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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厮七拐八绕,最后进了一家叫“采韵阁”的瓦舍的后门,登上了一座花木掩映中的独立二层小楼,毫无疑问,那个柳信就在里面。
虬木和陆锦则先一步趴在那小楼的屋顶上,由虬木熟练地不发出任何声音地掀开瓦片造了两个洞,两人趴在上面向内窥探。
陆锦特地注意了一下所谓“洁身自爱心地仁厚素有才名长相斯文”的柳信,看上去只是还好,长得还不如陆乘风年轻时候有风度,人品更是差出去八条街,也不知道这一个两个的都为什么被骗得死死的。
陆锦见那柳信锦衣玉冠,一副痴迷表情听着一个女子弹琴,不屑地轻“切”了一声,以眼神表达对虬木的眼光的鄙视之情。虬木尴尬地趴在屋顶上,当她不存在。
柳信并不避讳那弹琴的女子,只让婢女们离开这小楼。听了小厮转述的麻三的话,他不屑道,“这两人可真够没用的,连一个小丫头都拿不下。不必在意,那麻三不过是想多讹些银钱罢了,很快就会顶不住的,到时候他自会来找你。倒是那陆家女子,舞刀弄枪寄居寺庙,果然不是什么正经大家闺秀。”
屋顶上一老一小同时磨牙。
小厮迟疑地问,“万一麻三去找陆家人,把小的说出去……”
柳信冷笑道,“他敢?归云庄有庄丁上千,陆乘风素来作风强硬,他要是去了只有一个死字。无凭无据的,就算他供出你我来,有谁会信?”
弹琴的女子停下音律问,“公子,若是不尽快救陆家小姐出来,她只怕会吃苦……”
柳信的声音立刻变得温柔,“别担心,麻三不敢对她怎么样。再说,她目下吃得苦头越多,就会对我越感激,你我日后才越好过。”
弹琴的女子低头道,“我总觉得这样有些不妥。”
柳信握住她手安抚道,“没什么不妥,我们又没想对她怎么样,只是想拿捏她一个把柄,要她以后安分些罢了。”
那女子却愈发不安起来,“可这事……难道那麻三不会一气之下告诉陆小姐吗?若是陆小姐以后告诉柳夫人知道,我可就真没有活路了……”
柳信笑道,“她不过一个小丫头,学了两天拳脚,算得什么。知道了又怎么样,她杀了人是实情,说出去只怕第一个要被官府拿办的就是她,就算是陆乘风,恐怕她也不敢说。”
陆锦写过不知多少狗血剧情,对狗血这种东西有着天然的敏感性,听到这里,虬木尚且有些困惑,她已经全明白了。陆锦低声对虬木说,“我已听明白了,此人该杀,同谋也全在里面了。”
虬木眉头一跳,“我看那柳信对你虽无善意,可也没有杀心,罪不至死。”
陆锦一笑,“既然师父这样说,我不杀他就是。”
虬木只是盯着她,陆锦推他,“师父去楼下等着吧,这种恶心事只会扰你清净。”
虬木最后说了一句“别伤害无辜。”就抱着陆锦跳到门廊尽头,然后自己身形闪动,隐于一座假山后。陆锦待虬木身影消失,拔出剑来,走到柳信所在的房间门口,一脚踹开大门,手中软剑连扫三下,最后停在柳信的眉心上,对三人笑道,“各位好,我是来讨债的,不过你们若是不够安静,我就只好改作杀人的了。”
那女子一声尖叫卡在嗓子里,柳信和那小厮的嘴才张开,三人的目光聚在那剑尖上,动弹不得。片刻之后,那女子才反应过来,颤抖着说,“我去关门……”
陆锦剑尖向前,刺得柳信眉心凝出一颗血珠来,才道,“去吧。”
女子才一动,还没起来,头上的朝天髻纷纷散落,断发坠在地上如同一团乌云,她头上唯一一只玉簪也在地上跌得粉碎。柳信和小厮一愣,直觉地也伸手摸自己的头顶,都摸下来一手的断发。
陆锦对他们的表情十分满意,她温柔地问那女子,“你不去关门?”
那女子吓得站也站不起来,还是那小厮提着胆子披散着头发关上门。陆锦掏出一直带着但早被她揉得皱皱巴巴的定贴放在柳信跟前,笑道,“我是陆锦,来找你讨债。”
两刻钟后,陆锦出来找到虬木,“都处理完了,我们走吧。”
虬木背上她,一路飞奔,出了临安城才问,“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处理的?”
陆锦郁闷道,“这事真是无聊到极点了。柳信和别人聚会时看上了那个女子,他父母自然不能容他娶回家来,纳妾倒不是问题,但他平日里装乖装惯了,也不肯自污名声。所以想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给他未来的妻子弄一个人生污点,好拿捏住对方,既有大把的嫁妆,又有岳家相助,还能光明正大的晾着对方。多大点事,偏偏扯上我,真是倒霉。”
其实柳信还交代出来了“虽然是嫡长子但不是唯一嫡子身上不能有污点”、“婚前纳妾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儿便不愿意嫁过来”、“有这个弱点妻子就气势不壮不能压倒妾室”等等动机,但陆锦不愿给虬木讲解这些内宅的腌臜事,她自己也懒得深想。
虬木皱眉问,“他不怕害了自家的名声?”
陆锦道,“所以说这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他打算先让那两人关我一天,他再去假装救了我,既令我感激,又能将此事保密。以后他肯娶我这个声名有损的人,我都要感恩戴德,就算他不正眼看我也一样。”
虬木怒道,“他这岂不是要害你终身!”
陆锦点头道,“对呀,所以我把他……了。”
虬木没听清,“什么?”
陆锦干咳两声,“就是……让他变成太监了。”
虬木沉默半晌,问道,“另外两个人呢?”
陆锦道,“那小厮助纣为虐,我割了他两根手指。那女人毕竟为我说了两句好话,我只是把她头发眉毛都剃光而已。”
虬木淡淡道,“下次再遇到柳信这种人,你直接杀了,不必多加折辱。”
陆锦低低地“哦”一声。
虬木厉声问,“听明白没有?!”
陆锦吓了一跳,“怎么了?这么生气?”
虬木停住脚步放陆锦下来,把她拎到自己面前,正色道,“我知道你心地不坏,又重情义,可你不能总是这么随性。以今天的事而言,就算你把他们三个都杀了,也是应该,但你这样折辱别人,实在不够磊落。”
陆锦不悦道,“谁折辱他了?我让他自己选了,死还是这样,他求我别杀他!再说,难道他本来打的主意不是侮辱我?我要是、我要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就算那绑我的人没有起坏心,我也只能嫁给他,那这一辈子才叫生不如死呢。他要让我生不如死,我就要让他也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这么严厉的用词,倒叫虬木的一些话说不出口了。他低声道,“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在习惯性的反驳之前,陆锦先看清了月光下虬木脸上刻骨的悲哀,她心中微动,抓住虬木的衣袖,“师父?”
虬木拍拍她头顶,两人一起缓步前行。过了半晌,虬木道,“我不是说你今天做错。只是你本性偏执暴烈,不善忍耐。书读得太多,事经得太少,心思又偏阴柔。你如今不过十三岁,已经会使用这种手段……这样不好。”
“这样有什么不好?”陆锦固执地说,“你不过担心我出手太狠,习惯成自然了收不住手而已。我不会变成坏人的。”她摇着虬木的袖子,“真的。”
虬木沉吟许久,终于说,“你自己定得住就好。”但他仍在出神地想些什么。二人又走了一段,虬木听得陆锦呼吸渐渐急促,才醒过神来,将她负在背上,叹道,“你学剑也有四五年了,身体还是这么差。”
陆锦有人背自然舒服,笑道,“我觉得比从前强多啦。”
虬木问她,“你愿不愿意吃点苦?”
陆锦不加思索答道,“当然不愿意。”她说完了才想到虬木问这个必有原因,连忙补充道,“不过也要分情况。”
虬木苦笑半晌,道,“我有个师侄,虽然年纪轻轻,已经做了少林寺达摩堂的首座,武功绝不在我之下。他精研少林剑法,你若是愿意,我可以写信请他指点你的韦陀剑法,想必与你自己摸索大不相同。”
陆锦喜道,“那当然好。”她又有些迟疑,“可他是少林的弟子,怎么肯将少林绝学教给我?再说少林寺规矩肯定比云栖寺大,应该不能让我天天进出吧?”
“韦陀剑又不是韦陀伏魔剑,也算不得少林独有的绝学。我同他师父当年同门学艺,颇有情谊,想必他是肯的。至于进出,自然不能随你。你只要住在少室山上,十天半个月的,总能得他指点一回罢了。就是如此,也比我教你强。”
陆锦见虬木说着有些黯然,连忙抱着他的脖子撒娇道,“我觉得师父教得最好了,别人肯定没你这么好的弟子。”
虬木听她自夸,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我的弟子,可比谁的弟子都强。”他又道,“不只是武功,还有你的身体。我又有一个师兄,法号心然,出身杏林世家,我的医术全得自他的传授,请他给你看看,说不定便有什么办法。”
陆锦对虬木师兄的医术也不抱太大希望,但去看看,能给虬木安安心也好。她笑道,“这都是好事,算什么吃苦?”
虬木摇头,“怎么不苦,别人指点你武艺,可不会像我一样,随你想练就练,想休息就休息,也不会让你走到哪里都带着丫鬟下仆。”他言语之间颇为懊悔,“我从前只道你出身富贵,练习剑法不过添个消遣罢了,将来总还是要嫁人相夫教子的,那剑法好不好也没什么要紧。但看你今日情形,唉,终不是个省心的。”
嫁人?相夫教子?虬木描述的未来让陆近不由得打个寒战,她虽不知道自己将来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但总不会是这一种的。
陆锦既惩处了首恶,对于麻三这种小喽啰就想不起来了。虬木却担心陆锦今日来回奔波,杀人伤人,费心劳力的怕是对身体不好,又想反正麻三也跑不掉,就先带着陆锦回了云栖寺。但饶是一路都是虬木背着陆锦跑,没敢让她劳累,陆锦半夜时仍然发起烧来。
归云庄派在此处的仆人已经被陆锦遣回去报信了,留守的是个同陆锦年纪差不多的小丫鬟,才来了没多久,没经过几次陆锦生病的情形,惊慌失措不知该干点什么好。幸好虬木不放心,住在客房中,给陆锦把脉开药方买药,指挥着小丫鬟给她喂药擦汗换衣加被子。
陆锦烧得迷迷糊糊神志不清,只知道拉着虬木的手反反复复说“我要吃冰淇淋”,虬木哪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只好像许多年前看孩子时一样,不断拍着她的背哄她。哄着哄着,陆锦突然又抓紧了虬木的手,低喝了一声“该杀!”声音虽低,却又一种凛然肃杀之气,虬木心中一惊,再去看陆锦时,她又开始嘟囔要吃些什么东西了。
这一夜陆锦让两人忙得团团转,到天亮时体温降下来她才睡得安稳了,虬木也终于从保姆这个职业中解脱,回云栖寺睡觉去了。
陆锦醒来时,已经是日落时分,她刚睁开眼时,神智还有些不清醒,恍惚想起自己睡着时反反复复梦见杀了那黑脸汉子的情形。陆锦在梦里杀了那黑脸汉子一遍又一遍,始终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这时候醒了,她再想,突然意识到:她完全不害怕。
陆锦怔怔地想,杀了人,虽然是该死的人,可我怎么不害怕呢?
陆锦前世也只是个普通人,因为说话不讨喜,又不肯迁就人,人际关系一直处理得很糟糕,大学毕业后就迫不及待地找了个不需要与人打交道的工作,本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原则过起了宅生活。忽忽悠悠好几年,突然就来到了这里,开始了全新的人生。
不管怎么想,陆锦也觉得她最少也该有点不安,可事实是,她拔剑时毫不犹豫,砍杀时也不迟疑,见了那黑脸汉子的尸体,也不过像从前见人杀鱼般有点恶心罢了。
也许是潜移默化的力量,也许她本性如此,只是从前没机会表现罢了。
反正在这个快意恩仇,可以为了一言不合就暴起杀人的世界,就算虬木这个和尚,也只嫌她残人肢体,杀人反倒是正常的手段。
这么一想,陆锦就放松下来,开始觉得浑身汗湿,粘腻得难受了。她叫人来给自己擦洗换衣服换被褥,一切都收拾干净后,又让人端上饭菜,丫鬟却回道,“管家来了,问小姐安。”
陆行空昨天上午才走,今日又回来,想是报信的人半路追上,他又折回了。
陆锦昨晚吃的就不多,今天又睡了一天,早已饥肠辘辘,挥手道,“花厅摆饭,我同管家一起吃。”
花厅中,陆行空心急如焚哪顾得上吃饭,他半路上听到那样惊人的消息,连忙赶回来,又见陆锦生病昏睡,还以为她受了伤。反复盘问过丫鬟得知虬木为她看诊过才算是稍稍安心。他上前探问,陆锦不及说话,先喝了一碗粥,才道,“我不过是有点累,又吹了风,睡两天就没事。”
对陆锦来说,发烧乃是家常便饭,哪年没个一两回,只要不落下后遗症,就不算什么事。
陆行空见她虽然脸色蜡黄,但眼中神采奕奕,确实不像重病或受惊的样子,这才放心。问起陆锦传讯所说绑人之事究竟。
陆锦叙述一番,在陆行空义愤填膺时又轻描淡写地说了自己杀了一人、阉了柳信、伤了两人之事。惊得陆行空目瞪口呆,看着她的眼神像是从没见过她一般。
陆锦道,“管家觉得有何不妥?”
陆行空为难道,“小姐,先不说用此重手是否应该。归云庄有的是庄丁供小姐驱使,这种腌臜事你何必亲自动手,这也太……再说,这等大事,总该禀过庄主由他决定才是。”
陆锦眉毛一扬,“由他决定好把我嫁给那个太监?”
陆行空站起身肃然道,“小姐慎言。”
陆锦高声道,“我说错了?若不是陆乘风,我哪有这场祸端!”
正当此时,猛听得一声巨响,花厅一扇门板砸在地上,陆锦上前几步,正见门外陆乘风坐在庄丁抬起的小榻上,对她怒目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