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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虽然不是很明白贾敏话中所指,但还是顺从地答应了:“宝玉记住了。”贾敏轻轻地拍了拍宝玉的肩膀,欣慰道:“好孩子。”宝玉静静地依偎在贾敏的怀中,贾敏嗅到他身上淡淡的奶香味,心头一软,若是那个孩子还在,如今也该有宝玉这般大了罢。正出神间,有腿脚快的小丫头进来报:“舅太太和姑娘来了。”冰雪得了贾敏的示意,疾步走到门口相迎。宝玉坐不住,
扭着要去,贾敏便放他去,李奶娘赶在后头跟着他去。
贾敏心知王氏的来意,无非是老调重调,亲自来提宝黛的亲事。贾敏却不想这么快便应承下来,好歹是女方,要让人来多求一求,才显得这个媳妇儿尊贵。果然王氏进来说不了两句话,便把宝黛和诸丫鬟皆支了出去。贾敏仔细打量了王氏一回,把王氏看得浑身起毛了,不自在道:“姑奶奶怎么这样看我?可是有什么不妥?”贾敏移开眼睛,目光杳杳地注视着虚空,略带点伤感道:
“我看二嫂还是和刚来我们家的时候一样,我却已经这样不中用了。”
王氏被她这样一激,眼眶也湿了,强笑道:“怎么会呢?我看姑奶奶也跟未出阁时一个样呢,眉眼越发雍容,我才是见老态了。”贾敏将手轻轻搭在王夫人手上,呢喃道:“嫂子看我这手……”王夫人粗粗一看,便忍不住眼中的滚滚珠泪,那手枯瘦得皮包骨,不见一丁点肉,倒是青筋迸出,看得人心酸得不行。“老天爷真是不开眼,好端端的叫你受这种罪……”一面将帕子搭在脸上,王夫人哭得都哽咽失声。
贾敏大约是堪破了,竟还笑着劝慰王氏道:“不想还能得嫂子这一哭,我还记得从前年纪小,常常和大嫂子一道挤兑你,把嫂子说得张不开嘴。”王夫人拭了拭泪,嗔道:“还提这些陈年旧事做甚么?我都记不得了。”贾敏神情苦涩,淡淡道:“我常常想着,大约是犯了口舌的缘故,大嫂年纪轻轻就去了,如今也轮到我了。”王氏急得来掩贾敏的嘴,气恨道:“好端端说这些没笼头的话干什么?我都说我不曾放在心上,难道非得我赌个誓你才信么?”
贾敏摇摇头,叹息道:“嫂子待我好,我也尽知的。我说这个,只是想向嫂子赔个不是,年轻的时候性子太傲,说话尖刻,半点不容人。”王氏见她神色间确实有悔过之意,又知她素性高傲,这样赔不是折面子的话轻易说不开口,心里怜悯之意大盛,立时说起自己当时也有不好之处,当嫂子太没有肚量,非得跟小姑子争个高低。贾敏本是五分真情,顿时被激出十分悔意,姑嫂二人执手相望,痛哭一场了了旧怨。一个赞“嫂子大度能容”,一个夸“小姑善悔己过”,倒是说得其乐融融。王夫人度着气氛尚好,刚要把旧话重提,才说了两三句宝玉的好话,便见贾敏精神十分不济,慢慢阖上双眼,只留了一句:“嫂子的心意我尽知,只是这事……”尚未说完便沉沉睡去。
王夫人暗叹晦气,但也没奈何,只好待下次再与贾敏商量,她也不好多呆,已经年下了,家里有一大摊子事等着她回去拿主意。王夫人出去把丫头们叫进来守着贾敏,自己出来正堂上坐着,待宝黛回来,又与黛玉交代几句贴心话,细细抚慰黛玉不要太过伤怀,这才告辞回去。日月如梭,宝玉陪着贾母在林家住了三四天,日日与黛玉一般守在贾敏床前侍奉汤药,偶尔还要应酬来探病的亲眷故旧。黛玉心中十分感激,这一日贾敏服药睡着后,小儿女辈出来坐在外间临窗的大炕上说话。
黛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向宝玉道谢:“这几日辛苦二哥哥了。”宝玉稚气的脸庞爬上一抹恐惧,低低道:“没甚么。”看着贾敏一日比一日虚弱苍白,宝玉心里其实很害怕很惶恐,让他有时候不由自主地便会瑟瑟发抖。黛玉自然比他更惶惑不安,人也日渐消瘦,小小身子仿佛风吹就倒,让人一看便忧心,贾敏尚未好呢,不要她也病倒了。长辈们自然诸多劝解,无奈黛玉性子执拗,定要在贾敏跟前尽孝,众人自然不好阻了她的孝心,只好吩咐丫头奶娘们加倍用心伺候。
丫头们端了茶果上来,宝玉劝黛玉多少用一点点心,两人抬起头来,彼此可以清晰望见对方眼里的种种情绪,惊恐的不安的无措的。宝玉慢慢地说了一句:“妹妹别怕。”一面伸手去抱她,学着贾敏一般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拍了一拍。黛玉早就泪湿巾帕,抽抽搭搭道:“我好害怕。”宝玉只是反反复复地念叨:“妹妹别怕。”眼里早也就坠下泪来,他也怕得狠呢!丫头们见两个小主子哭成一团,赶忙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劝解开导。
宝黛二人各自哭各自的,谁的劝也没听在耳中,哭了半晌没了力气才停了下来。彼此看了一眼,满脸泪痕,头发乱了,身上衣裳也皱了,两人都觉得有点不好意,由着丫头们上来服侍洗漱。贾母听了回话,这才走了过来,皱眉道:“两个小祖宗,怎么一会子不见便哭成这样?是不是宝玉欺负妹妹了?”黛玉抢先回答:“是我自己哭的,二哥哥劝不住我,才跟着哭的。”贾母心知肚明,把黛玉细细劝导了一大篇,黛玉点头领训,只说再不哭了。
闲话少叙,转眼又过了五六天,王氏又来探过贾敏两三回,终于把事情敲定了,王氏送了一对汉玉凤钗、一双珍珠八宝穿就的并蒂莲权作插戴,贾敏则给了一个通红汉玉的福禄长生和一对翡翠如意为定,只是通瞒着上下,贾家只有几个长辈知情,林家却被瞒得密不透风。年关将近,贾母也不便再住下去,便带着宝玉告辞要回贾家去。宝玉万分不舍,抱着贾敏哭得面红耳赤、声噎气堵,把贾敏心疼得了不得,一步三回头地被贾母牵着去了。
黛玉也掉了两滴眼泪,将贾母和宝玉送到垂花门口,依依不舍地惜别了。次日起来,她往承瑛堂侍疾时,只觉着心头空落落了,再没人陪着她劝贾敏吃药,陪贾敏闲话,给贾敏背诗,描红给贾敏看,抢着答贾敏的对子,也没有人陪着她一道为贾敏掉眼泪,也没有人对她的害怕感同身受。走了一两次神,贾敏便察觉了,心疼道:“是不是这些日子太累了,要不要回去歇着?”黛玉摇摇头,只是将脑袋轻轻依偎在贾敏的手臂上,坚持道:“我要陪着妈。”
贾敏的状况却很不好,这一日又是昏睡过去,中途只醒了一次,用了半碗药又睡了过去。到了傍晚时分,风雪越发大了,林母怕下了雪夜路难走,早早就打发人来把黛玉接走。冰雪枯守在床前,到了上灯时节,林海走进来瞧贾敏,压低声音问道:“太太还不曾醒?晚饭可用了?”冰雪摇摇头,林海便在床前的圈椅上坐了下来,等了大约半个多时辰,贾敏才迟迟醒来,开口便是:“冰雪,天黑了么?怎么不点灯,屋里这样暗?”林海听了心头一颤,干涩道:“我怕你睡不好,才不叫她们点灯。”冰雪转过头去看床前高几上的山形烛台,上面密密插着六七根明烛,那光亮刺得冰雪都张不开双眼。
贾敏呢喃:“老爷来了么?”林海伸手去握贾敏那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轻柔道:“我在这里。”怕声音略重一点便会把贾敏吓得融化似的。贾敏睁大双眼,眼神没有焦点,呆滞道:“好暗,我都看不见老爷了。”冰雪又多点了几支小儿手臂粗的高烛,贾敏才隐约看得清林海,像是察觉到甚么似的,嘟囔了一句:“我的眼睛越来越坏了。”林海连忙掩饰:“方才没有点灯呢。”贾敏才不再提这茬,温声缱绻问候林海:“老爷可用饭了?这几日衙门里忙不忙?”
林海一一答了,贾敏甜蜜一笑:“老爷可要好好保重身子。”林海点头应道:“我会的,你别操心了。”贾敏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伤感道:“只怕日后想操心,我也操心不上了。”林海怎堪此种话语,恍如万箭攒心,字字泣血道:“别胡说,不会的。”贾敏岂不知他的伤感,忍痛道:“我若去后,唯有黛玉不能放心。我想把她嫁回贾家去,老爷你说好不好?”林海攥紧双拳,青筋乱迸,咬着牙道:“黛玉尚小,待她大些,你再考虑这个也来得及。”
贾敏摇头道:“来不及了。如海,我活不到那个时候……”那声音平淡轻缓,里头却蕴含着无数的疯狂,泄漏一丝听在林海耳中,只觉万分凄恻。“如海,我这一辈子就剩这一个心愿了,你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我死不瞑目吗?”林海整个脑袋乱哄哄的,仿佛有一百个人在他耳边放鞭炮似的,闹得他思绪乱作一团,勉强说了几个字:“敬庄,黛玉还小……”贾敏也不再逼他,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可惜黛玉不是儿子,是我对不住你。以前你不是老说要让珩儿兼祧吗?我再不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