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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携手,相视大笑。林海问道:“上回还未下完的棋局,先生可摆出来了?”赵玄辉笑道:“早就摆好了,只是候客不至。”林海笑道:“惜白昼不宜敲落灯花。”赵玄辉笑道:“幸与窗后蛙声相伴,倒也不至无聊。”
林珩趁着二人说话间,将众人打量了一回。这赵玄辉虽年过六旬,须发却未尽白,墨银相生,倒还觉得精神。一双看透尘世沉浮的深邃黑眸,备显睿智,身如青竹,仪如苍松,湛湛然不失风姿,劲劲然犹带铮骨。头上并不戴冠,也不戴方巾,只松散用玄色锦带扎住,身上随意披着一件青纱道袍,脚上踏着一双木屐,风雅倜傥不让谢安石。
几个小学生大不过十岁,小不过七八岁,俱都比他年长。身上穿的却是一色的云纱绣百象戏球纱袍,只是颜色不同,一个个粉雕玉琢,倒像是双胞兄弟一般。林珩冲着他们点头微微一笑,他们也都点头回礼了。只是大人们在谈话,他们皆不敢随意攀谈,便是眉目互传也是不许的。彼此对望了一眼,就垂下头来静立。
赵玄辉二人彼此打趣了一回,才让林珩得了空上前行礼拜见。赵玄辉展眼将他细细一瞧,点了两下头,赞道:“好。是个规矩孩子。”林珩抿嘴一笑,林海接话道:“没瞧见他淘气的样子,叫人头疼得不了。”
赵玄辉一面引着林海一行人往园内走,笑着说道:“可见你又自谦了,我见他就很好。”林海笑道:“既然先生觉得好,与先生做个小学生可使得?”赵玄辉看了一眼林海道:“你最知我的脾性,轻易不收学生。这孩子虽则我也心喜,只是规矩不可轻破。待我考校一番再说。”林海笑道:“哪里不知世叔的脾性。一会儿世叔只管考校便是。”
赵玄辉看了他一眼道:“听起来,你倒是成竹在胸。”林海笑了笑,怡然道:“世叔一试便知。”赵玄辉大有深意地望着林海一笑:“既如此,书房有请。”心下却是暗暗发笑,林海这般得意倒是少见了,他素来最中正平和,可见这孩儿必定灵性非凡,不免也起了几分期待之意。赵玄辉回头对着他的学生们说道:“你们且去温习功课。待会儿再来见客。”几个小学生听了,忙作揖告辞,一溜烟地去了。
二人说笑着一路往“松壑轩”而去,林珩紧随身后,默默听着两人叙谈,果真是世交,言辞间颇有几分亲密。一面见这园中松涛阵阵,青竹铮铮,老梅盘虬,奇石耸立,非胸中有丘壑者不能居也。旁的花木,不拘是常见的碧柳夭桃,还是珍贵的牡丹山茶都毫无影踪,只有青松树下野花含笑,青石壁上苔痕渐绿。林珩对着这赵先生,不免更添了敬重。
不多时,便到了松壑轩,早有小厮静立门口,一见他们来了,高高打起竹帘等候。众人进去了,只觉眼前一亮,这三间书房并无隔断,屋内窗槛一并取去,放眼望去尽是碧梧翠竹,很是轩敞明亮,凉意森森。屋内陈设俱是雅淡,南面放着几个大书架,上头卷帙浩繁。北面窗下置一湘竹榻,一高几,几上摆一哥窑花瓶,瓶中养着两朵青碧荷叶并一只含苞待放的粉色菡萏,榻前列四只吴兴笋凳。
两人又是一番让座,赵玄辉向榻上东面坐了,林海坐在他身侧。又命林珩往东边凳上坐了,林珩这才告罪坐下。赵玄辉因问起:“可读了哪些书?”林珩欲起身答话,赵玄辉忙喝住:“好好坐着说话便是,还闹这一套虚礼。”林珩依了,端坐着回道:“跟着父亲念了一年书,才读到《资治通鉴》。”
赵玄辉点头道:“如此说来,前头的《尚书》、《春秋》并三传、《周礼》、《仪礼》、《史记》、《汉书》都学过了。《诗经》可学了?”林珩点头答道:“已学过了。”赵玄辉抚须道:“可都记熟了?”随意抽了句“駉駉牡马”让他背诵。林珩朗声背道:“……思无邪,思马斯徂。”中途无一思索停顿,一气呵成。
赵玄辉发了兴头,又抽了首“笃公刘”,林珩依然是行云流水地朗诵下来,不见半点磕巴。赵玄辉不肯轻易夸好,淡淡地问道:“可知鹿裘带索?”这是考典故了。林珩答道:“贫者士之常也,死者民之终也。”林海笑道:“这个故典可不生僻。《论语》中可见。”赵玄辉道:“我想着依你的脾性,断未教授《论语》,倒可难他一难。”林海会心一笑:“前日见他在读《列子》。”
赵玄辉笑道:“真真巧了。”便指着窗外梧桐道:“做首五律,不限韵,准你半炷香的功夫。”林珩思索片刻,慢慢念了一首五律。赵玄辉笑道:“梧子欲零落,不待凤凰来。倒还有股清气。”过了片刻,才唤他的长随赵常进来,笑着对林珩说道:“我们说话,你未免拘束了。叫赵常带你去找你的师兄们玩罢!”
林珩欲行拜师大礼,赵玄辉慈和笑道:“改日择了个吉时再行拜师礼吧。”林珩望了林海一眼,林海说道:“既然如此,磕个头再去吧!”林珩依言磕了头改了称呼,带着赵常恭敬地退了出去。
林海当下就朗声笑道道:“既如此,那咱们就拿了宪书来,选个好日子。”赵玄辉笑道:“论理也该是我心急。怎么换你沉不住气?”一面说话,一面起身去书架上取宪书。林海叹了口气,赵玄辉听了,捧着书转身回来劝他:”我知你爱子心切,不过是白打趣你。有此佳儿,想来也足以告慰先祖了。如何又叹起气来?”林海摇摇头,与赵玄辉一同翻阅宪书。
且说林珩随着赵常往“织帘老屋”而去,这“织帘”无非意在勉学,正是赵门弟子日常读书习字之所在。这赵常因听到自家老爷已收了林珩为门徒,便不以寻常世交客人待。而视其为本家公子一般,更是殷勤周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有句俗话叫:“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语道破当今师生之情谊。若是正经行完了拜师礼,此后弟子将以父礼侍奉老师,老师也会视其若子。因而这先生择入室弟子也很慎重,并不草率了事。弟子既要聪慧,又要克己。挑中的弟子也不多,多则三五个,少则两三个。这入室弟子是传承其衣钵学问,若是人多了,老师未免精力不够,难以悉心□。
林珩问道:“师兄们可是都宿在先生家中?”赵常点点头,笑道:“众位公子皆住在东边的‘漪澜轩’中,那里很是宽敞。若是哥儿来,只怕也住那里。”赵常又说起赵玄辉规矩是每月朔望日及节日休假,倒跟宫中诸王们一般。
绕过了无穷碧翠的莲池,过“爱莲精舍”,穿竹林,再转过几重屋舍,便到了“织帘老屋”。院内倒是花木扶疏,有芭蕉七八株、垂丝海棠一棵。山石数点,四时名花多本,多隐在竹篱曲栏之旁。如今正是繁花似锦、蝶影迷离的时节,一派欣欣向荣。林珩进屋内一瞧,众人或是练字、或是背诵课文。见有人掀帘进来,都停住了回头来看他们。
赵常笑道:“哥儿们念书呢?”年岁稍大的荀莹起身笑道:“赵大叔怎么过来了?可是先生唤我们?”这赵常是赵玄辉身边最得用的长随,因而众位弟子以“叔”呼之。赵常道:“这是兰台寺大夫林大人家的哥儿,老爷新收的弟子。老爷说了哥儿们今日不用上学,跟新来的师弟玩罢!”
荀莹等人皆起身恭敬地领了恩师教诲,都说“必会好好照料师弟”云云。赵常又向林珩引见了诸人,一位是通政使荀大人之子荀莹,一位是赵玄辉之孙赵祁,一位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之孙怀泌,俱是家世非凡。众人相见礼毕,赵常便笑着辞道:“那我便不多留了。”一面说着,脚步不留地退了出去。
林珩笑着向众人问道:“师兄们可有字了?”荀莹拉着他的手笑道:“不曾。先生说了依古礼,待及冠时再取表字。如今都是混叫。”一面又问林珩几岁了,学名唤什么,读了什么书。林珩一一答了。赵祁取笑道:“莹大哥口吻直似我家祖母。”荀莹笑道:“可放尊重些。如今这些师弟中可不是你最年幼了,好歹摆出点师兄的架势来,该自尊自重起来了。”赵祁面有不乐,林珩有些尴尬,怀泌却凑到赵祁耳边说了几句话,他才高兴起来。
众人在窗下围坐,互相通了学名、年龄,说了会话,慢慢觉得亲热几分。荀莹沉着稳重,怀泌温文尔雅,赵祁天真跳脱,俱是易于亲近之人。赵祁笑道:“枯坐无趣。咱们带着珩弟往外头园子里逛逛去。乡下景致自然淳真,倒还值得赏玩。”林珩点点头,随着众人一块往外走。
出了院子,荀莹细心为林珩指点府中各处院子。“织帘老屋”后头有片演武场,每日下午他们必要在那里习剑练武。荀莹便为林珩解疑道:“想来你是疑惑怎么咱们还要习武。只因先生极为推崇李青莲,对其‘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豪气追慕不已。他常说唐贤们非但诗做得好,武功也都不差。不像时人多文弱,手无缚鸡之力,连把剑都提不起来,连张弓都拉不开,实在丢人。先生虽不想咱们学那任侠豪纵的脾气,可也不想着咱们皓首穷经,成了那酸臭腐儒。”语中大有几分倨傲,想来是赵玄辉言传身教。
林珩点点头道:“我因着禀性虚弱,家里叫我早早习武,也好强身健体。这可好了,只是不知是谁教咱们功夫?”怀泌笑道:“自然是先生教咱们了。先生可是剑术高手,剑法高明精妙。我只见过一回,先生舞剑时,只觉眼前一片寒光,如雷电震耳、霹雳耀空,心头一片凉意泛起,实在慑人。”
林珩道:“那可是我没造化了。”赵祁笑道:“先生偶尔兴起,便会舞剑自娱。咱们可以央赵大叔,若是先生舞剑了,就偷偷来告诉咱们。我也很喜欢看先生舞剑,每回见了都神清气爽。只是不知何时我也能有先生的造诣。”林珩听他们这般说话,也起了兴致。这赵公果然出人意表,寻常大儒也不过是教你如何举业写八股文罢了,谁有他这样的气魄胸襟?
怀泌笑道:“先生修习剑术整整五十年才有这般造诣。你若是肯五十年用功不辍,也就差不离了。”赵祁笑道:“我哪里不知?你没见我如今每日都花一个时辰的功夫习剑么?”荀莹笑道:“你那是过犹不及。先生可是说了,你如今人小体弱,要循序渐进为好。”赵祁朝他努努嘴道:“又说我。也不知是谁废寝忘食练剑,连功课都拉下了,被先生罚的?”
林珩嘴角含笑,心内十分喜悦,只看着他们斗嘴。若不是接纳了他,两人绝无可能在他面前互相揭短。一个人读书到底寂寞了些,有人陪伴再好不过了。荀莹道:“我不过是旧年里见先生当场斩杀三个贼人,为那等英姿勃发折倒,热血澎湃,才一时忘了分寸。”林珩讶异道:“我并不曾听过这段故事。师兄们可否说来听听?”
怀泌点头道:“是上一年的旧事了。不知是哪里来的一群流寇,不知听何人提起先生家中豪富、且独处荒郊,周围也无甚人家,便起了贼心要来抢掠一番,好发一注横财。夜里翻墙进来时,竟无人察觉,叫他们运走了不少财物。后来有个上夜的人出来解手,瞧见几个黑影,才大声叫喊起来,巡夜的家丁们才赶到。”
“只是那匪类甚是悍勇,家丁们竟抵挡不住,死伤不少。先生知道了,也顾不得披上外衣,穿着中衣提着一把宝剑便跑了出来。迎面遇上那强盗,刷地一声,手起剑落,那强人的头便落地了。连连斩杀了三人,那些个强人畏死才翻墙逃了。只是他们丧心病狂,早在墙外堆了柴火,一见事不成,竟放火烧屋。好在家中各处俱都备了水缸,才没烧毁多少房屋。”说道此处,怀泌颇是气愤。
林珩十分惊诧,忙追问道:“后来呢?”赵祁笑道:“你可见到前边院子里的那些猛犬?我们家是心有余悸,才养下了百来只獒犬。每天夜里,隔五十步,栓上一只守夜。巡夜的人巡查时也带上一只。再则这些獒犬甚是凶猛,寻常丈夫也敌不过它们。我们才能安稳睡觉。”
“可曾到京兆府去立案?”“去了,此事还上达天听了。圣上知道了,勃然大怒,连累得京卫指挥使、京兆尹都丢了官,还降了谕旨抚慰先生。只是后来也没捉住那伙贼人,如今这案子也没破。”赵祁颇有些郁愤道。
作者有话要说:明明这些情节就是在心里,可是码文的时候一千字要码三四个小时。真的好想爆粗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