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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
许氏房里的丫鬟冬梅跪在东次间的地上,低声回禀着孟氏询问之事。
孟氏越听脸色越差,从震怒、失望最终变成了无言的沮丧。
沉默许久之后,孟氏吩咐尧妈妈:“吩咐内宅下人,知会管家,许家一案尘埃落定之前,不得允许正房中人离开内宅,更不可帮大少夫人传递信件等物到府外。哪一个违命,直接交给管家发落。”
尧妈妈恭声称是,转身撩起门帘要出门的时候,满脸泪痕的许氏闯进门来。
尧妈妈连忙给房里两名大丫鬟使了个眼色,这才出门而去。
许氏进到门里,到了大炕前便跪了下去。
一名丫鬟手疾眼快,在她双膝着地时,将软垫塞在了她腿下,随即又与另一名丫鬟及时拦下她要磕头的举动,劝道:“少夫人先将话说明白才是,进门来便下跪磕头,也不怕夫人受惊。”
许氏这才泣道:“娘,您救救许家,救救我啊。我是相府长媳,却成了罪臣之女,这是怎么回事?我想去外院求见……”
孟氏却打断了她的话,沉声喝斥道:“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许氏闻言一惊,抬头望向孟氏。孟氏从不曾像太夫人对待叶昔昭那般亲昵,可也从来没这样喝斥过她。凝眸细看之下,竟发现孟氏在这一两日间,苍老了几岁之多。
孟氏吩咐道:“先去洗把脸,有个体统了再来与我说话。”
许氏随着丫鬟去净脸时,才留意到了垂首站在角落的冬梅。她房里的大丫鬟,是为何来到这里的?该不会是……她对冬梅投去森冷的视线,脸色却是越发惊疑不定。
许氏净脸之后,回到东次间,站到孟氏面前。
孟氏示意许氏到近前站定,冷冷道:“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将一些帐算个清楚明白。别与我说许家的事,我一个内宅妇人,管不了那么多。眼下你只管好生听着!”
许氏飞快抬眼,看到此刻的孟氏似是有着雷霆之怒,只是强压在心头。这样的婆婆,让她觉得陌生,让她十分恐惧。她连话也不敢答,只是连连轻轻点头。
孟氏缓声道:“你爹收受贿赂,你居然也没闲着,嗯?相府内宅居然出了贪图小利之人,着实叫我大开眼界。”
许氏飞快地看了冬梅一眼,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如此一来,许家是别想再获得相府的帮助了。孟氏不论怎样,也是与叶舒玄过了半辈子的人,为人有可取之处,也有糊涂之处,但夫妇二人有着一点相同之处——性情清高,甚是厌恶贪图钱财之人。
冬梅一直垂首而立,不敢去看许氏。她只是个下人,许氏娘家又落到了这等地步,孟氏更是不由分说就用她娘、老子、兄妹的安危要挟她,要她据实禀明许氏在近段日子浑水摸鱼的种种行径——这分明是已经得知许氏行径,要她进一步证明而已。别说本就晓得许氏种种行径不妥,便是认可,在这样的前提下,也只能背弃旧主保家人不被殃及。
孟氏重重叹息一声,“自你进门之后,念着你对昔寒有着几分真心,相府便一直对你不薄。相爷、昔昭,还有我,都是满心盼着你们夫妻两个和和美美。你无约束昔寒的本事,我们就帮你约束他。那时你连一个小妾都斗不过,妾室居然在你之前有了喜脉,我们也没说什么,帮着你把那些个人打发出府。我们是想着,凭你这份对昔寒的忍让迁就,凭你能够将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也就够了。我不奢望你什么,甚至不少事都在为你计较。可你,是怎么报答我的?”
末一句,孟氏语调很是缓慢,语气很是阴沉,使得室内气氛变得分外压抑。
孟氏一面继续说着,一面逸出苦笑,“你从蜀地回来,因着嫡长孙,我便将府中事全部交给了你,也是觉着你不是不惜福的人——昔寒的也就是你与涛哥儿的,你不会不知轻重。是我糊涂,太糊涂——”她又重重叹息一声,“当初为着昔朗的婚事,我第一个就该找昔寒商量,不该由着你在我面前哭哭啼啼,不该因着你的计较一而再再而三地生出反复,到最后落得个疏远自己女儿、被相爷嫌弃的地步——那时我就该明白,你不是能担得起大事的人,可我没能想明白,反倒将你看成了最贴心的人。”
“收授贿赂,让你娘家给你物色了两个女支女般的货色,还不声不响地送去了侯府?”孟氏说着这些的时候,还是带着些不可置信,真不愿意相信,这么愚蠢的人,居然是她一度看重的相府长媳,之后便是一声冷笑,“我和昔昭当初帮你打发走妾室,如今你却给侯爷送去妾室——若不是侯爷洁身自好,你岂不就是如愿以偿了?你岂不就要让我的女儿走我的老路、落到如今这般难堪的境地?!”话到末尾,语速已是又急又快,随之而来的,是她抬手重重地拍在了炕桌上,震得茶盏一阵晃动,碰瓷声分明。
孟氏先前的话,许氏都是无从辩驳,而之于这件事,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辩解几句。她再度屈膝跪倒,抬头看向孟氏,仗着胆子道:“娘,这件事,儿媳有着自己的打算。”
孟氏唇角噙着冷笑,“你倒是说来让我听听!”
许氏垂了眼睑,看着地上的四方青砖,轻声道:“娘,我本意只是要让昔昭理解您的苦楚。二爷的婚事,昔昭与太夫人大力促成,我知道您虽然表面欢欢喜喜的,心里却和我一样,很是难过。不论怎样,二爷只是庶出,不论官职多高,不论他对大爷的威胁有多大,身为正室,终究是意难平。那桩婚事无从避免,可是,我们可以把昔昭拉过来,让她帮着我们防范二爷日后刁难大爷。若她一直袖手旁观,我们岂不是一辈子都要供着、敬着二爷?可是想让她淡漠那份手足情分,唯有先让她切实尝到身边有妾室、庶子庶女环绕的诸多不得已,才有可能为我们从长计议。娘,能打压二爷的人不是没有——侯爷就完全可以。我知道,这么做是有些过分,可是,为了大爷,为了涛哥儿,我想我们也只有委屈昔昭一时了……”
打断许氏言语的,是茶盏砰然落地又粉身碎骨的声响。
许氏被吓得周身猛地一颤,身形便僵滞在了原处,一动也不敢动。
孟氏掷了茶盏,仍不解气,胸口急剧地起伏着,片刻后才斥道:“到如今还怀着这般心思,不以为耻,反倒振振有词!蠢货!下作!有这般心思的东西,分明就是猪狗不如!”
房里的丫鬟看着许氏,不自主地生出了一份轻蔑。
这番话若是在先前说出,孟氏不会同意,却不至于发这么大火。可如今都是什么时候了?许氏居然还想让孟氏如以往一般看待嫡庶之别,未免太过愚蠢。
她们不明白,许氏怎么到现在都还没想通一件事——如今这局面,恰恰就是叶昔昭以前担心的局面发生了。现在孟氏并不确定叶昔寒能否不被岳父牵连,倘若叶昔寒被牵连进去,日后的相府,需要谁来顶门立户?
孟氏被气得下了地,冷声遣了房内的丫鬟,在许氏面前来回地踱步,语声都带着恨意了:“你以为我的女儿不厌恶妾室、庶出子女是么——那她当初怎么不曾反对我给嫣红那贱妾赐堕胎药?!她怎么没有闲心看你饱尝膝下有庶子而你无所出的苦楚?!她为的是什么,你这蠢货到了如今竟还不明白!她是怕你走了我的老路!”
说起自身,孟氏语声中便平添了一丝苦涩,“我若是真的有谋略,就该将那些个庶出的子女扼杀于娘胎之中。可我没有,我不能阻止相爷纳妾,我还想落个贤名,我最怕人说我太过歹毒。是以,我只敢在他们出生之后打压,或是一个个的调·教得不成气候。那些庶女,一个个的都遂了我的心愿,可昔朗却不是我能打压的,如今还有那心思便是自不量力!别人随时都能将我与相爷扰得夜不能寐甚而永无宁日,若你是昔昭,你会不会规劝我要善待昔朗?!”
她停下了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许氏,“你这蠢货,是不是一直认为昔昭多管闲事,是不是一直认为昔昭对昔朗、二姨娘太好,简直就是失心疯了?她的用意你到现在居然都还不明白!到今日了,在我这局中人都全然顿悟的时候,你竟还是那个目光短浅的井底之蛙!”
话说到这里,孟氏忽然没了再继续责骂的**。
孟氏转而走向里间,疲惫地摆一摆手,“你回去吧,与你疾言厉色又是所为何来?对牛弹琴而已,正如当初昔昭百般委婉规劝我的时候一样。就要尝到苦头了,你便是再愚昧,也总会明白的。”
说到底,责骂许氏,也不过是变相地责骂当初执迷不悟的自己,全无益处,改错、挽回才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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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夫人脚步匆匆地走进暖阁,不顾一众管事在场,便出声请求道:“大嫂,我要即刻回娘家一趟,我……”说到这里,语声一哽,“我爹娘双双病倒在床,我要回去看看。”
叶昔昭抬起头来,见她眼圈发红,眼中尽是惶惑不安,忙道:“我即刻吩咐人给你准备车马。”
“多谢大嫂!”三夫人屈膝行礼,之后便告辞,“那我就回房准备了。”
叶昔昭见三夫人全无平时的清醒理智,便又叮嘱道:“有什么需要帮衬的,一一记下,回来告诉太夫人与我。”
三夫人初时想拒绝这番好意,之后意识到娘家现在等同于没了当家做主之人,不定乱成了什么样子,诸事怕是都不好办,便再次道谢,“我记下了,恐怕日后真少不得要烦劳大嫂。”
晚间请安时,三夫人还未赶回来,叶昔昭将关家夫妇病倒的事与太夫人说了。
太夫人思忖后道:“那么明日你就辛苦一趟,代我去关家探望。”
叶昔昭点头应下。
虞绍桓回来后听说了,便即刻起身道:“我去岳父家看看。”
太夫人点头道:“快去吧,四娘家中姐妹多,兄弟却只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你去了,也帮四娘打理些事情。”
虞绍桓称是出门。
叶昔昭歇下之前,三夫人与虞绍桓才返回来。三夫人不顾夜色深浓,去求见叶昔昭,
落座后,三夫人道:“不瞒大嫂,我爹娘是惊惧心火所致,开方子其实更需谨慎。而我问过下人,得知爹娘服了两日的药了,却全不见气色,反倒愈发严重,是以,我想求大嫂,能不能请乔宸到我娘家去一趟。虽说乔宸名声在外,给人诊治从来是尽心竭力,可是因着大嫂与她相熟,便觉得有你从中帮忙更稳妥。”
叶昔昭爽快应道:“你既然信得过乔宸的医术,我自然会帮你去请她到关府去走一趟。”说到这里,见三夫人有心起身道谢,连忙打手势拦下,“看你这是怎么了?动辄道谢,真不是我认识的三弟妹了。”
三夫人想给予一个感激的笑,却险些落泪,“我双亲病得厉害,这于我还是头一遭遇到的事,不怕大嫂笑话,我早已没了主张,整日都在胡思乱想,又总是觉得这件事不是真的,只是我一场噩梦……”她转头看向寝室方向,怕虞绍衡在里面,不宜与叶昔昭多说话。
“侯爷还没回来,安心坐着。”叶昔昭探手将三夫人手边的茶盏端起来,放到她手中,“先喝点水,回房后吃些东西,明日你还有不少的事呢。”
三夫人点一点头,小口小口地喝了几口水,神色终于舒缓了一点点。放下茶盏时,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到今日才知,关家不过是能帮侯府一时,在那之后,就全赖侯府照拂了,甚至前途都由侯爷左右。想想我以前做的那些糊涂事……侯府却无人记恨,便是只是因着三爷的缘故,我也是感激不已。”
叶昔昭也报以一笑,“只守着前尘记忆,不是自寻烦恼么?”之后又道,“你娘家的事,有什么担心的、不安的,去问问三爷,看他知不知情。”
三夫人轻声道:“我会的。”在眼下,她最怕见的就是虞绍衡,怕他因为自己的过错而对娘家生出嫌恶,因而就坐不住了,又闲话几句便起身道辞。
叶昔昭也就没再挽留。
三夫人回到房里,虞绍桓已命小厨房做好了饭菜,正坐在餐桌前,一面看书一面等她,听闻她脚步声趋近,将书放到一旁,温声道:“陪我吃些东西。”
“好。”其实是他好心要陪她而已,只是刻意这么说,她怎么会听不出。
虞绍桓慢条斯理地吃饭,中途对她道:“明日你告诉岳父岳母,此次关家不会被殃及,让他们只管放宽心。话若是由我说,他们怕是会以为我是出言宽慰。”
他能这么说,自然是从虞绍衡口中获悉。三夫人心头巨石落地,长长地透了一口气,起先又是心疼又是气双亲庸人自扰,之后转念一想,也知道如今换做自己的话,怕是也会寝食难安。
前些年,关家是在官场上是出了名的八面玲珑,不论党派纷争有多严重,也不影响关家地位。比关家门第低的,不看轻不蔑视;地位相当的,礼尚往来和和气气;地位高的,因着人脉众多,总能用各种方式打通一条结交权贵的通道。这通道之一,自然是以金帛动人心。而当初如皇亲国戚那等权贵能放在眼中的钱财,自然是数目不菲。
关家便是再善于经营外院的营生,手中又能有多少资产?很多钱财,自然也是如送出手的一般,是不义之财。
用手段、地位经营出来的人脉,相对于而言是稳固的;而用钱财经营出来的那些人脉,就很是脆弱了。
近日皇上摆出了大刀阔斧惩戒贪官的阵仗,即便是永平侯府姻亲,终究还是会坐立难安。而许家出事,便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爹娘几乎在恐惧中崩溃……
因为虞绍桓的出声提醒,她才敛起这些思绪。
虞绍衡提醒她的自然是关于那些不义之财:“等岳父痊愈之后,大哥自会告诉他该如何处置。眼下别人虽说有心弹劾岳父,却拿不出上得了台面的凭据,不需担心。”
那些凭据,不在虞绍衡手里,就在萧旬手里。三夫人就算今日再六神无主,也清楚这一点,闻言沉默片刻,道:“这些我都记下了,明日就会告诉他们。”
虞绍桓看了她片刻,不解问道:“这些还不能让你心安么?”她分明是愈发愁闷了。
“不是,不是。”三夫人连连摇头,迟疑了一下才道,“我刚在是在想,你会不会更加蔑视我与关家?”
虞绍桓稍有意外地扬了扬眉,随即才轻缓一笑,“今晚我去岳父家中,看到的是岳父岳母有一群真切担心他们的子女环绕在病床前。”
“……”三夫人在片刻间还反应不过来。
虞绍桓只得又解释道:“将孝字看得这么重的人家,便是有错处,也不该被看轻。”语声一顿,又看了她一眼,“有孝心的女子,亦如此。”
三夫人回看着他,半晌才极为吃力地抿出了一抹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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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绍桓与三夫人频繁出入关府的同时,太夫人与叶昔昭尽力帮衬着三夫人解决一些大事小情。
除此之外,叶昔昭正着手的还有芷兰与长安的婚事。原本定下的婚期延后到了春节前夕,罪魁祸首是虞绍衡与长安——前者是出于私心要照顾长安几分,分派下去的事情自然都是很重要或是很棘手的;后者是出于忠诚不论怎样也要对得起虞绍衡这番苦心,坚持要先将手头要事全部做好才成家。
由此,在中间啼笑皆非的便只有叶昔昭与长安父母了。
自然,叶昔昭也没忘记与芷兰细说缘由,生怕这丫头被气得来了脾气不肯出嫁。幸好如今的芷兰性子已温和许多,也是真正理解长安的心情——如果叶昔昭在这时离不开她,她也会宁可延期成婚也不会辜负主仆多年的情分。
而相府那边,关于许氏的事情,孟氏只是让尧妈妈来传过几次话,让叶昔昭只管放心,又说天气冷,不必跑来跑去,安心留在婆家持家才是正道。
叶昔昭起先是云里雾里,不知道母亲这样的态度是出于什么心思,后来,听尧妈妈据实告之了两件事之后,才会过意来——
罗元华二弟与许氏的父亲是皇上最先发落的:放出大牢,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一并贬为庶民,终生不录用,查抄的家产自然全部留下,充盈国库。许氏的父亲在牢里吃了点苦头,回到家中又要面对家徒四壁的惨状,卧病在床。许氏的母亲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不过是强撑着持家度日罢了。
这样的前提之下,许氏少不得频繁回娘家探望,用自己手里的银子贴补娘家,置办家什。孟氏对此是乐见其成,收回了许氏主持中馈的权利,亲自打理诸事,且让芳菲时时帮衬一二——这是许家出事后,孟氏摆在明面上的第一个举措。
而孟氏第二个举措,是让许氏尽管回娘家住段时日,涛哥儿则留在她房里,由她悉心教导——这才是她对许氏真正的惩罚。
尧妈妈解释道:“夫人是想,品行不端、不识大体之人,没有教导嫡孙的资格,这才痛定思痛有了此举。夫人之所以不让您回去,是要避免有人误会您介入相府内宅的事。”
叶昔昭听了,细细想想母亲在这段日子心绪必定急剧起伏,过得不知有多煎熬,心里便只剩了担心与酸楚,清了清嗓子,才能让语声如常:“那就麻烦妈妈,帮我带些补品回去。告诉夫人,她最记挂我的那件事,想来过段时日就见分晓了,让她千万不要为我心焦。”
尧妈妈在孟氏身边服侍多年,怎么会不知道孟氏最记挂叶昔昭的是什么事,此刻听了这话,便是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