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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邈在决定回家的那天,曹律派人伪装成外乡客送了封书信给庞夫人。
连松每天去学馆会从庞家路过,自然会知晓庞邈即将回家的消息,数月未见,也一定会从学馆出来后,立刻来到庞家。
唯一不同的是,一向形单影只的连松身边,多了一个人。
庞邈觉得面生,经过连松介绍方知是在学馆新结识的朋友,名为唐隶,上个月中刚经由地方学馆推荐来到帝都读书。
“听闻庞兄十八岁时已金榜有名,唐某佩服。”
庞邈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至少高出一尺有余的汉子,谦谦有礼的拱手,俯下///身的时候他们的脑袋差点磕在一起,幸好薛晋夷眼疾手快的往后拉他一把。
“侥幸 ,侥幸罢了。”庞邈客气道。三年多前,父亲重病在床,时日无多之际殷殷盼望他科举高中,不求重振庞家祖辈时的辉煌,只求长点脸面,莫让亲友再嘲笑下去。正因为父亲的愿望,他才能够在省试和殿试中,发挥超常,金榜题名。
不过亲友们的要求一向是严苛的,就算得赐二甲进士出身,没熬过守选,混上一官半职,在他们眼里依然不过尔尔。
庞家母子已不在意这些,了结心愿,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庞邈,你的腿是怎么了?”连松注意到庞邈拄着拐杖,刚才后退的时候有些狼狈。
“我为了尽早赶回家,走夜路经过乱坟岗,”庞邈面不改色的解释道:“看到鬼火飘动,吓得没注意脚下的路,从山坡上滚下去,在一处医馆借住了好久,待好一些时日才敢启程上路。”
“鬼火?”连松脸色一白,神情更加不好了。
这样的表现落在庞邈的眼中,不得不怀疑连松是否去过乱坟岗,恰巧经过?还是为了救重伤假死的单锋?他更希望的是前者,他不愿意来往了这么些年的好友,和一个穷凶极恶的贼匪混在一起,断送了前程——不管出于自愿还是被动,这都不会有好结局。
对于读书多年,只为一展仕途的好友来说,这是一项弱点,他从此出发,探一二虚实。
主动从曹律那里揽下这件事,他有自己的私心。他抢先得知真相怎么也要比被官府知道要好上很多。如果真是他不想看到的主动协助贼匪,他尚有劝连松浪子回头、将功折罪的机会。如果是被动,就可以直接把连松从这件事里摘出去。
“阿松,你没事吧?”庞邈关切的问道。
“没,没事。”连松惨淡的笑道。
唐隶插话道:“前天晚上,连兄从学馆回家的路上,不小心撞上运尸的车翻了,被吓得不轻,直到今早才退烧。”
“不提这些了,”连松勉强打起精神,安慰似的拍着庞邈的肩膀,“你妹妹出事,我那些天过来劝慰过伯母。阿邈你有伤在身,也请节哀。”
薛晋夷冷冷的哼一声。
连松诧异的看着他。
“来屋子说话吧。”庞邈慢吞吞的拄着拐杖,挪回屋子里。
“薛兄你这是……”早听庞夫人解释过,但留了这么一个杀女仇人之子在家里,连松还是有些不能理解他们家人的想法。
薛晋夷抱着手臂,站在庞邈身后,“唉,这些话不该我说的。”
庞邈神情哀伤,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现,手里的拐杖重重的敲打着地面,“我妹妹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家,在家受母亲和我的百般疼爱,到了曹家本也指望着从此荣华富贵、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可是……”他露出悔恨不已的表情,“我早与娘说过,如今门不当户不对,不如退了这门亲事,但曹家老夫人死活要遵守约定,现在……”
连松和唐隶交换了一个惊愕的眼神,他以前从没见过淡然如止水的庞邈情绪起伏这么厉害,但细细一想,也还是在理解范围之内——庞邈从小很疼爱妹妹,他们这些朋友也都知晓。庞邈好好的在外游历,忽然得知妹妹离世的消息,星夜兼程的赶回来,心里一定积压了火气,正是他一句话给挑了出来。
“都怪……”庞邈顿了顿,“都怪那个没用的妹夫,如果不是他,雯君怎么会被牵连?怎么会年纪轻轻就不在了呢?”
连松看着满腔怒火、一脸怨恨的庞邈,吓得愣了一小会儿后,忙上前安慰:“阿邈,听说曹大将军为了你妹妹,将两个小妾都送出去了,而且平日里帝都里流传的都是他们如何恩爱,你这股怨气撒错了地方吧?”他抬眼看看后面的薛晋夷。
“错?没错!听说丧事办完之后,他再也没来过我家,哪里恩爱了?外面说的好听,只怕实际上想赶紧的把人忘了吧?”庞邈此时此刻回想起的是薛惟凯那张含恨狰狞的面孔,此时此刻他这些歪理邪说,便是学薛惟凯。至于曹律这段期间从没来过庞家,也只是做给外人看的。
连松叹口气,“我理解你,你打算怎么办?”
一句话出口,庞邈的神色顿时跌入黯淡的谷底,“我们平民小户人家,除了憋着一口怨气,低三下四的过日子还能怎样?我倒是想拿把刀去捅了他,让他下去陪我妹妹。”
连松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惨如白雪,像秋风里的枯叶一般萧瑟,紧张兮兮的说道:“气归气,杀人的事不能做。”
庞邈见连松真为自己担心,忙说:“我说说,我说说而已,你看我哪里像个会杀人的。反正以后啊,也别让学馆的人到我家来指望我去跟曹律求情什么的。”他语气故作轻松,转头去拿茶杯的时候,眼角余光瞥到唐隶正咏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自己,他不动声色的装作没看见,垂下眼帘。
“那就好。”连松胡乱的用袖子擦擦额头,“你安心养伤,我明天再来看你。”
“连松,”庞邈出言拦他,“在我家吃晚饭吧,你来看望我,怎好意思叫你饿着肚子回家。”
“不,不了。”连松的眼珠子左右转转,解释道:“今年春闱又失利了,我打算发愤图强考最后一次,如果还没过,该考虑找一份差事了。”
“书要读,但是人是要吃饭才能活下去。”庞邈用手扶着额头,做忧伤状,“我们好久没见了。”
连松看眼唐隶,纠结再三,最后还是留下来吃饭。
吃过饭,连松和唐隶脚步匆匆的离去,庞邈向章牧使了个眼色,章牧身形一闪,融入到茫茫黑夜之中。
他在门后站了一会儿,夜幕降临后的街上清冷安静,偶尔有一两个行人行色匆忙的走过,赶着回家和家人吃一顿热腾腾的饭菜。
连松所在的学馆,有学生三百余人,平日里读书之余,学生间最爱谈论的便是帝都里各种的流言,也是让流言散播出去的最佳选择。明日必然会有人向连松打听庞家和曹家的事情,他只能寄托于连松说出他庞邈怨恨曹家的话。
“少爷!”他一回头,差点和突然蹦出来的人撞在一起。
“锦绣,你也回来了。”
“丧事办完那天,我就回来了。”锦绣笑眯眯的,在庞家一点压力都没有,毫无拘束,“姑爷叮嘱我要好好照顾少爷呢!我有仔细的挑拣药材,一会儿端给少爷喝。”
“乖。”庞邈笑了笑,由锦绣搀扶着回房。
不到半个时辰,章牧回来了。
“那个唐隶住在连松家里,我见他下盘稳健,不似普通读书人,所以暂时不敢靠近观察,只知他们回家之后挑灯读书,并无异常。”
“这个唐隶有点奇怪。”庞邈说道:“连松生性孤僻,不爱结交朋友,当初我与他同窗一年,时常有问题请教,才做成朋友。他们怎么会混在一起?而且唐隶给我的感觉,更像是在监视连松的一举一动。”
薛晋夷点头赞同,“我也这么觉得。”
“除了有个贼匪表哥外,家世清白的读书人,为什么会被人监视?”庞邈摸着下巴,就算事情或许与单锋和结案无关,但连松是他的朋友,他还是很担心的,于是默默的把唐隶划入嫌疑名单之内。
喝过药,出于积极治疗腿伤的态度,庞邈早早的上床休息,锦绣灭了灯,关好门。
随着夜色渐浓,庞家宅院陷入黑沉沉的寂静中,风吹过草木的时候,才隐约能分辨出有东西在晃动。
忽地,一道人影敏捷地跃上庞家的墙头,在朦胧的月色下如同一只机敏的黑猫,趴伏在墙头上,冷冷的眸光辨别着黑夜下的建筑。
不多时,那人轻盈的落在墙内,脚尖着地的时候没有发出半点声响,院墙边趴着的一只大黄狗“噌”的一下跳起来,刚要嚎叫,不知那人用了什么办法,大黄狗“呜呜”两声趴下去,接着他早有目标一般向右手边的一处院落快步走去。
此刻,庞邈没能睡着,发呆似的盯着映着树影的窗子。
冷不丁,他看到疏落的树影间多出一道模模糊糊的黑影,一动不动,犹如暗夜里来索命的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