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颛孙咏德刚想开口追问,恍然明白过来——“永远活在心里的”的本质,其实与人已身亡相同。
大堂上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地上的光点随着时间的流逝悄然移动。
颛孙咏德率先走到曹律身边,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抓了抓,“阿律,节哀顺变。”
“臣有丧事要办,恳请圣上容许臣先行告退。”曹律冰冷的脸庞再也看不出他的伤痛,在人们的眼中依然是战场上横刀立马、所向披靡的大将军。
但是,有些情感不显露在表面上,不代表未压抑在心中。
颛孙咏德不知如何安慰不仅仅是臣工,更像是挚友的曹律,搭在肩膀上的手松开了,“去吧。”
曹律行礼后,快步离去,带起的风里有淡淡的血腥之气,无声的诉说着死亡的惨烈。
颛孙咏德摆驾回宫之后,大堂上大部分燕王一派的官员匆匆离去,小心的掩饰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其余人等摇头叹气,还有的在小声谈论劫案。
曹大将军夫人被劫案主谋杀害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帝都,而此时的曹府上已默默的悬挂起白灯笼。
当初在曹府门前围观曹大将军凯旋归来的百姓,仍然清楚的记得夫妇的恩爱之情,如今却只能感叹惋惜,果真是世事难测,成亲未满半年竟天人永隔。感恩于曹大将军保家卫国之战绩的百姓,自发到曹府所在那条街的路口烧了纸钱,上柱香,以表哀伤之情。
丧事办完的当天,人们只看到曹律神色略憔悴的搭乘马车离城,只道是妻子亡故,见到熟悉的事物难免触景伤情,需要在外散心。
马车一路小跑,来到暗中守备森严的别苑。
庭院里很静,草木凋零、举目荒凉之际,却还有鸟儿欢悦的鸣叫分外的清脆。
曹律背着手,独自一人缓步向前走去,斜长的身影落寞的映在石子路上,惊得鸟儿扑棱棱的飞远,躲在假山上蹦蹦跳跳。他绕过凉亭,来到上次与庞邈同睡的那间屋子。
淡淡的草药味萦绕在鼻尖,还有细碎的脚步声,曹律推开门,里面的人忙向他行礼。
“如何?”他平静的语气中,隐含着一丝担忧。
“无碍,但何时会醒,尚不可知。”大夫轻声答道,然后蹑手蹑脚的退到屋外。
从“咕噜噜”的煎着药的小炉子边走过,再转过屏风,曹律在床沿坐下,冷若冰霜的目光在望向昏睡之人的脸庞时,变得柔软。
那天夜里,落在崖底后,庞邈昏了过去。尽管有一两年的时间里在外游历,但从小一门心思读书的书生,体质却还是比一般人稍差一些。腿骨折了,身上擦伤和划伤多处,又吊在凛冽寒风中数个时辰,庞邈能坚持到他来,已非易事。
他简单的处理过伤处,然后背起庞邈。
月光都吝啬于照耀的崖底,只有奔腾的江水泛着微弱的白光,像无数细小的鱼在水中游动。他怕庞邈在告知了劫案真相后,无法再支撑太久,而寒冷刺骨的环境也足以要一个重伤之人的性命,于是凭着这一点点的光亮,以及常年野外作战得来的经验,摸索着向北边走去,从黑夜走到了天亮。
路上,庞邈时而昏睡,时而清醒,含糊不清的与他说话。
在庞邈清醒的时候,他试图说一些话来引起他的兴趣,说着说着,最后全都成了他幼年时的趣事。
好奇心作祟,非得要兵器架上的银枪,结果差点被旁边的大刀砸中,吓得好久没敢接近兵器架。
练武之余,和小伙伴去溪边抓鱼,结果忘记了时间,只好偷偷的从后门溜回家,谁料想后门拴着一只新养的大黄狗,追着他跑过了整整两条街。
还有,初到边塞军营时,被几个异邦女子调戏,结果他反而把姑娘们吓哭了,被同伴取笑……
庞邈低声的笑,含含糊糊的说着:“这下,我们俩扯平了。”
他记起成亲之后第一次去庞宅,听叔叔伯伯们说起各种的事,不由地笑了,“你居然会在意这个。”
“嗯,在意,我只在意想……”
庞邈还要说什么,却像梦呓一般,低声到无法辨清。
“如果你想知道更多,就不许睡着。”他说道,一遍遍的提醒庞邈不要睡过去。
庞邈因神志不清而不由自主松开的手,此刻会再度覆上他的手背,说自己会坚持下去。
万幸,在天亮之时,他们与前来搜寻的侍卫汇合。也万幸,他在出城找庞邈的时候,顺路带上了大夫。
当大夫告知他“庞公子已无碍”的时候,心头的大石终于消失了,而窗外的晨曦已变为晚霞。
安顿在别苑中,他忽然想到——也许这是一次能让庞邈做回自己的机会。
曹大将军夫人被劫案主谋绑架,随后推下悬崖,重伤不治。
比事态紧急时或是燕王伏诛之后寻一个由头和离,更加合理,唯有一点便是戏要演的足演的好。
事到如今,于心,他不能为一己之私继续留庞邈在曹家,否则还有何颜面论及更多感情。
庞邈回到庞家,他们可以继续往来。
而律法有规定丧妻之后需服丧一年,期间不得续弦。在一年之际到来之前,他能够完成他需要做的事情,扫清一切障碍。
再则,如果这一世终究还是失败,庞邈能早早的逃开,不必再受牵连。
将昏睡过去的庞邈交托于大夫照顾,他返回帝都,迅速召集手下人马抓捕薛惟凯与贼匪,挖出部分赈灾银,然后带着人上大理寺公堂,在劫案真相大白之后,当众宣布“庞雯君已死”,了断后路,再无后悔可能。
如今,“庞雯君”葬于曹家祖坟附近,庞邈再也不必扮作女子,担惊受怕谨慎度日。
无法与庞邈生活于同一屋檐下,他并不后悔,也丝毫不气馁。
感情尚存,远隔千山万水又如何。
想到此处,曹律的嘴角微微上扬,攥紧了庞邈的手。
两只温暖的手紧贴在一起,昏迷中的人仿佛有感觉一般,睫毛轻轻的颤动,眼皮下的眼珠子转了转,似乎想努力的睁开眼睛,可片刻之后又归于平静,唯有胸口在起伏。
窗外的阳光渐渐变得橙黄,让所能照耀到的一切都铺上一层暖暖的黄颜色。大夫在外面敲门,示意曹律出去说话。
大夫姓孔,早些年曾在边关军营做军医,与曹律相识十年,已是非常熟稔。上次曹夫人要请大夫来给庞邈把脉开药,曹律便是请的他来。他捋了捋灰白的胡子,显得心事重重,这无异于给阳光正绚烂多彩的黄昏带来了阴霾。
“请问大将军,庞公子以前可有头疼之症?”
“有过。”
“因何引起?”
“马车失控,头撞击到硬物,以及吹了冷风。”
“哦——”孔大夫捋须沉吟。
“怎么?”
这时,房内传来窸窣声,曹律一个箭步冲回去,看到庞邈捂着额头从床上坐起来,小半的被子快滑到床下去。
他重新铺好被子,惊喜道:“你终于醒了。”
孔大夫问道:“庞公子是否觉得头疼?”
庞邈摇了摇头,除了昏沉沉以外,其他感觉都好。
孔大夫松口气,对投来不解目光的曹律解释道:“是我多虑了。庞公子昏睡八日不醒,只是受伤严重,几乎耗尽精力所致,大将军不必忧心,快把药喝了吧。”他端药给曹律后,退出门外。
庞邈愣了一小会儿,有些模糊的视线渐渐变得明晰,看清曹律罩在衣服外的一件生麻布制成的丧服,惊愕道:“这是……”
“你可以回庞家,不需要再假扮庞雯君。”曹律吹了吹药汁,稍凉一些后递到庞邈唇边。
庞邈乖乖的喝下汤药,“你……借着坠崖的事……”
“对。”曹律继续喂药,一边解释,“……你放心,我事先已和岳母说明情况,不过没有提你真的坠崖了,只说现在暂时需要避在外面,装作还没从外地赶回来。”他清楚庞邈的个性,不会将困难之事告诉庞夫人,以免老人家担忧。
“谢谢。”庞邈想了想,“演戏一定很辛苦。”
“对呀。”曹律放下碗,一只手越过庞邈的腿,撑在他身侧,“所以,你若是要谢,不如解开我的疑惑。那就是,有一句你没说完的话。”
“什么?”
“你说你在意,我想知道你只在意什么?”
曹律贴的有些近,庞邈没有后仰,而是认真的回想一番在崖底时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可是崖底的经历仿佛是做梦一般,当醒来之后,只有隐隐约约的印象,如论如何拼命的试图记起,但最后始终隔着弥散不开的浓雾。
曹律见庞邈迟迟没有回答,拍了拍他的手,“我不急于一时,你先休息,腿伤要好一阵子才能好,我去拿药酒给你揉一揉。”
“等一下。”庞邈反而抓住曹律的手,指尖轻轻的从掌心滑过。他抬头凝望着曹律,表情很认真,“我说,我只会在意我想在意的事……和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算含蓄低调的表白么0v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