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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麻虽觉得不妥,却又挺希望燕承锦能从陆家抽身,于是这样矛盾地期待了半天,钽燕承锦沉思归沉思,始终也没有一挥手让他去收拾收拾,说出明天就搬出去那种豪气干云的话。
天麻有点小失落。
燕承锦在榻上挪了挪,抬眼见天麻正茶杯收拾到一半,却拿了个杯子呆站在那儿一脸的纠结。突地道:“怎么不是龙井?”
天麻‘啊’了一声,不解地地看了看燕承锦:“王爷,你要龙井?我这就去……”
燕承锦又摇头,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一抿,却像是恼了。恹恹地闭上眼往榻上一靠,也不再理会天麻。
天麻自然猜不到他的心思,看他神色疲倦,把茶水一事放到旁,担心地道:“王爷,你好些了么?要不你躺一躺,先睡会儿。”
燕承锦确实没觉得太好,腹中疼痛不再急切,却一直隐隐约约未曾真正消停,而方才被这疼痛盖过去的胃疼也慢慢搅着,不是无法忍受,却也让人烦躁难宁。听见天麻这话,却是又睁开了眼睛,揉着眉心强打精神道:“一会儿林先生还要过来送药过来一趟。”
天麻奇道:“你睡你的,等林先生来了,我把药端进来不也是一样。”
燕承锦却还有心事,将天麻的话置之不理,径自说了本书名,要他从书架上取本书过来,又让他去吩咐下人自己今晚就憩在书房里,让冬青杜仲自去憩着不必伺候。
天麻拗不过他,只得一一照办,然而他觉得主子这般身子,偏要这样固执倔强不是什么好,在一旁忧心忡忡。做事就难免有些魂不守舍,就是照看暖炉煎个灯烛倒杯水的小事,也总是碰倒杯子撞到椅子的,弄出些细碎的声响来。
燕承看书不过就是为着分散些注意力好消磨时间,等着林景生前来。他身上难受着,看书也是索然无味,胡乱翻了两页,只觉得天麻在一旁瑟瑟索索的弄出些响动,好不心烦。
放了书本叹了口气道:“你出去吧。”
天麻也知道自己这举动有失常态,见燕承锦脸上一丝笑模样也没有,也不敢分辨,讪讪地道:“那我去门外候着,王爷有事就叫我。”
他这便要出去,却又被燕承锦叫住。
“不必。”燕承锦依旧沉着脸。“外头风口上站着你难道不冷么?你回去睡你的,我这用不着你了。这院子里又不是除了你就没别人。”
这话虽是好意,然而却叫他说得恶狠狠的,天麻自小跟了他数年,如何听不出他心情极是不好,然而这样的时刻,他哪能放心地留燕承锦一个人在这儿。天麻知道近来是因为自己得知了自家主子有身孕一事,燕承锦这才时时将他留在身边,也好帮着掩饰一二。却不是他能力强过别人许多,若论细致稳妥,远的不说,只论细至与稳妥,他就不如杜仲与冬青两人。但现在不得不厚着脸皮腼腆道:“院子里虽然有别人,不过他们都不如我贴心。我知道王爷心疼我,那我也不去外头吹冷风了,我就在这里呆着不动,保证再也不吵着王爷你就是……”说着话大着胆子又退了回来,果然老老实实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燕承锦微微一愣,皱起眉来:“一个个的,倒是都有主见得很!”却也没有再提让天麻出去的话。
林景生的声音接口道:“王爷在说谁有主见?”随着声音,他一闪就进了门,屋里两人却是谁也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燕承锦不作声,天麻更识趣的不去接这话岔,几步赶过去帮着将林景生手中的东西接了过来,笑嘻嘻地道:“有劳先生了。”
林景生也不追问下去,先看了看燕承锦,见他虽然还是不太有精神,气色却也没有比方才更萎顿,心里便松了一口气,向着燕承锦和声问道:“少君是先点东西垫一垫,还是先喝药?”
再看他端来的东西,除去了碗乌沉的药汁,另一只大盅掀开盖子里,里头是热气腾腾的鱼片粥,此外还有一小碟渍笋。
燕承锦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不是说过了,我不想吃鱼。”
林景生只当没看见他脸上阴郁的表情,微笑道:“刘叔说过你适宜多吃鱼肉,再说这也不全是鱼,有些是干贝,用了特殊的法子去腥,一点腥味都没有的。”
天麻在一旁已经帮着盛了小半碗,他是觉得林景生说得不错,这粥也不知道怎么做出来的,当下是一点儿腥气都闻不到。不过他刚刚才顶撞了一回主子的意思,眼下见又来了一个自作主张的,自然不敢多言。
林景生接过碗递过去,好言道:“少君先尝尝再说。”
燕承锦心里原本不快,可看着他一脸诚恳,终究是发作不得,闷声尝了两口,米粒熬得细软,鱼肉入口即化,实话说滋味极为鲜美,然而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他总觉得有股说不出的泥腥味,也就浅浅尝了两口,皱起眉不肯再吃。至于那碗药汁,燕承锦倒没嫌弃,也没有他嫌弃的余地,痛痛快快地一饮而尽。
只要他肯尝一尝,林景生便显得挺高兴,也不介意他吃得少,将余下的放到暖炉上温着,自然得就跟在自已家里一样。
燕承锦瞧着他动作利索地将一切收拾妥当,若有所思地叫了一声林先生。
林景生并回过头来看他。
燕承锦先示意天麻出去外面守着,
他皱着的眉心并不曾松开,目光在林景生脸上稍稍打量,见他神色坦然,稍一思索便也决定直说:“恕我直言,我有一事不明,先生与青桐非亲非故,也应该素不相识,这事和你也关无丝毫干系,也没有什么话是先生非要和他说不可的。你为何要刻意专门去叮嘱他?”
林景生一愣,之前燕承锦就问过这事,只因天麻端茶进来而打断,他没想到燕承锦却是一直念念不忘。若说方才燕承锦只是随口一问,那现在看他正正经经地发问,显然这段时间里已经仔细想过,依旧介怀,这才有此一问。
既然如此,只怕寻常的理由很难让他信服,而且林景生自己也有点糊涂,他为人看似温和,却没到不分青红皂白地与人为善的地步。换作以往,他绝不会去招惹青桐这样的人。可这一次,他多事地送了安胎药过去,又借着送药的机会使了些小手段,威逼利诱地让那人安分老实了一些,一切都做得顺理成章,最初似乎只是想青桐收敛起兴风作浪的心思,让眼前这人少些烦恼忧思。可真要琢磨起来,好像又不仅仅是这样。
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的理由,说出来只怕燕承锦更不会轻易相信。可看燕承锦正襟发问的态势,只怕不把这事问得清楚明白清单为止,是连觉也睡不着的。自己又是越庖代俎插手了主人家的私事,不答更是不行的。
林景生一边寻思着说词,口中含糊着便道:“我只是看他有些可怜,没有别的意思。私自送药劝说这事,是我思虑不周了……”
这话林景生只是随口一谄,说话时神色就忍不住有一丝闪烁。可燕承锦眼尖,看在眼里,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根筋不对,莫名地就有些恼火,脸上先是笑着,目光却冷了下来:“先生看他可怜,是觉得我仗着人势,欺压逼迫了他?那先生是觉得,对这种恬不知耻的人,我还应该对他客客气气。接进门来演一出家室和睦的戏码给人看,日后再装着若无其事地把别人的孩子视作已出抚养成人,以博个体贴淑良时务的好名声?我要好名声有什么用?”
林景生不过是一句应付的话,不料他竟有这样的话说,待要分辨两句,却见燕承锦眼梢微微泛红,胸口起伏也有些急促,显然是气恼得很,虽然觉得他大可不必如此,然而心里却是柔软了下来,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少君容得下他,已经是极大的恩惠。”
燕际锦垂下眼睫,口气淡淡道:“别说什么恩不恩惠的,保怕背地里说我容不下人的不在少数。我也不怕人说,我凭什么要容得下他!不过孩子终究无辜,我看在孩子份上罢了,却不是可一可再地能容忍他试探。我不陷他害他,他也别来找我的不自在。若他安分守已不来招惹我,他能哄好了陆家老太太,日后在陆家能谋个什么地位是他的事。但我还在陆家一天,就见不得他不长眼地再来我面前耍花招,到时别怪我给他苦头时不手软。偏偏被你这一搅和,他可就老实了。”
林景生一听这话,便知道这位主其实什么道理都明白,但心里终究忿然,纵然不屑手段,对方若有错处必然也是要还以颜色的。这说到底不算大事,但是一口气咽不下,却也在情理之中。林景生不由得心里苦笑,脑子却不闲着,飞快地寻思着说词。
燕承锦不依不饶的,非要刨根问底地追问:“那你是什么意思?你总不会看不出来,这人的心机虽算不得什么,却也不像他外表那般清纯驯顺。他口口声声和我说什么对郡马爷满心思慕,为何当初人过世时他不曾来哭上一声,要等到那个肚子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才找上门,这里头若说没有花样与心思,谁信!你还要多事?”这话里多少就有几分负气和责问的意思在了。
林景生总不能说我不想你徒添烦恼,终于决定说出个算是过得去的理由。整肃神色道:“……大约是由于我的身世,多少有点同病相怜,便忍不住管了管青桐的闲事。”
他见燕承锦认真地瞧着自己,难得地有点尴尬与为难。轻轻地咳了一声:“少君只知我母亲远嫁异邦,父亲故亡后再带我回到故里,想必不知我娘当年却是被人蒙骗拐卖,被人买去再转送与……我父亲做小,她倒很是受了几年的宠。但其实也无名无分的,连个妾也算不上。我也不过是不不甚起眼的庶子……”
燕承锦轻轻‘啊’了一声,墨似的眼珠微微转动,却是始料未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林景生见燕承锦微露关切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微微笑了笑,倒像是不甚在意自己的身世,坦然道:“……我父亲家境宝贵,我虽是庶出,却也一样请了先生教我读书骑射,衣食用度也从未短缺过……”见燕承锦不知不觉已是正襟危坐地专心听着,不由得莞尔道:“少君不必担心。”
燕际锦不太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觉得他这话那里不太对味,却总不好直言反驳说自己才不担心。不过倒是被勾了起些好奇心,轻声道:“那后来呢?”
“后来,”这些话林景生从未与人说过,他本来只是想寻个理由让他安心,如今把话一说开,又见燕承锦问得真切,得知他的出身虽有些惊讶,却始终未露出什么轻视神色,心里微微一动,提起那些涯许久的过往也就坦然了很多。“……父亲过世之后,家里的大妇不谷我们,母亲带着我辗转回了中原……”
他几句话寥寥带过,也不提其中有多少惨淡之处。燕承锦转念一想却能明白这孤儿寡母有多少不易,呼吸不由得微微一窒。
林景生倒不甚在意,泰然笑道:“……大娘其实也算不容易,我父亲的妾室儿子可是有不少……再说当年我们出来的时候,着实给了不少安家银子的。”他笑里坦然,显然是已经全部放下了。他倒还记得自己说这些的最初目的,看了看燕承锦道:“少君,我大约是有点感怀身世,看见青桐这样,多少有点想起从前的事,忍不住多事了一回,这是我的错,下次可不敢了。少君,是不是就饶过了我这一回?”
文教那汤药里有点安眠的效用,这时药效发散来了,燕承锦多少有点昏昏欲睡,也没想明白自己问来问去,到底是怎么把别人这等隐密私事给问出来的,见他说得颇为合情合理,纵然不高兴他这番举动,却也没法再揪着不放。
稍稍一楞神的工夫,林景生又说了几句讨巧的话,趁着他没回过神来,便再次自作主张地当他不再追究,行云流水地退了出去。
林景生后脚刚走,天麻前脚就跟了进来了。这家伙一脸的古怪,支支吾吾道:“……原来林先生是大户人家的私生子啊,难道凭着气度都和旁人不同……”
不提防燕承锦伸手就揪住他的耳朵:“你又躲在外头偷听,当真是嫌命长么?”却又自己出了会儿神,皱眉道:“不对,寻常大户人家,也养不出这样的人物来……”
天麻也不怕耳朵痛,倒是有意引着他不去住青桐那头不省心的事上想,嘻嘻地笑道:“林先生这样怎么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燕承锦在认同与反驳之间稍一迟疑,最终只是撇了撇嘴角不置可否。他本来已经松开了天麻,突然又想起点什么,脸又沉了下来:“不对!他的意思,不就还是在说我容不下人么!”说这话时,却忍不住张口浅浅打了个呵欠,难免全无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