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 22 章

千里孤陵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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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还从来没有用如此近乎咄咄逼人的态度对待过陆夫人。

    陆老夫人见惯了他平素的温良恭顺,一时之间难以适应,毕竟是理亏在先,又不清楚燕承锦到底知道了多少,一时讪讪地不知作何言语。

    燕承锦等了片刻,见她语塞,嘴角不由自主就浮出一个讥讽的笑意,眉角眼梢都带上了一分戾色。

    老夫人瞧着竟有些害怕起来。她长年深居简出,本就没有多大的见识与心机,这时慌了神,不由得便把这情由合盘托出:“……他家人将他送到山上就再也不管……这事是世玄对不住你,我本想赶他走,又念在这到底是陆家一点香火……”看见燕承锦的眉稍微微一挑,忙又道:“……我没想让他进门,只是也不能放任他在外冻饿至死,给他寻了个庄上的活计过日,孩子日后生了也不会接进家来,只要知道活着就好……”

    那人原本一直一言不发,这时突然开了口:“我能有个容身之处也心满意足,不敢再有别的想法……今天我来,只是上柱香便走……”

    燕承锦目光朝他一扫,不经意间又看到他微隆的腰身,心里只觉嫌恶,转开眼不去看他,随即也松开了手。

    “说得像是挺有理……”燕承锦道,他嗓音初初恢复,今日已经说了不上话,声音越发低弱得几不可闻,语气里的森然却让人毛发都要倒竖起来。“可当初陆世玄发下誓言,这辈子绝不娶妻纳妾,至今言尤在耳。这所谓香火从何而来?背诺欺君的下场,老夫人可曾替陆家想过?”

    陆老夫人一怔,难以置信地看着燕承锦,见他脸上殊无笑意,一双眸子更是杀气凛凛,慢慢就惊慌起来:“少君,这……”

    燕承锦打断道:“我从前如何,老夫人大概也听说过一些。我也自知自己绝没有什么娴良淑德可言。但自从进这个家门那一天起,我便一心想将陆家当作家人对待。老夫人自己说说,我可曾有轻忽怠慢的地方?陆家却是如何回报我?”

    老夫人呐呐地说不出话来。倒是那个哥儿见机得快,往雪地上一跪,他这时反而不惊慌了,说话从容流利得多:“对不住少君的是陆大人与草民,陆大人已经仙去,草民任凭处置,还请少君不要迁怒他人。”说着便磕下头去。

    燕承锦嗤道:“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

    那边‘卟嗵’一声,却是老夫人一时情急,想不到别的法子,抖抖嗦嗦地跪了。她本就是没有太深城府的一介妇人,突然得知去世的儿子还有一线血脉尚存,欣喜自不用说。她只想到将这人远远送走就万无一失,却不曾想过纸里早晚有包不住火的一天。

    如今她一想明白便慌了神,只怕真会给陆家招来什么灾祸。越是想说点什么讨饶辩解的话,嘴上却越发哆哆嗦嗦开不了口,便也想学样磕头。

    燕承锦虽然愤慨,理智却还在。陆家这事做得再不厚道,陆老夫人毕竟是长辈,还有个婆婆的名分。就是有再大的罪过,这一跪他也不好生受,更别说让老人家给自己磕头。好在下人方才就被打发出去了,并无人看到这一幕。

    当下一伸手,不由分说就将人搀了起来。这片刻的工夫,老妇人就有些脚软了,她面色苍白惊魂未定,看向燕承锦的眼神都可说是惊恐了。燕承锦见她这般既可恨又可怜的模样,又顾及身份,深吸了口气,将很想抽人嘴巴的念头压了下去,扶她站稳就松手退开一步。

    转头去料理旁边另一人,他对那个哥儿就没有这般客气了,捏着一边肩膀就将人提了起来,拖着就要往外走,

    老夫人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却不敢上前拦着。

    燕承锦猜到她心里所想,回过头来冷冷一笑:“我不过有些话问他罢了,不会对他怎么样的。”顿了顿又道:“您也好自为知吧。”

    言罢也不管陆夫人作何感想,带着人扬长而去。

    一路上不时还会遇上几个仆从下人,燕承锦还得收敛满心戾气一一应付,好在大家都知他不能言语,有人行礼只需略一点头便可。难得那名哥儿默默跟在他身边,竟然也沉默安静。

    小太子一直跟在旁边,他一直插不进话,只得一时看看面无表情的皇叔,又看看旁边也挺镇定的‘狐狸精”。见两人似乎各怀心事,谁也不理会自己,好生无趣,见左右无人,扯了扯燕承锦的衣服,一手指着哥儿,正经八百地道:“皇叔,咱们这是要把他带到哪儿去杀人灭口吗?”

    燕承锦很想敲燕凌脑门,教训他几句让他不要再把戏文里的东西当真,最终还是没有那份心情。又想起一事,摸了摸燕凌的头顶,同他商量:“今晚皇叔大约不能送你回去了,你在这儿住一晚,明天早上叔叔和你一起去见你父皇,好么?”本来也不必他亲自送小太子回去,只不过他担心燕凌回去乱说,便想把他留下来晚上再仔细叮嘱一番。

    燕凌还差几个月才满七岁,但作为太子他要学的东西很多,每日功课排得满满当当,过着起得比鸡还早的日子,辛苦死了,平时里就很是羡慕弟弟燕枳能够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只要父皇同意,他是很愿意在皇叔这儿多留一晚的,要是能住上几天他也不介意。再说他记得自己是溜出来的,还巴望着皇叔去父皇面前说情,减轻些处罚。当下满口答应。

    这要算是牵涉到燕承锦的私事,杜仲等人虽然不忿,燕承锦要亲自审问,他们却也不好插手,就连太子燕凌,最后也被打发到书屋自己玩一会儿。

    燕承锦想想,吩咐让刘郎中过来一趟瞧瞧。据这段日子的观察,这小老头儿口风甚严,可堪大用。

    这府内也没有专门的牢房,论起偏僻简陋的地方,要算是当日林景生所住的偏屋。燕承锦便将人带到那去。

    本想将他掼在地上,可眼睛忍不住瞄了瞄那个已经略微出怀的肚子,最终还是忍了手,只将他推倒在椅子里。但这显然也让这人很不舒服,一手捂在腰上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他本就生得瘦弱娇小,再这么歪在那里气喘吁吁的,倒也显得楚楚可怜。

    这房子里的布置还是和当日一样,依旧只有一桌椅,床上被褥都还在。唯一的一把椅子被这个哥儿坐了,燕承锦左右看了看,只有坐到了床上。他的情绪已渐渐冷静下来,就有另一种茫然的感觉慢慢缠了上来。

    这个人的出现,似乎只是让他感到一种被隐瞒被欺骗的愤怒,而那种对于丈夫红杏出墙的伤心,却淡得几乎连影子也没有。他觉得自己是应该伤心的,可是心里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却又有些不大一样,以其说是伤心,不如说是失望,对那个人人羡慕的丈夫的失望。人无完人的道理他也懂,但这念头一起,却是沉重得令人难以承受。

    他只好暂时不去理会,将注意力都放到眼前来。

    他也是头一回瞧见怀孕的哥儿,当下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冷眼打量了半天。见这人十分辛苦的样子,不禁疑心自己刚才是不是动作过大伤到人了,这让他有种欺负老弱妇孺的错觉。可再想一想,除了自己捏着他的手腕力气大了一些,方才反他推到椅子上粗鲁了一些,似乎自己也没做什么过份的事——比起这哥儿与别人的夫君私通怀上种了还找到家里来——自己没抽得他满地找牙已经够客气的了,这根本一点儿也不过份!

    如此想着,燕承锦便让自己无视了他发白的脸色和一直搁在肚子上的手,轻轻扣了扣桌子:“在我面前装可怜没有用……叫什么名字?”

    此人听了他的话,又喘了两口气,这才攥着椅子扶手坐直了,轻声道:“草民青桐,陆青桐。”

    燕承锦在这段时间里已然把最近的事情串起来想了一遍:“陆胡氏是你什么人?”

    青桐似乎微微一怔,然后他说话一直是轻声细语的,光从声音埯也听不出有多大变化,平平道:“……她是我养母。”

    “……满门泼贱。”燕承锦他对那陆胡氏一家本就没好印象,又道:“你不是连名字也没有么?”

    青桐像是被刺了一下,猛然抬起头来,然后他用一种几乎是挑衅的口吻道:“我有名字,青桐是陆少爷取的。”

    燕承锦已然冷静下来,根本不为所动:“皇兄在赐婚之前,自然仔细查过陆世玄的为人品行。他这人或许为人有些固执,但一向律已甚严,家身一向清白,是没有所谓乱七八糟的手帕知已的。你若是打算编个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的故事,还请换个方式。”

    他半年多不曾开过口中,一下子说这许多话反而有些不习惯,见桌上还放有一两只用过的毛笔和几张残纸,想来是当日天麻嫌是旧物没有一并搬走。这时正好派上用场。拈起笔来问他:“识字么?”

    青桐咬着下唇摇了摇头。

    燕承锦一哂:“你连字也不认识,陆世玄如何会看得上你?”他瞥了青桐手掌下的肚腹一眼:“还是来说说,你这肚子是怎么大起来的。我可不是想孙子想疯了的陆老夫人,随便揣着个什么野种都能上门来冒充。”他心里终究还是忿的,说话间便有些平时绝不会出口的尖刻,说出来之后,看着青桐的脸色越发苍白,有种血淋淋的痛快。

    在那一瞬间,几乎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几乎没给青桐说话的机会,接着道:“或者,你以为我和老夫人说过不会把你如何,就不会再出尔反尔?我真想怎么样,谁也管不了!”

    便在这时,门被人不紧不忙地轻轻敲了两声,却不等屋里应答,就被人推开了。林景生探出头来,仿佛没有看见燕承锦阴郁的脸色,如同往常一般对着他笑了笑,却又往后让了让将身后的缩头缩脑一脸苦像的刘老大夫让了出来。林景生这才跟在大夫身后走了进来。

    屋子里的气氛明显有些不大对劲,但林景生还是能当作无知无觉,微笑着对燕承锦道:“少君,刘老先生不认识路,我带他过来,顺便送药过来。”他口气温和舒缓,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般,试了试药碗的温度,这才送到燕承锦手边。

    燕承锦被这一打岔,整个人才从那种压抑阴暗的情绪里挣脱出来,想起若不是林景生和刘郎中正巧在这时来了,他还真说不准会做出点什么事来,不禁有些赫然。自已一时没有留意,也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走近的。不过自己的声音低哑,他们在外面未必听得到自己说了些什么,想到这里偷偷看了林景生一眼,见他神色平静如常,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一边示意刘郎中上前给人把脉,将药一饮而尽,这才低声道:“多谢。”

    刘郎中有些心不在蔫,捏着青桐手腕半天也不吭声,听到他声音低哑之极,愣了一愣,忍不住回过头来无可奈何道:“少君,你这嗓子怎么了?不是说了还不能多说话么?你这把声音不想它好了?以后就都哑成这样?”

    燕承锦无奈苦笑,正要开口解释,刘郎中已经在那忙不迭地摆手了:“少君,你就少说两句吧。”顿了一顿吞吞吐吐道:“就是有什么事,也先放一放,等你再好上一些再说,现在动气动怒,对你……对病都没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