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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沉入夜幕,掠过东院的树木,发出呼啦啦的声音,树影摇晃,听上去有些瘆人。
甲一与赵胤对坐在窗边的炕桌边上,都饮了几口酒,脸上略带酒气。
虽远在皇陵,可京中发生的大事小事,没有一桩能瞒得过甲一。
赵胤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甲一情绪不明地看他片刻,突然哼声,“为何不借着血书遗旨,公布真相?”
赵胤平静地看着他,“何谓真相?”
甲一道:“你不是先帝养子,而是嫡子,是血统纯正的皇子。”
为了这事儿,甲一心急上火好些天了,说起来语气就不免有点重,说完又想起如今彼此身份不同,他不好再这么教训赵胤。
于是,清了清嗓子,他又软下一些声音。
“先帝血书只此一份,一旦错过这次机会,此事再无回旋的余地。你有没有想过,倘若将来有一天,你后悔了,该如何向天下人证实,你其实是先帝的骨血?”
赵胤道:“我无须向任何人证实。”
甲一看着他固执的模样,突然厉了声色:“五十步与一百步,有何区别?”
“有区别。”赵胤抬头直视着他。
“养子,是先帝的恩宠与厚爱。亲子,那是陷先帝于不义。”
甲一闻言,猛地怔愕,心底酸得像要化开一般。
永禄爷在大晏百姓的心中,是神祇一般的存在。是神,就不该存有半个污点。若是此事传开,得知他竟狠心抛弃亲生骨肉,不论他对赵胤尽了多少心,总会有人诟病。史书,不知会如何写他。后世,更不知如何评价他。
赵胤不允许旁人对永禄爷说三道四。
这是一份怎样的心意啊?
甲一深吸一口气,心下大呼“先帝爷啊,看看你的小儿子”,嘴上仍是不免感慨。
“那你为何执意要走那么远?锦城离京师多远你可有想过……”
赵胤冷然道:“大晏疆土,儿子不比父亲陌生。”
甲一有点恼,瞪眼看着他,“既然知道,为何要去?京师附近是找不出一块封地给你了吗?”
赵胤嗯声:“远些,才好。”
“你是想气死我吧。”
“很快,就气不着了。”
“你——”
甲一急怒攻心,不知想到什么,眼圈突然泛了红。
他素来冷心冷肠冷面冷情,赵胤很少见他如此,见状蹙了蹙眉头,又让朱九进来为他续水,说了几句宽慰的话。甲一哼声,把头重重扭到一边。
谢放进来禀报时,父子两个正在置气。
可是,当白马扶舟被人领进来时,二人又不约而同地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冷漠而淡然。
“厂督深夜到此,有何指教?”
白马扶舟看着没好脸色的父子两个,勾了勾唇,神情淡淡。
“我见院子里尚有光亮,便过来蹭一蹭炉子。不会打扰二位吧?”
他一边说一边顺势坐了下来,将白皙修长的双手放在火炉上方,嘶了一声,说得极为自在。
“这个天儿,越发的冷了些。我那屋的炉子,就少了点热气。”
甲一打量着白马扶舟苍白的面孔,淡淡地道:“我观厂督气色,这病体好似痊愈了?”
白马扶舟笑道:“养了这么久,又有王妃的独门偏方,是好了不少。只是我素来畏寒,一入冬就愿意猫在家中,这才懒了些。”
“厂督大人可不懒。”赵胤冷冰冰地看着他,“这阵子你可忙得很呢。”
“锦城王说笑了。”白马扶舟今晚随和得像一个邻家小郎,看着他和甲一,眼角微微弯起,又是一声浅笑,“我就是瞎忙。知道锦城王要走了,得赶紧地为你扫清障碍,送上大礼。这才能让你安安心心地上路。”
最后这句话听着,莫名有些古怪,就像在诅咒赵胤一般。
可白马扶舟表情一本正经,谁也不好说他什么。
赵胤情绪不明地看着他,久久才慢声道:“既然来了。这里也没有旁人,你就开诚布公地说吧。”
一听这话,白马扶舟脸上又添了些笑意,眉目生花,说不出的俊美。
“说什么?本督就是来给锦城王送礼的。”
说着,他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册,扭头示意谢放来拿。
谢放看了赵胤一眼,上前恭敬地接过,双手捧起来,呈到赵胤的面前。
白马扶舟道:“这是邪君组织的名单。其中守护者,执事者,尽在其中,而修炼者大多是不明真相或只为贪图几个小钱而受邪君引诱走了歪路的穷苦百姓,并未记录在册。本督想来,王爷应是能饶他们一回。余下诸犯,皆已押送锦衣卫衙门,任凭处置。”
赵胤一一翻过去,冷冷掀唇:“这当真是一份厚礼。”
白马扶舟微微一笑,“锦城王喜欢就好。”
赵胤将册子丢在小几上,目光烁烁地盯住白马扶舟,略带几分探究。
“本王为何要信你?”
“呵!”
白马扶舟轻轻一笑,那张俊美的面孔上闪过一抹阴凉的笑意。
“王爷自然可以不信我。”瞥一眼赵胤,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又轻轻地滑过火炉,像是在汲取火炉里的温度一般,慢条斯理地说道:“王爷有两个法子,一是亲自去查。当然,想必这一点无须我提醒,王爷已经在做了。我的行事,也从未有想过隐瞒王爷,一查便知。第二嘛,王爷可以缉拿我去诏狱问审。”
赵胤哼声。
白马扶舟盯住赵胤的脸,一眨不眨,噙满笑意。
“眼下就可以。我未带侍从,未带武器,王爷轻而易举就可以将我拿下法办。”
赵胤眯了眯眼,“厂督在要挟我?以为我不敢在长公主的地盘上拿你?”
“王爷当然敢。”白马扶舟笑得云淡风轻,“扶舟在长公主面前虽有几分脸面,也万万及不上王爷与长公主骨肉情深。”
一句骨肉情深他说得淡然自在,分明是早已洞悉一切。
“哼!说得好。”甲一接过话,从赵胤面前的几上拿过那份名册,随意地翻阅两下,冷声道:“如今国朝一心,厂督大人能肃清内政,不把东厂卷入其间,当真是明智之举。壁虎断尾,求存自保,厂督这一招,老夫佩服得很。我看你,就是邪君本人。”
白马扶舟挑高眉头:“这话可不能乱说。敢问甲老板,可有证据?”
啪一声。
册子又被丢了回去。
甲一冷声道:“那敢问厂督,你又有何证据自证,你不是邪君?”
他指着那一本册子,“如果你不是,你是如何弄到这份详尽名单的?又是如何精准地抢在前头,阻挠邪君的一切,破坏邪君的计划的?依老夫看,你和他,本就是同一人。”
白马扶舟敛住表情,一眨不眨地盯住甲一。
室内安静下来。
暗流在彼此间徐徐涌动。
好半晌,才见白马扶舟笑着望向赵胤,徐徐开口。
“甲老板好眼力。没错,我与邪君本是一人。此事,我早已告知锦城王,怎么?王爷没有告诉你吗?”稍停,他又是笑盈盈地望着赵胤,目露笑意,“看来王爷还是护着我的嘛。”
甲一被他问得哑口,瞪了赵胤一眼。
“知不知情又如何?你红口白牙,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白马扶舟半分不畏地回应,“甲老哥也是空口无凭。”
甲一拿起册子,盯住他:“这就是证据。”
“本督,也有证据。”白马扶舟不慌不忙地说着,突然站起身来,面向赵胤和甲一的方向,宽袍解带,一双勾魂眼似笑非笑。
“我的伤,可为我作证。我为了杀死他,不惜与他同归于尽。为了将他彻底驱离,我连命都不要了,还要我怎样?那日在东厂,若不是王妃及时赶到,破门而入,扶舟早已不在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