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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铺被毁,尤氏生怕自家被罚,连夜去了广武侯府报信,在陈香苋面前好一顿哭诉,将三个打砸铺子的江湖人描述得凶神恶煞,如有三头六臂。
陈香苋那天从沈府回来,洗了十次热水澡,喝了两副汤药,痒了两日方休,这番折腾,动了胎气,身子不太爽利,早早睡下却辗转反侧。
好不容易有点睡意,突然得到这晴天霹雳,她气得又是大发了一顿脾气,若非腹中胎儿动弹,让她隐隐生痛,肯定还消停不了。
她这边闹腾,把广武侯陈淮和夫人都引了过来,独生女儿有了身子,这夫妇二人看得比心肝宝贝还要紧,听了这事也是一阵气紧,陈淮立马派人去查是何人所为。
陈香苋撑着腰坐在榻边,满脸怒容。
“不用查了,一定是宋阿拾那个贱人叫人做的手脚。不知廉耻的东西,靠着爬赵胤的床得了些好处,便无法无天了。”
她辱骂着,眼风扫向谢再衡,见他垂着眼皮半声不吭,不免又生嫉恨,咬牙切齿地道:“哼,她以为有赵胤撑腰便能野鸡变了凤凰?我得叫她知道,野鸡就是野鸡,生生世世都是野鸡。”
陈淮沉吟片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目光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叹气道:“乖女,咱不跟她一般见识啊。胭脂铺砸了就砸了,也值不得几个钱,爹再补给你便是。”
陈香苋闻言急了眼,“父亲可真是宽宏大量?你分明就是忌惮赵胤,不肯为女儿出头。”
陈淮一听,老脸有点挂不住。这陈香苋偏生又是个宠坏的娇小姐,心比天高,傲上云端。
一个人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日子过久了,哪里知道山外有山?
“爹,有些事情你得早做打算了。皇帝伯伯伤重不醒,朝堂由赵胤一手把控,太子就是个傀儡,你若再不想法子,再往后,咱们家的尊荣富贵,说不得哪日就被夺了去。还有这宋阿拾,就算我们不跟她一般见识,她岂会善罢甘休?这贱人很会讨赵胤喜欢,她若给赵胤吹枕头风,少不了咱们的苦头吃,还是要早做打算的好……”
广武侯夫人听了女儿的话,急得眉目焦灼,不时瞄向她家侯爷。而陈淮低眉深思着,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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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淮同陈香苋到府上拜见长公主的时候,白马扶舟正陪宝音在院子里种花。
这所宅院陈设简单,但院子宽敞,宝音生活淡泊,除了写些书稿,便喜种花种草。
因光启帝的病情,宝音这段日子都没有回井庐,而是住在京师的宅院里,除了去良医堂探病和入宫瞧赵云圳,便只剩下这点爱好了。
白马扶舟今日为她寻来一株茶梅,说是托人从东瀛渡海而来,很费了些心思才让茶梅活着见到长公主。
宝音很是欣喜,正与白马扶舟说着种植之法,忽闻禀报,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
“传他们进来吧。”
陈香苋看到宝音长公主亲自拿了锄头在挖土,袖管扎得老高,裤腿上也沾了泥,全无长公主的端庄,不经意地皱了皱眉,方又展开笑脸,朝宝音福了福身。
“香苋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陈淮亦在旁边跟着行礼问好。
宝音私底下是一个不喜俗礼的人,尤其来的是陈岚的家人,她也没拿他们当外人,随便抬抬手,让他们免礼,便道:
“来得正好,看看我这茶梅。”
陈香苋哪对什么茶梅感兴趣啊?
她拣了些好词将宝音的茶梅好一顿夸奖,说着说着,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变脸,悲从中来。
“若是我姑母身子好起来,像往常那般陪长公主殿下种种花,说说话,那才当真是好日子呢……”
一听她提到陈岚,宝音握锄头的手不由微微一顿,抬起头来看了她片刻,忽而一笑。
“你这孩子也是有心了。”
陈香苋莫名觉得宝音的眼神里有一丝不悦,可是待她仔细去捕捉,宝音已将脸挪向了一旁,连锄头都交给了何姑姑,交代她将茶梅种下,然后回头对陈香苋和陈淮道。
“你们有好些日子没来看她了,她近来不是很好。”
这是怪他们不来看姑母么?
陈香苋怔怔地道:“姑母人在京师么?香苋以为姑母仍在井庐,路途遥远,香苋又恰巧有了身子,多有不便,就没去探病……”
“同我来。”宝音打断了她的话,走在前面。
陈香苋特地瞄了瞄她的脸色,云淡风轻,不见异色,她遂又放下心来。
白马扶舟冷眼旁边,方才一言不发,见状,慢吞吞从何姑姑手上接过锄头,淡淡地道:“我来。”
何姑姑道:“怎敢劳驾公子?”
白马扶舟抬起眼皮,“你去陪长公主,我怕她一会又犯心症。”
唉!何姑姑叹息一声,“是。”
陈岚与宝音从小一同长大,情同姐妹。先帝靖难那一段艰难的烽火岁月,也是陈岚陪宝音在应天府惶惶不可终日。后来,陈景夫妇双双殉国,陈岚同宝音一起被接入宫中,小姐妹二人就再也没有分开过了。
父母罹难时,陈岚只有三岁,她甚至都没有看一眼自己的父母。
为此,不论是先帝、先皇后还是宝音和赵焕,都十分心疼她,惜若珍宝。
先帝敕封陈岚为通宁公主,便是把她当成了亲生女儿看待的,地位尊崇无比。
只可惜,如花年纪竟遭那般厄运……
每每念及此事,宝音便总犯心病,愧疚万分。
那一年,若非为了她,陈岚怎会跋山涉水,远赴漠北,去为东方青玄看诊……
若她不去漠北,便不会发生后来的事,那她会选一个好驸马,在京师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哪像如今这般?
深宅庭院,从这头走到那头需要好一会功夫,一路无言,宝音不回头,不说话,每一步都走得很慢,陈香苋看着宝音的背影,无端有些惧意。
“殿下,我姑母还是像往常那般……不肯理会人么?”
陈香苋试图与宝音搭话,拉近与宝音的关系。
岂料,她说完这句,宝音眼神便冷冷地剜过来,眼神极为冷厉。
陈香苋身子一僵,宝音却恢复了常态,淡淡地道:“快到了。就在前面。”
那是个靠近主屋的厢房,门口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大门紧闭着,看不到里头的光景。
看到长公主过来,两个婆子纷纷拜倒。
宝音摆手免礼,径直过去推开了房门。
一个女子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手上抱着个枕头。在她的身边,两个丫头一个拿着衣服,一个拿着梳子,快要急得哭出来了。
“公主,您快穿上衣服吧。”
“公主,您别动,头发……”
丫头看到推门而入的宝音,双双福身。
“奴婢参见长公主殿下。”
宝音走近,从丫头手上接过衣服披在她的肩膀上,低头唤她小名,温声细语像哄孩子那般。
“囡囡,快瞧瞧,是哪个来瞧你了呀?”
陈香苋看着自己的姑母,几乎不敢相认。上次见她,头发还是乌黑,如今已是花白,一身单薄的衣裙裹着她瘦骨嶙峋的身子,年轻时的美貌依稀可见,但眼神涣散,整个人已是变了模样。
“姑母……”
陈香苋小心翼翼迈上门槛,讨好地朝陈岚问安。然而,陈岚只是漠然地看她一眼,便低下头去,轻轻拍打着手上的枕头,低低喃喃地哼起来。
“关山故梦呀,奴也有个家,桂花竹影种篱笆。胖娃娃,胖娃娃,哭了叫声阿娘呀……”
她声音凄怆低喑,仿佛呜咽一般,陈香苋没有听清她唱的什么,只觉汗毛倒竖,有些不敢近前。
“姑母?”陈香苋抬头看着宝音,“我姑母的病情,比前几年更重了啊?”
宝音扶着陈岚的肩膀,想将她扶起来,可惜陈岚根本就不理会她,挣扎一下又坐回去,继续哼着她的歌。
这首曲子宝音已听了千百遍不止,可她却不知陈岚从哪里学来的,更不知陈岚为何而唱。陈岚唱了千百遍,她就问了千百遍,却毫无头绪。
“囡囡……你起来。”
宝音扶她两次,第三次,眼眶发酸,索性也坐了下去。
“你喜欢坐,我便陪你坐吧。”
陈岚仿若并未察觉四周有什么变化,更不知道房子里添了人,依旧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小声哼唱,时而呜咽,时而又仿佛在笑。
陈香苋毛骨悚然,一声不吭。
宝音再次扫她一眼,“不是来看你姑母吗?有什么话,就说吧。”
宝音是希望借着她家里人的嘴,能唤起陈岚的意识,可是,陈香苋话不过三句,便也跪坐在地上,抱着肚子,嘤嘤咛咛地诉起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