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当愤青遇到犬儒

漫漫路如血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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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当愤青遇到犬儒

    “大哥你再给我弹一次呗……”泥人坐在火堆旁,哀求道:“两遍不过瘾……”

    青年撇撇嘴道:“你特么连水都没有,我嗓子坏了怎么办?”

    泥人哑然,片刻后他握紧拳头,坚定道:“大哥你等着,我去去就回。”

    泥人起身往外跑去,等他关上门,苏夜好奇地问道:“你刚才唱的摇滚,是现在最流行的音乐类型吗?”

    青年被吓到:“你是人是鬼?怎么刚才没发现,冷不丁就出来了?!”

    苏夜微笑:“我是神仙,常人很难看见。”

    “拉倒吧!”青年鄙夷道:“我特么还是救世主呢!”

    话刚落地,他眼睛一亮,又抱起吉他来试探着唱道:“从来都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青年左手猛地一拍地面,脆响声在庙内回荡,他疼得龇牙咧嘴,却止不住狂喜道:“《国际歌》也能拿来弹摇滚!气势倍足!我特么就是天才啊!!!”

    苏夜愕然地看着青年,他开始不断试着翻唱一些奇怪的歌曲,从东方红太阳升,到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最后一路跑偏,等泥人推开庙门,兴冲冲地叫道:“大哥快来吃西瓜!”时,青年正柔肠百转地低唱:“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泥人嘴角抽搐,默默放下怀里的西瓜,轻轻掩上庙门,在外面冷静一下。

    青年惊叫:“兄弟我这只是实验一下,先锋实验音乐你懂吗?就象你们现在搞得‘第三代诗人’一样!”

    “我不喜欢第三代诗人……”泥人在外面闷闷不乐道:“大哥你还是吃西瓜吧,我再去找点干柴。”

    “他好像不开心?”苏夜坐在火堆旁,青年白他一眼:“废话,我听得出来。”

    苏夜诚恳道:“你之前唱的摇滚,在中国很流行吗?”

    “也不算,现在流行的是港台乐和迪斯科。”青年有些尴尬,但他视线落在吉他上时,仿佛在瞬间拥有巨大的勇气,昂起头来道:“但我相信摇滚总有一天会把他们统统打败,中国的摇滚,将统治九十年代!!!”

    “哐咚!”庙门被猛然推开,泥人愤怒地站在外面,任由风雨吹打着脸颊,指着青年叫道:“你,你胡说八道!食指北岛顾城舒婷多多芒克江河杨炼,他们都还活着呢!”

    “你脑子有病啊?”青年破口大骂:“我指的是港台乐和迪斯科,你一个写朦胧诗的凑什么热闹?!”

    “啊?”泥人愣住了,雨水冲刷掉脸上的污泥,苏夜清楚看到他那白皙的脸上浮现一丝红晕。泥人低着头道歉:“对不起,是我过于敏感了,在此向您正式道歉!

    “我原谅你,”青年用指甲在瓜皮上掐出直线来,再猛地一拍,西瓜当场一分为二,鲜红的汁液溅落在地,他嘟囔道:“快去再找几块木头,这火都要烧完了。”

    泥人盯着沙瓤的西瓜咽口唾沫,恋恋不舍地关上庙门,到别处去找干柴。

    等他走开,青年把一半西瓜按同样的方法分成两半,互相比较后把最小的那块递给苏夜,嘻嘻笑道“哥们别介意,唱歌特累嗓子,我多吃点滋润一下,好接着给你们唱。”

    苏夜摇头道:“我不用吃东西。”

    “拿着吧,”青年把西瓜往他手里塞,苏夜起身让开,青年气笑了:“咋了兄弟?嫌弃这块太小?那你来吃这大块。”

    苏夜摇头,认真道:“我是神仙,不用吃饭。”

    “你脑子也有病。”青年叹气道:“人家躲雨有艳遇,怎么轮到我就是俩傻子?”

    他低头下去,奋力咬了一口西瓜,清凉甘甜的汁液让人全身毛孔打开,颗粒状的沙瓤在舌尖融化,感觉舒爽无比。青年捂住胸口,像女人一样低吟道:“啊,好爽……”

    苏夜向门外望去,青年吓得坐直身体,严肃道:“这西瓜味道不错,但也证明了农民兄弟们在这上面是下过苦工的。他们脚踏黄土背朝天,还要挤出时间种水果卖钱,多不容易!我一想到这件事,就感到惭愧和心痛!啊,好痛!”

    苏夜奇怪地看着青年,问道:“既然感到心痛,为什么不把钱放在瓜秧下?”

    青年竖起耳朵,发觉门外没人时愤愤地咬了一口西瓜,含糊不清道:“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不过是一个西瓜,那些村民自己都偷得厉害。今天你偷老钱家,明天再偷老朱家,最后发现自己也被偷了,风水轮流转,大家骂两句算了。只要别偷的过分,村民不会介意。”

    苏夜沉思道:“可是这样下去,不就成恶性循环吗?乡邻之间也丧失信任,大家心里都有疙瘩,这样过日子很不舒坦。”

    “卧槽,”青年笑了:“那件事才过去十年,人与人之间还有个屁的信任。兄弟我看你也是个理想主义者,奉劝一句,趁现在政策开放,赶紧想办法出国吧!天知道什么时候风向一转,你就生不如死了!”

    苏夜沉默,他缓缓摇头道:“我现在还没有出国的打算,想再观察一些人类。”

    青年大口大口地啃着西瓜,嗤笑道:“你是做什么的?社会研究还是报告文学?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做的是学术,在中国,一切离不开政治。你想调查可以,想深入调查,先入个外国籍再说。最好是美英法三国,这三个大国都是民主国家,还是常任理事国。即便你因为某些原因被扣留了,它们也有理由有拳头和中国掰手腕,获救希望很大!”

    苏夜怔怔看着青年,他嘴角和衣领上沾染着鲜红的液体,眼中跃动橙红的火苗,肆无忌惮地批判嘲讽着党政高官。说他们机构臃肿食古不化,贪慕权贵不肯退位,一边用改革鞭子抽打底层民众让他们向钱狂奔,一边又朝令夕改变更政策规定,导致下海经商的人毫无安全保障,经常发生千辛万苦签下合同,一道禁令变成废纸的惨剧。

    “你说可笑不可笑?”青年口沫四溅:“改革开放以来,观念紊乱制度悖论。但凡涉及经济,政府连法律判决都变得迷乱无措,什么‘投机倒把罪’,狗屁不通!我觉得上层根本不能统一意见,时而力主改革,时而畏手畏脚。既想做妓女挣大钱,还要坚持立贞洁牌坊!”

    “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庙门被推开,泥人抱着一捆朽木走近火堆,他把木柴放在火边烘烤,转身关门道:“大哥,我爹说过,政治这东西是天底下最脏的,咱们只管种地做生意步步高升,那些国家大事这辈子都不要再提了。”

    “你这是犬儒主义!”青年大怒道:“如果全国人人都像你和你爹那样,这国家就会在沉默中死亡!!!”

    “那也没办法啊,”泥人苦笑:“大哥,我爷爷是被折磨死的,他还是积极分子。但被人揭发曾给中央最大的走资派倒水喝后,那些小将们烧一大锅开水,往他嘴里灌,死的时候,满脸血泡,肚子胀得像只蛤蟆。本来也要往我嘴里灌,但是我爹哭着喊着先灌他,因为我当时只有四岁,只有四岁。”

    泥人低头拣起木柴,丢在火里。摇曳的红光黯淡下来,黑烟冒起,他轻声道:“我这辈子都不想掺和政治,爷爷死了,我爹也落下残疾,已经够了。可能有些自私,但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安稳活着已经很难了,不敢再关心国家大事。”

    青年沉默着,现实的压力让他说不出话来。新投入的木柴被点燃,发出“噼啪”的响声。火焰映照着他的眼睛,许久后青年问道:“如果有一天,那十年卷土重来,你还继续做鸵鸟吗?你是诗人,应该知道马丁尼莫拉的诗:在德国,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时,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没有说话……”

    “我知道!”泥人一把掰断树枝,恨恨道:“你说的我都懂!但我和我爹只想好好过日子,不是所有人都有你们这些愤青的勇气!我并不是鸵鸟,也常看报纸新闻,但唯一的区别,就是你们梦想改变世界,而我只想保全自己!”

    两个人箭弩拔张,像斗鸡一样盯着对方,原本和谐的气氛荡然无存。苏夜右手托着脸颊,懒洋洋道:“吵什么,枉你们还是读书人,难道不懂君子和而不同的道理?”

    “谁在说话?”泥人惊恐道:“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我不是人,”苏夜郑重道:“吾乃夜游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