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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百川其势汹汹地在房间里转着圈子。一场举城皆知的婚礼让邵百川丢尽了颜面。几乎一夜之间,他的名字就成了街谈巷议的对象。和许家的那次谈话,又让他擦了一鼻子的灰。许桡阳丝毫没给他留面子,许老爷子和许经天这会儿都成了强弩之末,完全没起到震慑的作用。他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更搞不懂他这个女儿。他猜不透出了这种事,许桡阳为什么还能这么理直气壮?更看不明白女儿怎么又会如此坦然?
他更不知道,他的女儿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有城府,如此令他捉摸不透了。十二岁,她被送往美国读书,受的是西方的教育,思想有些西化,有些开放。初始的时候,他也没以为然,即使偶尔瞄见她的行为有些过激,他仍然最大限度的给了宽容。但是,这会儿,他实在不懂了。
未婚有孕,女儿不仅不急,安然若泰得像是脸上长了个青春痘,不慌不忙地等着那青春痘破脓露头,自然痊愈。一整天就在房间里楼上楼下的晃着,完全一副从容的模样。一顿饭的功夫,她指使小保姆,一会儿端水,一会拿这个,拿那个,毫不避讳地交代她明天买什么,做什么,哪种是补充孕妇营养的。纵使他再沉得住气,这会儿,他也不淡定了。
邵百川十八岁的时候参的军,做过许老爷子的勤务兵,因为一次意外事故,救了许老爷子一命,被许老爷子一路扶持,仕途发展的顺风顺水。想不到,和许家的渊源越往后越背离主道。一个许桡阳,将他的名声损尽,更想不到,他这个女儿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邵百川不淡定,秦蓉在旁边也像心里像进了一只百爪猫般地坐立不安。其实,秦蓉自己也有些糊涂了,这个女儿对她来讲几乎是陌生的,简直不认识的。
她完全没有想到女儿对许桡阳的痴迷程度已经到了这般程度。当初,她就知道那个许桡阳一大堆的问题,但女儿一脑子的热乎执意要嫁给他,她拗不过她,妥协了。但这会儿,她就无法镇定地领着女儿在院子里出出进进。想到有一天,佳佳的身材显形,亲戚朋友邻居会一个接一个地过来问情况,她的脑袋都大了。
老两口好说歹说,连骂带劝了女儿几天,她都油盐不进,并快活得不得了。“堕胎是不人道的。”骂过去,她就理直气壮地搬出一大堆理由。“我是成年人了,这是我的权利和自由,你们无权干涉。”
这会儿,看佳佳在餐桌边上不下来,旁若无人地捧着碗汤水在那有滋有味地喝着,吱吱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收敛,邵百川的火真的收不住了。他还没等把嘴边的话骂出口呢,门铃响了,小保姆打开门,迎进来的人把他嘴边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邵佳佳一动没动,歪着头看着直立在门口的许桡阳,眼角飞扬,目光奕奕地说:“许少,这么好,大驾光临,怎么不事先通知我们一声?我们好红地毯铺路,仪仗队伺候啊!”许桡阳憋着气地看了她一眼,转回目光和邵百川夫妇点头打招呼。好歹,两家多少年的关系,邵百川夫妇的脸色都比刚刚缓和了。
秦蓉急忙起身,热情地吩咐小保姆倒茶,洗水果。在她天真的思想里,模糊地有份隐隐的期待,或者,许桡阳改变主意了,或者他被家里人说服了。邵百川的脸色绷着,应了一声,有份疏远的客气,更有份明显的不快。
邵百川这个时候的心里是复杂的,即对女儿执意生下孩子恼怒,对许桡阳的理直气壮就更加生气。都是男人,他自然知道,男女之道,他自己不愿意,别人怎么能强迫得了他。出了事,对方一副理直气壮,慷慨陈词的模样,就让他再埋怨佳佳的同时对许桡阳也有了抵触的心里。
许桡阳在沙发上坐下来,远远地对着邵佳佳看过去。他的脸色很平静,语气也难得的和气。“佳佳,过来坐坐,我们好好聊聊。”邵佳佳靠着餐桌,侧脸对着他,目光盯着碗里的汤,慢条斯理地说:“你等我喝完汤的,我不喝,我肚里的宝宝总要喝吧!”
邵百川干咳了一声,扫了许桡阳一眼,不知道是生谁的气地喝了一句。“让你过来你就过来,喝什么汤?你以为这是你一个人的事么?”邵佳佳长长地哦了一声,慢吞吞地起身,慢吞吞地过来。挨着邵百川的身边,她面对着许桡阳坐下来。
她扬着下巴静静地瞅着许桡阳。眼珠上裹着一层看不见的笑意,不止眼珠上,睫毛上,眉梢,眼角,唇角,全身上下都裹着一层看不见的笑意,那笑容是轻松愉快的,有份得意,有份捉弄,甚至有份胜利的味道。显然,她对自己引起许桡阳这么大的反应,引起他这么难得一见的卑屈模样而心生快慰了。“聊吧,聊什么?”她把身子往沙发后靠过去,捞起旁边的靠垫抱到怀里,做出了一副长谈的姿势笑看着许桡阳。“我听着呢!”
许桡阳看着她,就这么一眼过去,忽然没有信心了。面对着邵佳佳,他累积一路的说辞这会儿陡然摇摇欲坠,七零八落了。他毫不困难地就从对方身上捕捉到了一个信号,她不会这么好说话,她不会轻易放弃这个孩子,掐着这个孩子,等于掐着他的死穴。她觊觎了他这么久,绝不会轻易放弃。
他忽然间有点心慌意乱了,临出门的时候,可儿还充满信心地对他说:“我对你有信心,许桡阳。”信心?实际上,他没有信心,他这会真的没有信心了。
他停了一下,没有立即说话,伸手掏出烟,递给邵百川一支,为对方点上,回身坐回沙发,他咬住烟,盯着那支烟,沉了一会儿,把烟也点燃了。闷着头,他抽了一口,少许,抬起头来,他才去看邵佳佳。他的表情认真,严肃,而诚恳。“佳佳,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我对不起你,我大婚之日不打招呼就没了影子,纵使我有一百个理由,我都应该和你说一声抱歉,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是我对不起你,我不知道我现在说抱歉来得及么?”
佳佳面带笑容地听着没说话。许桡阳用牙齿咬着烟,继续往下说:“这次,我更加对不起你。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弥补对你的亏欠,只要你说,我能办到的,我肯定不含糊。”
秦蓉端过来一盘水果放到茶几上,客气地招呼许桡阳。邵佳佳操起一个橙子,扬手招呼小保姆,高亢地喊了一声,“帮我把它切开。”许桡阳停住了声。小保姆急急忙忙过来,将水果盘重新端进厨房。佳佳转回头,继续看着许桡阳微笑。“你说啊!不耽误。”
许桡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强硬着打开了喉咙继续往下说:“你应该比谁都知道。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可怕的,没有父亲的小孩注定会有一个不快乐的童年。从出生,到他上学,逐渐长大,他会被影响的。”他说的有点艰难了。“我们总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之气而耽误了他对么?”
小保姆把橙子切好端了出来。邵佳佳拿过一块,放到嘴边去吃,橙汁掉到了她的衣服上,她从沙发上手急脚跳起来,大惊小怪地嚷着。“干嘛切的这么大块,不能小点切么?”许桡阳停住了讲话,瞅着她。
小保姆又跑了过来,把那盘橙子端走。邵百川夫妇都瞅着佳佳,谁也没说话。佳佳重新在沙发上坐好,重新看着许桡阳微笑。“你继续说啊!我听着呢!”
许桡阳瞅了她一会儿,胸口的地方有股气流蠢动了。他吸了口烟,声音从喉管的地方出来的时候有点生硬。“你条件这么好,受过高等教育,以你的条件,你想找什么样的找不到?如果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你这辈子就毁了……,”
邵佳佳在那边又叫起来。“给我打杯水过来,不要凉的,要温水。”许桡阳又把话停住了,盯着邵佳佳看。秦蓉在那边有点坐卧不安了,皱着眉头提醒她。“佳佳,你等会再要东西行么?”
邵佳佳笑呵呵地去看秦蓉。“怎么了?妈,我又没耽误说话。”她把目光转给了许桡阳,她的笑容更软了,眉目笑的更弯了。“我没耽误你说话吧!我都听着呢!你刚刚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漏听。你条件这么好,受过高等教育,以你的条件,你想找什么样的找不到?如果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你这辈子就毁了……。”她重复了一遍,说完了,扬起睫毛,黑的看不见底的眸子闪着光。“我一个字没错吧许桡阳。”她赞了一句。“你替我想的真周到。”
许桡阳忍无可忍了。他一路上告诫自己要低姿态的话这会全被他抛到了脑后,使得他那抱着大家好说好商的态度这会被彻底翻了车。他直视着她,着力掐灭了烟头,努力克制着胸口的怒火往出涌动:
“我一直都觉得我们两个很熟,凭两家的关系,大家本来相安无事,可以做好朋友,何苦非要找到我身上?天底下不是只有我一个男人,何苦赔上自己的幸福。我不认为你对我有多喜欢。你自小骄傲,集万千宠爱。遇到一个对你毫不买账的我,你新鲜,你产生征服的*,我让你没了名誉,你心里更加不忿。所有这些,你就为那一口气,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值得么?佳佳。”
“桡阳。”那一直没说话的邵百川在旁边不自在了。许桡阳的慷慨陈词又搅起了他那份抵触和不满。他想不明白,对方怎么会这么不以为然呢!难道佳佳怀孕是一个人的事么?如今对方不仅不觉得愧疚,反倒像是一个局外人做起了说服工作,这挑起了他的火气,这个瞬间,他对许桡阳的怒火远远超过了佳佳。
“我想,佳佳怀孕,无论留或不留,她都遭受到了损失。你,”他皱着眉头想着措辞。“是不是应该换另外一个方式来说服她呢!你这么理直气壮的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啊桡阳?”
许桡阳把目光转给邵百川了。怎么,自己很理直气壮么?他觉得自己这二十几年来,从来没有这么低声下气过,从来没有这么卑屈过。他与对方对视了一眼,在这瞬间回过味来了。原本打算让邵百川夫妇帮着他做佳佳的说服工作的想法是天真的,邵百川的脸色很难看,口气里沁着的都是情绪,到底对方是父女,有自己的感情立场也无可厚非。
他呼出了一口气,表情软化下来,无论如何,今天是来求人的,今天必须有个结果回去,否则,他回去没有交代。“邵叔。”他的脸色和缓下来,语气软化了。“我知道,你对我的印象一定坏透了。我不能给自己自圆其说。我不是理直气壮,实在是,实在是我这个人这么说话习惯了。你别同我一般计较。”
“我没同你计较,”邵百川口气发沉地接过话。“即使你大婚之日没了影子,我也没跟你计较,即使你在我面前,凭着你自己情绪的尊重,我也没计较。孩子总归是孩子。本来,你和佳佳的事,我不想更多参与,你们都是成年人。既然是一个成年人,说话做事不仅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别人负责。”他不满地扫了一眼许桡阳,垂下眼皮,慢条斯理地去端茶几上的茶,嘴里颇为赌气地说:“我尊重佳佳,如果她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我不反对。”
许桡阳怔了怔,他绝对没有想到邵百川是这个态度,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你们同意佳佳生下这个孩子?”他声调异样地问。随后去看秦蓉。秦蓉坐卧不安地瞅了瞅邵百川,也有点迷糊了。
许桡阳又去看佳佳。佳佳用手咬着指甲,笑容从睫毛底下俾倪着他。许桡阳又分别看了看另外两个人。一个三堂会审的局面,他怎么可能赢?他为自己来这一趟懊悔了起来。他垂下眼,往沙发后面坐了坐,自嘲地笑了一下,他没有抬头,又去拿烟。把烟放在齿端咬了一会儿,他似笑非笑地摇摇头,随即侧头把烟点着了。
烟头前端亮起的火光照亮了他额前的地方,光线里,他的那双眸子里有束光在眼底盘桓了一会儿。他轻颦眉头,慢慢吐出了一口烟圈。透过那个烟圈,他微微扬起头,把目光集中到邵百川的脸上了。“邵叔,你知道,我为什么可以对佳佳做说服工作么?”他的声音幽幽地,深沉地,像从山谷从云层里飘出来的没沁着什么温度。
“那是因为我从来没认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第一次,是我哥订婚那天,我喝多了,第二天,酒醒过来,发现她躺在我身边。事后,有人告诉我,是她扶我到客房的。到底,第二天,她怎么会在我的床上的?我不知道。说实话,我对她不感兴趣,如果有一点兴趣,我当初都不会逃婚。那么,她这一次又是怎么爬到我的床上呢?”他紧盯着那逐渐变了脸色的邵百川,清楚地说:“她威胁我和她尚了床,至于什么理由,我不想说,结果是我妥协了。我和佳佳前前后后就这么两次,你说我是被强迫也好,被威胁也罢,我终究也难逃责任,但是,我今天就和你们说一个。”他吸了口烟,把头转给了佳佳。他正视着她,嘴里的话却貌似对邵百川说的。他字字铿锵,句句有力:
“一个如此险恶用心的女子,我不相信她能教育好什么子女,能有一个如此居心叵测的母亲,这个孩子又能和我有什么感情?血浓于水不是必然的,这天底下有很多的父子相阋,兄弟成仇,因为什么,因为教育不得当。我们生下一个孩子不能好好去教育,他不会成才,这样的孩子有不如无。我这个人天生就有逆反心理,我纵使对这个孩子真有了感情,我都不会允许这个孩子跟我有任何纠缠,因为,那样,就等于成全了他的母亲。所以,这个孩子注定会在一个无爱的环境里出生,在一个残缺的家里长大。”
他把目光转给了那发了怔的邵百川夫妇。“如果你们仍然认为他还应该保留,可以默认他这么成长,那随便你,今天,是我来因为这个孩子做最后一次谈话,从此以后我不会再提。”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将烟头揉灭,然后,他舒了口气出来,和邵百川夫妇点了点头,直着腰向着客厅的门走过去。
”许桡阳,”佳佳腾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像被刺伤了的狮子一样冲到许桡阳面前。“你给我站住,”她气急败坏地喝了一声,脸上的笑容全部飞走了。她脸色铁青地横身拦在他面前。她扬起了腰,喘着气,黑眼珠像看见仇人似的盯着他,“你说的真好听,一句你不感兴趣,你就全体推了责任了?如果当初不同意,为什么,老爷子有这个提议的时候,你不反对?我对你明示暗示过,你不喜欢我,为什么不明确拒绝?满大街,报纸杂志把我们的关系爆了出来,你为什么听之任之?我在美国的时候,我说过要你嫁给你,你不是说行么?怎么,你现在推的干净了。你,你,”她跺了跺脚,恼羞成怒了,“你,你这个伪君子。”
“我没有拒绝过你么?”许桡阳哭笑不得地瞅着她。“你要我怎么拒绝你?我是不是一定要在你面前明确告诉你,我不喜欢你,我对你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对全天下的女人都有兴趣,就是对你没有?你去问问别的男人,如果换做他们和你这样的关系,他们会怎么说?”他皱着眉头,思索着,“何况,我记得我无论明示暗示都拒绝过你。”
“你没有。”她叫。叫的又大声又尖锐,“你所有的明示暗示都是在你认识宁可儿之后,我说的是在她之前,在外间把我的身份公之于众之前,你为什么不说?”许桡阳笑了笑,他真的想笑了,奇怪,他非但不生气,反而想笑了。他摇摇头,一句话也不想说了。错开她,他伸手去拉门。
邵佳佳又跳脚过来横住他,她怒火万丈地瞪着他。“我告诉你,许桡阳。”她叫的更大声了,更尖锐了,更歇斯底里了,脸色由白涨红了。“这个孩子,我说死都会留下来。”她咬着牙,目光黑黝黝地瞪着他。她的下巴高高地扬了起来,一脸的疯狂和凶暴,“这个孩子,我说死都会留下来,你可以无所谓,但是,女人不一样。宁可儿不会想的开,”她的声音又低又沉又有力量,她的眼中燃烧起两束搏命的火焰,“我们两个会一辈子缠着你们,让你们快乐都带带着阴影,因为这一切都是你欠我的。我会时不时地在你面前出现,让你们想躲都躲不开。”
许桡阳与她对视了片刻,惨然地笑笑,伸手把门拉开,大踏步走了出去。没什么可说的。有什么可说的?早些年前,他曾在动物世界里看见过在非洲的原始丛林里有这样一种大头飞虫,一旦吸到其他动物的血,生命就在那一刻灭亡,却仍然不惜以牺牲自己为代价去掠食。他知道,他如今也遇到了那只大头飞虫,只是这只大头飞虫掠食的目标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另外一个,甚至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