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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怎么......可能?”
纳兰暝跪在雪地上,怀中抱着将死的朔月,无助得像个暴风雨中的孤儿。
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
博丽巫女不是人类,她们是用来吸收力量的海绵。
朔月身体,已经浸泡在纯净的灵力之中太久了,这让她发生了某些微妙的转变,以至于再也承受不了任何的妖邪之物。
所以,当纳兰暝的血液与她的身体结合的时候,她身上那些率先吸血鬼化的部分,便被自己的灵力给消灭掉了。
朔月的身体就在他的眼前崩溃、渐渐消散,一点一点地化作闪着荧光的尘埃,飘散在寒风中。对此,他无能为力。
不,也不是无能为力。
眼下,纳兰暝只剩下最后一个方法。
他用右手的拇指,划破了左手的手腕,然后一掌按在了朔月的胸口,按在了那致命的伤口上。
“最后一招了,朔月,你可不要怪我啊!”
“生命的连接!”
(二)
朔月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大梦。
当她醒来的时候,入眼的是趴在床边打盹的小劫雨,以及稍远一点的地方,坐在凳子上看书的纳兰暝。
她正躺在自己的卧室里,胸口缠着绷带,身体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过,至少她还活着。
不,实际上,她已经死了。她的胸腔宁静得像个空匣子,里头连一声心跳都没有。她的血液不再流动,肺中也不再有新鲜的空气。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为了救纳兰暝,已经彻彻底底地死了。
那么,为什么她还能醒过来呢?
“你醒了。”
纳兰暝将书本扣在了桌子上,站起身,走到了朔月的床边。
“啊,我醒了。”
朔月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左思右想之下,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纳兰暝抱起睡得正香的劫雨,将她塞进了朔月的被窝里,淡淡地道:
“这家伙三天没合眼了,一直守在这儿,实在撑不住了,才趴下来休息一下。她要是知道自己前脚刚睡着,后脚你就醒了,估计得后悔死。”
“是吗?”
朔月看着枕边的劫雨,看着她那孩童般无邪的睡颜,一时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抚摸起她的脸颊来。
“这孩子啊......”
朔月的脸上,浮起了满溢着慈爱,却又十分苍白的微笑。她的指尖久违地触碰到了生者的温暖,这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究竟有多么冰冷。
这时,她留意到了自己的手。她看着那根惨白、没有血色的枯枝,心中为之一震,便悻悻地,将伸到劫雨脸上的手缩了回来,像是在害怕这只手会害了她的女儿一样。
片刻的沉默之后,朔月开口道:
“你想让这种状态,维持到什么时候?”
纳兰暝低下头,盯着那条缠在左手手腕上的红线,一言不发。这条红线,便是维系朔月继续存在的生命线,一端连接着纳兰暝的手腕,另一端连接着朔月的胸口。
这条线将二人的生命连接在一起,让一个已死之人,与一个活人共享生命。只要此线不断,朔月便不会真正死去......当然,她也不可能真正地活着。
“你应该知道,我不会选择以这种方式苟活的。”朔月又说道。
“嗯,我知道的。以你的性格,即使壮烈成仁,你也不会去当一具没有温度的行尸。”纳兰暝的双眼瞟向了别处,没敢直视朔月,“但是我不得不这么做......我不能看着你死。”
“纳兰......”
“我只有......”纳兰暝的声音颤抖着,“把自己的心脏掏出来,喂给你吃,才能让你明白,我有多么的对不起你......求你了,朔月,让我为你做点儿什么,什么都行。”
又是沉默,死一般的沉默。纳兰暝转过身,背对着朔月,身体微微颤抖着,却没发出一丝声音。
“哎......”
朔月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片刻的沉思之后,她睁眼说道:
“打败最强的妖怪,再打败最强的人类,然后让他俩握手言和,自此终结一切争端。”
“嘶!”
纳兰暝猛地吸了吸鼻涕,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转过身来,看向了朔月。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我要这么干来着?”
朔月的语气,和她脸上的苦笑,颇有些自嘲的意味。
“嗯!”
纳兰暝点了点头。
“能帮我把没完成的部分做完吗?”
“嗯!”
纳兰暝再一次,重重地点了几下头。
“那我就放心了。”
朔月笑着,支起身子,坐了起来。她敞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了缠满绷带的前胸。在那绷带之间,夹着一根红色的细丝,与缠在纳兰暝手腕上的红线相连,乃是那生命线的另一端。
她伸出手,用两根手指捏着红线,一使劲......
然后纳兰暝便按住了她的胳膊,就在她掐断那条红线的前一刻。
“怎么了?”朔月抬起头,问道。
“我......我想......”
纳兰暝盯着朔月的眼睛,支支吾吾地,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来。眼看着朔月都要等得不耐烦了,他才把心一横,大声说道:
“明年春天的樱花,能再陪我看一次吗?”
他的双眼之中,流露着恳求的神色。朔月不语,只是缓缓地松开了捏着红线的手指。
“到时候把紫啊幽啊那帮人叫上,开个酒会吧。”她说。
(三)
冬去春来,樱花烂漫。
粉色的雪花随风起舞,遍洒大地。就连盛酒的大碗里,都漂浮着分叉的樱花花瓣。
一帮子人围在神社院子里最大的那棵樱花树下,坐在春樱花毯上,端着酒杯,开起了新年第一场赏花会。
第一场,同时,也是最后一场。
气氛稍微有点沉闷,一帮子人自顾自地喝着闷酒,话都没两句,完全不像是赏花会的样子。
这时,朔月站起身,端着酒碗,站到了众人面前,当着大伙的面,一气饮尽了碗中的清酒。
“这一碗酒,就算是敬给照顾我这么多年的大伙了!”
没等底下的人有啥回应,朔月便弯腰拎起酒壶,又倒了满满一碗酒。
“这一碗,敬给小时候抚养过我的八云紫姐姐!”
说罢,她仰起脖,又是一口闷。
“不是我说你,紫啊,”朔月喝了酒,继续说道,“你要是不多锻炼锻炼,多出去走走的话,很快就会变老哦!”
“要你管,你这没大没小的丫头片子!”
八云紫一甩折扇,没好气地道。
“哈哈!”
朔月笑着,又倒了一碗酒,道:
“这一碗,敬小时候给我做饭吃的八云蓝!蓝啊,虽说勤劳是种美德,可是最好还是不要把什么活都往自己身上揽,把身体搞垮了就不好了。”
“多谢关心。”蓝眯起眼睛,笑道。
朔月便灌下去第三碗酒,刚喘一口气,立马又满上了一碗。
“这一碗,就敬有事没事过来蹭饭的幽幽子好了。”
她喝完酒,又道:
“你这家伙明明是个幽灵,吃进去的东西都去哪儿了呢?”
“这是少女的秘密哦!”
幽幽子用袖子掩着嘴,巧笑着道。
“是吗?”
朔月也没多问,倒下一碗酒喝下了肚,提起嗓门便道:
“这是敬给在座的唯一一个正经人,魂魄妖忌的!”
“可不敢当!”
妖忌一摆手,把这份“殊荣”给推掉了。
朔月笑了一嗓子,又倒满一碗酒,端着碗走到了劫雨的面前,道:
“小雨,你起来。”
“嗯。”
劫雨站起身,双眼几乎与朔月的眼睛平齐。四目相对之下,却见朔月伸出手,轻轻地拍在了她的肩膀上。
“几年下来,已经跟我一边高了啊!”朔月叹道,“不知道降妖的功夫,有我当年的几成呢?”
“现在还比不上当年的妈妈啦!”劫雨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过,以后的我,还会变得更强!”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朔月微笑着点了点头,“再过俩月就是你的十六岁生日了,可惜,今年的生日,妈妈是没办法跟你一起过了。这碗酒,就当做是提前为我的宝贝女儿庆生了吧!”
言罢,朔月端起酒碗,咕嘟咕嘟地将酒喝下了肚,而后便摇摇晃晃地,走到了纳兰暝的跟前——很显然,她已经喝醉了。
“这一碗......嗯?”
朔月将酒壶整个倒了过来,里头没有流出一滴酒。她捧起酒壶,往里头瞅了一眼,然后大笑着,将壶和碗都扔到了地上。
“罢了,罢了!跟你这个混球说话,不敬酒也无妨!”
朔月笑着,一把抓住纳兰暝的手臂,将他给拽了起来,接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枚用红绳穿起来的,阴阳玉样式的小挂坠,塞到了纳兰暝的手心里。
“给你,收好了,这是我做的护身符。”她说,“把它带在身上,就不用害怕恶灵的侵扰了。你这家伙以后也注意一下,自己没有法力,遇见处理不了的事情就别逞强!”
“嗯。”
纳兰暝收起了那条挂坠,点了点头。
“听好了纳兰暝,”朔月接着说道,“我走了以后,你要照顾好小雨,把她养大成人,每天的训练,可不要耽搁了!”
“嗯。”
纳兰暝面无表情地聆听着。
“院子里的樱花树不要忘记修剪,别的地方的打理也不可忽视了。”
“嗯。”
“地板一周最少擦两次,干擦一遍湿擦一遍,储物间也该整理一下了,那破房子简直就是个垃圾堆。”
“嗯。”
“还有啊,把帝那只小兔崽子给我抓回来,告诉她我一点也不怨恨她,叫她以后不要再到处瞎胡闹了。”
“嗯。”
“对了,村里的大户还欠咱们家钱呢,记得去讨!”
“嗯。”
“每年过年要给我写信,汇报一下状况,别让我太担心。”
“嗯。”
“还有......还有,那个......就是说......”
朔月说着说着,竟啜泣起来。她的脸上,已经沾满了泪珠,唯独她本人,一直自说自话,完全没有发觉。
“我......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朔月剧烈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我还想看小雨长大的样子......我还想......跟你们一起......度过春......夏......秋......冬......一起赏花......看海......望月......观雪......一起笑......一起哭......一起玩闹......一起......活着......”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纳兰暝一把将朔月那冰冷的身体搂进怀中,嗅着她发丝之间的香味,道,“你以前,不是最不怕死的吗?”
“我不怕死啊,但是我害怕,死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朔月哭着说道。
“你这家伙......”
纳兰暝的眼睛也红了,泪水划过了他的脸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你难道不知道,”他说道,“我跟你一样害怕吗?”
他哭了,他身后的劫雨也一样。其余的人皆低下了头,沉默不语。如果因幡帝在场的话,她又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相拥的这一刻,漫长得有如一昼一夜。直到朔月一把将纳兰暝推开,往后退了好几步,纳兰暝都没能从中回过神来。
“抱歉了,各位!”
朔月擦去了眼泪,整理好表情,强挤出一张笑脸,大声地,清清楚楚地说道:
“博丽朔月,与大伙就此别过,若是有缘,来世再见!”
说罢,她一把扯断了胸前的红线。
强烈的撕裂感将纳兰暝从恍惚之中,拉回了现实。在他的身体之内,属于朔月的那一部分,正如抽丝一般,一丝一丝地剥离出去。他抬起头,却只看见满目樱花飞舞,除此之外,再无人影。
纯白的和服落在地上,里头尚有几片闪着白光的碎屑,没有消散干净。纳兰暝跪到地上,双手将它捧起,凝视良久,茫然不知人来人往,日落月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