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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众女眷都移往东厢坐好了,客人们也跟掐点似地陆续上门。
最先到的这个,却还算不上是完全的客人,乃是谢怀义的夫人。
谢家在京城繁衍至今,也算旁支众多。然而谢怀义的这一支,离侯府谢家倒还不算很远。
谢怀义的祖父,同谢侯爷的父亲,正是一母同胞。谢怀义父亲同老太爷也是一同长大的堂兄弟,因此虽分成了两家,往来却一直密切。再加上谢怀安去朔北后,谢怀义更是一路跟随,关系比亲兄弟都还要近上一些,因此这位堂太太薛氏在侯府中也一向是颇有些脸面的。
不过薛氏本不过是一个六品京官之女,当年说亲时,谢怀义一家早离了侯府,他自己非嫡长,也还没跟着谢怀安出去建功立业,因此这门亲事说得,便只能说是不过不失。
薛夫人自己虽也是嫡女,却是处在一个非长非幼的尴尬地位,在娘家时并不怎么被重视。
待到嫁入谢家,夫君同她一样可有可无,存在感稀缺。好在她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处境,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
就是谁都没有想到,若干年后,曾经的小透明竟会不声不响地就成了谢家一脉中最有出息的嫡子宗孙谢怀安的左膀右臂,而薛夫人也是妻凭夫贵,一下子抬头挺胸,抖了起来。
大概是人压抑得越狠,得意起来时便越发没了边际。随着谢怀义在朔北军中的步步高升,薛夫人在婆家、娘家的气焰也就紧跟着节节攀高。
好在,她再怎么得意,也总还是知道自家男人到底是凭着谁才得有今日的,因此虽连在自己嫡亲婆婆的面前都懒得装样子了,却是经常到老太太面前殷勤孝顺。
而老太太本性上虽不喜欢薛夫人那张扬的性子,可一想到她也是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在京城辛苦度日,倒难得与她有一种同病相怜之感,因此也就愿意她常常过来,彼此交换些朔北来的消息。
这一次薛夫人来得最早,老太太倒是一点也不吃惊,只是一进门就一嗓子,倒把老太太吓了一跳。
薛夫人这一次,是带着两个女儿一起来的。她头天就接到了谢怀义派人送来的即将进城的消息,夜里就领着两个女儿打扮了起来,然后一大早就派人在侯府门前守着,那边棺柩一入灵棚,她这边就掐好了时间,算着谢北毓姐弟俩该认完亲了,赶紧领着女儿们就奔过来了。
临出门时,还正遇上了送白姨娘和她一双儿女回家的人,薛夫人连理都懒得理上一下,直奔侯府而来。
一进屋,薛夫人便是几步冲到老太太面前跪下,哭号一声:“老太太恕罪,侄媳妇来晚啦!”嚎完,便伏地大哭。
这嘹亮的一嗓子,让屋子里的人全都吓了一跳。饶是一向面不改色的大太太,看了她这架势,再一看母女三人的打扮,也不由得嘴角抽搐,差点便要气笑了。
薛夫人这一嚎一跪,不只让谢府女眷侧目,就是自己的两个女儿,也觉得忍受不了。
薛夫人长女玉娘,本就是腼腆害羞的性子,此时更是满脸通红,恨不得学个隐身术,立马消失在众人眼前。
幼女丽娘倒是自来我行我素,却也见不得自己亲娘这个愚蠢样子。她虽早料到了跟薛氏出来,就免不了丢脸,却是真真没想都会一过来就丢上这样大的一份脸面。丽娘简直是恨不得立时把薛夫人从地上拽起来,问她一句:“你跪老太太身前嚎什么,又不是老太太死了!”可这样的场合,饶是丽娘也知道,不是她能说话的,因此也就只能跟姐姐一样,满脸通红地呆站住。
好在大太太也不会任由薛夫人这样号丧,她上前,使了力,亲将薛夫人扶起来,“五弟妹快收收泪,老太太刚刚才抱着北姐儿哭了一通,可不好再继续哭了。五弟妹快别招老太太,还是来见见北姐儿吧。”
薛夫人本意,就是来见北毓,哭成这个样子,也是为留个深刻印象。听大太太说立时要引见,自然不会拖延。
她费力从地上爬起来——这倒不是在装,而是多年娇养,身体早不如年轻时强壮,京中贵妇人身上的富贵病症,薛夫人虽还不算显,实际上却是一样不差。知道今日要来祭奠,薛夫人为求一个形销骨立的样子,硬领着两个女儿从昨日开始便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是以刚刚嚎得虽大声,看着也是中气十足,其实内里却是虚着,眼下都黑了一圈。
薛夫人不是不知道侯府里的这些太太们看不上她,可她其实也看不上这些太太。在薛夫人看来,女人这一辈子,就是头三分之一靠父亲,中间三分之一靠丈夫,后面三分之一靠儿子。
每一次转换依靠的对象,就如同是重新投一次胎,好了坏了,差得有天壤之别。
薛夫人觉得,自己第一次投胎,实在是称不上好也称不上坏,父亲在京中虽只是小官,可也从没缺过她衣食,只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她从未得过父亲的青眼,以致一直爹不疼娘不爱地长到了嫁人。
这第二次投胎,老天爷却是开了眼,难得给了她一个上上的好签。虽然同样的,她也并没有得到丈夫的宠爱。可年轻的时候,丈夫不显,也还没什么出息,便只能守着她一个人度日。等到她年纪稍大,儿女也都有了的时候,丈夫显贵了,也就正是该她享福的时候。
当然,也有人同情她,似乎是觉得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儿女在京城辛苦,十年来少能见到丈夫,而丈夫却带着美妾娇娘,好不快活。可薛夫人却觉得,但凡这么想的人,那通通都是傻蛋。
什么“悔教夫婿觅封侯”,谢怀义若没有去朔北,她们娘四个凭什么在京城过得逍遥恣意,还不是要缩着脑袋,小心地讨好婆婆妯娌,还得不到一句好话。
她也从来就不希望谢怀义回来。她年轻时都没能得到姓谢的喜欢,到如今,就更是不必指望什么了。与其谢怀义回来了,却在她面前同小妾姨娘们琴瑟和鸣,倒不如他们都走得远远的,她也不稀罕有人嘘寒问暖。
朔北有什么好的,又不如京城繁华,又不如京城舒服。她自己是不想去那么个地方的,更不想让她的儿女去。反正就算去了,最后还不是得回到京城!
就像那个白姨娘和她的儿女,陪了谢怀义那么多年又如何,一朝回到京城,还是得在她手底下讨生活。谢怀义可不会守着他们。等此间事了,谢怀义回了朔北,又纳新的小妾,又生新的儿女,除了她这个正妻和她生的嫡子嫡女外,有谁是不能被替代的呢?
所以说,陪他吃再多的苦,有再多的情分也都没用。都不如抓紧最根本的实在!
在薛夫人看来,名分,当然首先就是最实在的。不论谢怀义心里最疼的是哪个,可将来能得封荫的,也还是她这个正妻和她生的儿子。这个名分她已经有了。
再有需要抓住的,就是能抓住谢怀义的人了。
在别人家里,这个人可能就是婆婆。可在谢怀义这儿,他虽不至于跟自己亲娘没有感情,可真要算起来,却绝对比不过对谢将军的。生养之恩虽重,也架不住多年的漠视,倒是谢将军的赏识,对谢怀义来说,才如同再造。
从前谢将军一家在朔北,薛夫人自然要来讨好侯府夫人。可如今局势陡变,薛夫人知道,她从今往后要抓住的,就是谢北毓姐弟了。在这两人面前,谁都要靠后站上一站,谢老太太也不例外。
虽然旁人都议论,说谢将军这一去,谢家姐弟怕与从前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谢将军逝前,虽未正式继承侯府,可世子之位如铁板钉钉,那谢朔就是侯府未来的主人,地位自不待言。可谢将军一去,就再说不好这侯府将来还是不是谢朔的了。而侯爷的侄子和未来侯爷,这中间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可这些,跟薛夫人都没什么关系。谢家旁支虽是背靠侯府,可如今以谢怀义在谢家一支中的地位,却是再不需靠任何人了。毕竟谢将军一不在,就是侯府,都不能再对朔北军施加任何影响。将来不论是任何人继承了爵位,只有跟谢怀义好好处的,却没有把谢怀义往外推的。也就是侯府的这些太太们自视甚高,才看不清形势,以为她倒是需要巴结她们的。
也是,以前谢将军还在,这整个谢氏宗族都由谢将军支撑,她们是他嫡亲的嫂子弟妹,当然高人一等。可日后,就是这侯府里,也都没有比谢怀义更出息的了。她们倒还等着她继续巴结她们呢!真是好笑!
现下也就只有谢北毓这对姐弟,看似失怙,可也正是因失怙,谢怀义看他们,怕不比眼珠子还重呢!
世子之位算什么,侯府又算什么?她就是再屈膝讨好,人家也未必能高看她一眼,她也更是未必能从人家那得什么好处。她这半辈子,享的所有福气,都是谢怀义给的,看好了他的眼珠子,倒是比什么都强。
这些个算计,早在谢怀义回京之前,薛夫人就已经在心里打了千百遍滚。所以人人都趋之若鹜地往三老爷和三太太身边靠时,她却一心一意地只等谢北毓姐弟回京。
可她从来都知道,自己不是个善于讨人欢心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她是一个也没能讨好。既如此,薛夫人也就不指望自己能突然开窍,不动声色就能讨得谢北毓欢心了。
可她要做出一个姿态来,让谢北毓知道,她可能不聪明,也不讨人喜欢,却是实打实只站在她一边的。她不仅要做给谢北毓看,还要做给谢怀义看,至于其他人看不看,或者看了,又看不看得懂,薛夫人就不在乎了。
她唯一觉得可惜的,就是自己两个女儿,却竟然没一个能懂她一番苦心。
不过好在,谢北毓倒是真看出她一片心思了。
谢北毓看着颤巍巍爬起来后,就满含热切地看向她的薛夫人,觉得谢怀义的这位夫人,还真称得上是一位妙人。
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顶着别人的鄙视,给自己丈夫的堂弟披麻戴孝的。
也是,整个侯府女眷里,除了她这个做孝女的穿了麻衣外,其他人不过就是换了素服,又象征性地扎了孝带而已。
毕竟京城风俗如此,除非是帝后驾崩,否则越是大户的人家,尤其是在上面还有老人在时,女眷们便越少披麻。她这还是因为一路从朔北扶灵过来,否则京中女孩儿,即便是孝女,也只是在起灵的那天穿次麻罢了。
可薛夫人连着玉娘、丽娘,却是一整套麻衣素服,还个个面色如土,容颜憔悴,不知情的人看了,都要以为前面办的,是谢怀义的事了。
这也就难怪侯府两位太太和一位姑奶奶一见薛夫人,就面露怒容了。
说句不好听的,丧也不是谁都能服的,还要有这个资格才行。这里正经的嫡亲都还没这么殷勤,你一旁支的亲戚打扮成这样,这是要打谁的脸呢!
虽然这种场合,话不能说出来,可大太太、三太太和谢姑奶奶却都是一副看不上的样子,就连玉娘和丽娘也觉得自己这身打扮简直丢人,恨不能立刻马上回家去才好。
薛夫人却仿佛无知无觉般,顺着大太太的话就把视线转到了谢北毓身上。她上前几步,先狠狠地与谢北毓对视了片刻,觉得应是把自己的心意传递过去了,然后捂脸就是一哭:“我的亲侄女啊,伯母总算盼到你啦!”
大太太还扶着薛夫人呢,闻言不禁嘴角一抽,她都不能喊谢北毓“亲侄女”呢,薛夫人倒是毫不客气。她已经有些后悔为解救老太太而把谢北毓推出来了。人家刚刚丧了父的小姑娘,哪能经得起这一位的阵势,可事已至此,大太太只能向谢北毓充满歉意的一笑:抱歉,我把这祸害领你跟前来了。
谢北毓一边回了大太太一个体谅的微笑,一边又上前一步,托住了薛夫人的胳膊,“伯母……”谢北毓难得有些犯愁,她不是个外露的人,可薛夫人的情,她得领着,还得让薛夫人知道她领了。可按薛夫人的风格,她怕她若只是含蓄暗示,薛夫人会领悟不了。可太外露的东西,却实在又在谢北毓技能之外。因此,谢北毓也为难了。
不过好在,薛夫人是急于表白自己而不愿放过一丝机会的,谢北毓只给了她一个小小的回应,薛夫人就立时攀沿而上。她果断地一把将谢北毓抱到自己怀里,继续哭嚎:“我的亲侄女啊~”来回就这一句……
谢北毓默默受了。
众人有志一同,都把同情的目光集中到谢北毓身上,觉得她此刻,简直是比丧父还让人同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