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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北毓领着莫语,在莫不为和关竟柏的双双护卫下,回到将军府。
莫不为这个新任大将军的任命书虽然终于下来了,可只要谢家姐弟还没有离开朔北,他就绝不会提要入主将军府的事情,倒是莫语这个做人儿子的,能提前感受下住进将军府的感觉了。
将军府的前院,是从前谢怀安的办公之所。诸将——包括莫不为和关竟柏——都是常行走其间的。后院,是谢北毓带着谢朔的居所。谢北毓十岁以前,关竟柏是把将军府后院当做自家花园来逛的。就是谢北毓十岁以后,关竟柏也不是不能进去,不过是频率上小了许多罢了。
不过这一次,两个人却都没有进去,只把谢北毓送到府门前,两个人就都告退了。
莫不为临走时,从手下亲兵手上,接过一个大大的布包,亲手送到莫语怀里。
看着莫语,就那么一点点的小人,双手拢着个大包袱,还拢不紧的样子,莫不为抬了抬手,想要摸摸儿子的小脑袋,最终却只是用手掌在他的肩膀上压了压,低声吩咐,“进了京,要好好地跟着少爷。”
莫语的脑袋仍旧低低地垂着,这一次,却没有再故意耍什么心眼儿,而是很老实地点了下头,低应一声:“嗯。”
莫不为便温和地笑了一下,也不在意自家儿子一直低着脑袋根本看不见他的表情。深深地最后看了莫语一眼,莫不为无声地向谢北毓躬身行了一礼,便毫不留恋地转身走了。
谢北毓一直目送着莫不为等人的背影离开,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转了身,一手覆在莫语的背后,推着他往将军府中走。
莫语却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很恭谨地退到谢北毓身后一步的位置,“从今儿起,请姑娘莫要再把小的当‘语弟’待了。小的是少爷的小厮,姑娘请先行。”
谢北毓也不跟他辩,只从善如流地走在前头,“隐藏身份,那都是入京之后人前的事情,你和你爹爹也太谨慎了。”
莫语很一本正经地回应,“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爹爹让小的此刻入府,跟在少爷身边,就是让小的提前学会怎么伺候少爷的。万没有到事前才临阵磨枪的道理。”
谢北毓扑哧一笑,莫语这副小学究的样子,倒真像是那个轻易不肯正眼看她的莫不为的儿子了。
本是打算先将莫语安置了,等吃饭的时候再让他跟谢朔见面的。可听莫语这样说,谢北毓也不免改了主意。她便干脆领了莫语,直奔谢朔的书房。
谢怀安还在时,谢朔可以说是名符其实的朔北一霸。虽小小年纪,可上房揭瓦,溜鸡斗狗,就没有他不敢干的。就连谢怀安自己都怀疑,这小孩子长大了,会不会变成个欺男霸女,杀人放火的恶霸。可每每下了决心要管教,却只要看到他脸上哪怕露出一点点委屈的表情,就总是想到他年少失母,不忍苛责了。
可就是那样骄纵的性子,在谢怀安去世后,谢朔却是一朝长大。
非但不再像从前般到处惹祸生事了,还天天泡在书房里头。就好像是要用最短的时间,学会最大的本事似的。
谢北毓领着莫语过去时,谢朔果然是在书房里面练写大字。
他的字是从数月之前,才开始练的。
谢怀安在时,虽提了几次要给谢朔正式开蒙,却总是被他插科打诨拖了过去。可等谢怀安不在了,朔北城战乱突起,再没人有心要教导他时,他却自己拿了谢怀安平日不太重要的书信,一个个捡着其中认识的,自己照着练习。
不过毕竟时日尚短,又不是经人正式教导的,因此笔法稚嫩,只能勉强看出个样子而已。
不过,谢朔的心性,却是极沉稳的。虽知道谢北毓来了,也是等到一笔一划地用心写完了手上的字,才抬起头来。
在看到谢北毓的刹那,谢朔紧绷的小脸上立时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姐姐!”他从垫脚的小矮墩上跳下来,几步跑到谢北毓身前,拉了她的手,仰起头,扬起一抹求表扬的笑来。
然而,就在下一刻,谢朔的余光扫到莫语身上,脸上的笑意就倏地收了,很显然是只一眼,就认出了莫语是谁。
谢北毓看着两人,一瞬间倒颇有些看好戏的意思。
从前谢怀安在朔北,那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的。因此整个朔北城中,是没有人不谦让谢朔三分的。就是性子最霸道骄横的小孩子,在谢朔面前,也不得不低头服软。
却只有莫语,明明既平和又乖巧,却偏有几分左性。他非但不怕谢朔,甚至还敢于与他作对。两人第一次见面,就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当然,出手的那个是谢朔,莫语从头到尾就只用嘴了而已。而最后的结果,是谢朔生平头一次被气得半死,而莫语则被打到头破血流。
谢怀安让两个小孩子见面,原本是存了两人年纪相当,正可一同长大,互相陪伴的意思。可那一次打架之后,却非但不敢再提起这话,就连让两人再见面都不敢了。
当然,小孩子吵架,乃至动手,这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动手的结果是对方小孩子连一下都没碰自家的,自家孩子却把人家打了个满脸是血,这就实在是让人羞愧了。
可谢朔饶是占了便宜的一方,可也是更动怒更记恨的一方。
打架事件过后,莫语是彻底从要陪伴小少爷的苦差事中抽身出来,自由自在地继续该干嘛干嘛去了。
谢朔却是不仅挨了一顿家法,还被罚先是登门道歉,再是闭门思过。这一经历过后,想让他不记恨莫语也难了。
果然,见了莫语,谢朔的脸上别说笑意,连维持正常的表情都做不到了。他狠狠地瞪着莫语,脸皮抽了抽,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姐,他——”小鬼头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让自己的语气不是那么凶狠,“怎么来咱家了?”
谢北毓不说话,回身看莫语。
小豆丁还是一直低着头,听见谢朔问话,头又垂得更低了一些,甚至脸都快要埋到大包袱里去了。“小的奉爹爹的令,来伺候少爷。小的从今而后,就是少爷的小厮了。少爷有什么事情,请尽管吩咐小的去做。”
“小厮?”谢朔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了好几个层级。他不敢置信地瞪了莫语的脑门好半晌,才压下心中的疑惑,费力地扯出一个假模假样的笑来,“语哥哥说什么呢?你现在是将军之子了,怎么能来当我的小厮?”
谢朔扁了扁嘴,他虽然还小,可也知道自己和姐姐如今算是年少失怙了。父亲身死时,朔北紧跟着大乱。这时候本该是他这个做儿子的,撑起父亲留下的摊子。可因为他不肖,又年幼,竟逼得姐姐一个女孩子,不得不走上战场。谢朔那时候就发了誓,再不能像从前那般胡闹,日后要代替父亲,保护姐姐。
他与莫语,虽只正式见过两面,却可算是生平大敌。
这若是从前,见了莫语,他说不定就二话不说,冲上去开打了。
可此时,他既已决定痛改前非,当然就不能再拿以前的态度来对待莫语。他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莫语的地位,已今非昔比。纵说不上比他高,可他处在如今这么一个尴尬位置,又何苦再给彼此找不痛快。
谢朔的本意,见了莫语,纵不说要握手言和,可也没必要再继续结仇。因此他是打算忘了之前恩怨,跟他正常相处的。
他对莫语说出来的话,本意只是普通询问的意思。可等到自己说出口了,才感到话里似乎有点讽刺的意味。
这感觉,他自己这个说话的都有了,更何况听话的莫语。想到这一点,谢朔便悻悻地闭上了嘴,现出一丝懊恼和无措来。
谢北毓看着紧抿了唇不再言语的谢朔,心里不禁涌出一丝心疼来。
从前,她是无数次地希望谢朔能够长大懂事一点的。可现在,他真地开始懂事了,却因为是以这样迫不得已的方式,而让她感觉无比心酸。
暗暗地叹了口气,谢北毓吩咐,“玄襄,你先带着语弟去安置了吧。吩咐周妈妈,让她亲自照顾语弟。”
玄襄领命,领着莫语去了。
等到书房里只剩下姐弟两个,谢北毓才拉了谢朔,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细细地将莫不为托付莫语的事情,给他讲了。
谢朔听完,想了半晌,才道:“姐姐放心,我知道日后该如何对待语哥哥了。”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以后,不会再任性了。”
见谢北毓蹙着眉,谢朔不禁灿然一笑,霎时间就又恢复成那没心没肺的样子了,“姐,你操心什么?是莫语要来给我当小厮,又不是你弟弟我要去当小厮。我看莫大叔都不一定有你这么愁眉苦脸!”
谢北毓狠狠地点了下谢朔的脑门,气道:“才说要懂事呢,没片刻,就又是这个泼猴模样了。”
谢朔嘿嘿地笑了会儿,看着谢北毓也跟着笑了,才问道:“姐,那我们是不是马上就要去京城了?”
谢北毓仔细地看着他的表情,“你不喜欢去京城?”
谢朔一挥手,“哪有!听说京城好玩得很呢!”他抬头,见自家姐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才收起脸上满不在乎的表情,低头道:“我就是……不太舍得这里。而且……京城的人也不好……”
谢北毓失笑,“你见过几个京城的人呢?”
谢朔撇撇嘴,“那个钱妈妈和张妈妈不就是京城来的!”
谢朔说的这两个,都是京中宁远侯府的老太太——亦两人的祖母——派到朔北来接姐弟两个的人。
谢怀安身死的消息,是在年前就已经传回了京的。可当时连接朔北与京城之间的通路已经断绝,老太太虽然心系孙儿孙女,却只能心心念念地等到了快开春,才遣了身边最信任的人来接两人回京。
钱妈妈和张妈妈两人,一个是老太太曾经的心腹丫鬟,现下在府中做管事妈妈的;一个是老太太当年的陪嫁大丫鬟的儿媳妇,现帮着老太太管理嫁妆中的数间铺子。
他们这行人,是早在三个月前,就已到了朔北的。只因朔北大事未定,姐弟两人不得离开,这才一直拖延到现在。
按理,两人都是老太太的心腹,是因老太太疼惜一双孙儿女,才特意千里迢迢到朔北来的。谢朔实在没有理由讨厌祖母身边的心腹。
可提到这两个人,谢朔的小眉头却是紧紧地皱着,因为自己也觉得说不清道不明,脸上便显出了一丝别扭来,“我也说不来……就是……就是不太喜欢他们身上的那股劲儿。”
谢北毓默然,她其实知道谢朔指的是什么。朔北的人都淳朴,就算是莫不为或关竟柏这样,轻易不肯显露内心的,身上也带着一股坦荡荡的气质。
可京城的人,却是全身上下都泛着一股子的精明劲儿。不管道行深浅,至少是每个人都显出一种生怕被人看穿的模样。
她不久之前才想过,如屠氏那般直率爽朗的人根本无法融入京城。可事实上,不说屠氏,就是她自己,在朔北自由自在了这么多年之后,难道就能轻易再融入京城的贵族圈子吗?
谢北毓站起身来,不欲再与谢朔就这个问题继续讨论下去了。有些事情,说再多也没有用,还是要等真正面对的一天。
“语弟才刚来,我虽已吩咐了周妈妈照顾他,你也要上心些。他比你也大不了几天呢。你去找他,说会儿话,待会儿再陪着他一起,过来跟我吃饭。”
谢朔其实有点不愿意,可想到自己才说了不会再任性,就赶紧把拒绝的话咽了,老实地回答了一声“是。”
谢北毓满意地走出书房,吩咐还守在屋外的另一个丫头雁行,“将钱妈妈和张妈妈请过来说话。”
雁行领命而去,待谢北毓回到自己的屋子,在大丫头撒星的伺候下换下银甲后,两位妈妈已经等在了会客的厢房里。
两人一番施礼后,战战兢兢地斜坐了。
谢北毓坐姿随意地倚在炕桌上,笑道:“两位妈妈,这次请你们过来,是要告诉你们,圣上已经下旨,我们不日就可以启程回京了。”
两个人饶是在京中已经多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听了这话,也不由得面上一喜。
张妈妈甚至失态地站了起来,差点没有要喜极而泣,“姑娘说得可是真的?”
谢北毓淡淡一笑,“自是真的。不过在回去之前,我也还是要问问两位妈妈,可知道回去之后,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吗?”
两人面上俱是一僵,最后还是钱妈妈反应快些。她快速地站了起来,弓着身,死命点头保证,“知道,知道!姑娘放心。老奴们知道!”
实在不能怪她两人失态至此。她自问在侯府行走多年,是什么样的京中贵女都见过了,本以为是再骄横跋扈的,都不会放在心上。可眼前这位,那是能用骄横跋扈这样轻松的词来形容的吗?这是位,敢扛着弓箭上战场,染了一身血回来,还能谈笑风生的煞星啊!
钱妈妈心里,是实在很想将近日的所见所闻跟人道一道的,最起码回去了,也要让老夫人知道,他们这一趟,是遭了多大的罪,又受了多大的惊吓啊!
可眼下,这位煞星特意把这话提出来,那就是不欲让人知道此间事情的意思了。也是,哪个好人家的女孩儿,能告诉别人这些呢?一旦传出去了,那还有谁敢娶?
钱妈妈自问,那对老太太是忠心耿耿的。可再衷心,也抵不过这样看似轻描淡写的一问啊。
张妈妈也后反劲儿地明白了谢北毓的意思,她也赶紧跟着表态,“姑娘放心,小妇人在朔北,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回去之后,也绝不会向任何人乱说的!”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小妇人也会告诫自家的男人,保证姑娘的事情,绝不会在京中传出一丝来。”她男人,正是老太太派来的人中,在外面的管事。
谢北毓满意地点了点头,“两位妈妈请坐吧。我还想请教两位,京城的家中,都有哪些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