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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璇出了谢府后并未照平常的路线往陶府走,而是叫车夫拐到另一条街上,到得宝香楼附近,便叫他寻个不起眼的地方停下车马。
随身的孙妈妈见谢璇要下车去,有些诧异,“姑娘这是做什么?”
“听说宝香楼新出了些首饰,我过去瞧瞧,芳洲跟我走,妈妈先在车里等活儿吧。”谢璇行动利索,带着芳洲下了车。
孙妈妈有些犹豫,“姑娘一个人去怕是不妥。”
“无妨,妈妈在这里等着就是。”谢璇平常对年长的妈妈们总是存着一份客气,这会儿却是辞色坚决,半点不容置疑。也不待孙妈妈再说什么,她带着芳洲便往宝香楼而行。
宝香楼里自然是宾客盈门,七月里天气正热,来往的女孩子夏衫透薄,蝉翼纱轻盈飘起,香风阵阵。
谢璇的目光扫过满目琳琅的首饰,随即找到了熟识的女伙计。
这银楼在京城矗立数年,伙计们都是大浪淘沙下来的,识人的本事算是一等一的好。恒国公府姑娘众多,来这里的次数并不少,一来二去,自然叫女伙计认识得齐全。
那伙计也热情,笑着迎上来行礼道:“六姑娘今日雅兴,想挑件怎样的首饰?”
“今儿是跟着我们府上二夫人来的,只是我路上耽搁,这才晚到。你可瞧见我们二夫人了?”谢璇的目光在人群里搜罗着,她身后也只跟了芳洲一个丫鬟,女伙计也不疑有他,便道:“贵府的二夫人刚上了雅间,就在东暖雅间里,叫人拿了上月吩咐打造的首饰过去,我带姑娘上去么?”
“不必劳烦,我自己上去就好。”
女伙计便去招呼旁的客人,谢璇步上楼梯,到得东暖雅间外放缓了脚步一听,果然听见二夫人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她面不改色的往前走了两步,就势进了隔壁的雅间,吩咐人将新造的首饰拿些来供她挑选。
伙计不多时就送了几样新出的花样,谢璇吩咐她先放着,慢慢的挑。
等得伙计出去,谢璇便叫芳洲站在门口把风,她到靠墙的地方站着,贴了耳朵在墙上,依旧只是声音隐约,断续又模糊,不大听得清楚。
她这里正发急想要找个什么法子呢,忽觉凉风吹至后颈,诧异的回头一瞧,就见窗扇犹自轻轻晃动,韩玠修长挺拔的身影已经到了跟前。
他并没有换衣裳,就那么大喇喇的闯进来,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听墙脚呢?”韩玠无视了满面惊诧的芳洲,走到谢璇旁边听了听,道:“这样能听到什么,给,用这个试试。”他探手入怀,取了个黑乎乎的东西出来,长得有点像是唢呐,一头乌黑的金属片像是盛开的牵牛花,里头黑黢黢的也瞧不清做了些什么,中间一段熟铜管,另一侧则微微敞口。
谢璇没见过这个东西,更没想到韩玠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不由道:“你怎么来了?”
“来瞧热闹。”韩玠说话间将那盛开的一侧贴在墙面,而后扶着谢璇的头,将微微敞口的地方贴在她耳根。
那一侧雅间里的声音果然大了许多,虽然不算太清楚,但至少能辨出声音,正是岳氏在说话,“……如今也十七了吧?真是花儿般的年纪,那人是个文雅风流的,温和儒雅,谦谦君子,因新近丧了夫人,身边正空着,但凡你用心去伺候,出头指日可待。”
稍稍清晰的字句落在耳中,谢璇不由微喜。
果真青衣卫是个厉害的地方,连听墙脚的本事都是旁人所不及的,就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个什么构造,竟还能有这样的奇效!
不过,对面那是岳氏的声音没错,可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谢璇愣了愣,就听一个女子柔声含羞,“谢老爷的名声我也听过,一直心存仰慕,这回能得夫人厚爱,必当尽心竭力。”即使隔着一道墙,即使声音模糊,谢璇乍闻这声音时也觉得浑身一酥,那声音像是一滩柔和的春水,浸润进四肢百骸,叫人十分受用。
谢璇从没听过哪个女子说话时能有这样的声音。
她一时愣怔,隐约猜到岳氏这是想给谢缜塞个女人,只是她何必要这样做?
疑惑之间,便听岳氏笑道:“尽心竭力是应该的,他身边没有夫人,如今只剩两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你进去了不会有人压着,由我照拂安排,只管享福就是了。只是记着我的叮嘱,温柔乡是英雄冢,你只管叫他沉溺着就是了。像应春姑娘这样的模样儿,必定有这本事。”
“夫人抬爱,应春自然明白,哄主子高兴,原就是我的本分。”
又柔又酥的声音窜进耳中,却叫谢璇心里砰砰直跳——谢缜才恢复了一点世子该有的样子,岳氏就迫不及待的塞人去媚惑,她到底是有多心急?一面对孩子下手,一面又盯着谢缜,就只盼着谢缜沉溺温柔乡中,被老太爷废弃,她才能称心吧?
忍不住冷哼了一声,谢璇调整偷听的姿势,才发现韩玠一手帮她握了敞口贴在耳边,另一只手则扶着她的脸庞——指端贴在下颚,手掌贴着脸颊,几乎是自后面将她的脸捧在手里。
一抬头,就见芳洲满脸讶异的看着,谢璇不知怎么的心里一慌,连忙逃出韩玠的包围。
再听一阵,便是岳氏叮嘱那叫应春的女子,叫她如何侍奉、如何讨好,听那言语,她对谢缜的性情竟是熟悉无比。
好半天才听见那边接近尾声,谢璇正要松一口气,就见芳洲忽然紧张起来——“越王殿下来了!”
越王来这银楼?谢璇心底一惊,后头韩玠已迅速自她手中取回拿偷听之物,随即将谢璇搂在怀中,身子一晃就到了满桌的首饰跟前。
帘子忽然被人掀起,芳洲匆忙行礼,韩玠和谢璇诧异的回过头去,齐声道:“越王殿下?”随即各自意外的见礼,手中还拿着钗簪把玩。
越王还是那副略微带傻的样子,笑着道:“原来雅间有人,是本王唐突了。这位姑娘瞧着眼熟……嗯,是曾跟惟良玩耍过的那个?”
“民女见过越王殿下。”谢璇再次行礼,算是默认了,只是未报家门。
越王也只是浑不在意的样子,摆着手看向韩玠,“这个人我倒是认识,上回在行宫救了父皇,叫韩什么来着?”
“青衣卫南衙指挥佥事韩玠,见过越王殿下。”
“好好,青年才俊,青年才俊。”越王这般感叹着,抽身一退,就又出去了。
他这一走,谢璇才舒了口气,后知后觉的发现这暑热七月之中,后背竟是出了一身冷汗——不怪她胆小,原本就是第一次用青衣卫特有的手段来偷听人说话,哪里料到会有人突然闯入?更何况闯入的不是旁人,而是这京城里隐藏最深、心思最为狠毒的越王。
她几乎是双腿一软的坐在椅上,喝了杯茶想要平复气息。
旁边韩玠低头瞧她,笑道:“这就怕了?”
“做贼心虚嘛。”谢璇抬头,发现韩玠面不更色,连气儿都没多喘两下,仿佛刚才的事只是稀松平常,而他真的就是在看首饰,而不是在偷偷摸摸做事一样。
转念一想,他前世在塞外沙场上历练,此生进了青衣卫后见惯残酷,那份处变不惊的本事,又岂是她一介闺中之人所能及的?
对面韩玠已经坐了下来,道:“若想瞒过旁人,就得瞒过自己,今日原本就是我带你来挑首饰,怕什么?越王不会无缘无故的闯进来,他这人心思又狠又细,既然跟府上的二夫人有勾结,这事总会叫人告知。芳洲——”他转头吩咐,“瞧着外面动静,二夫人离开时叫我们。”
芳洲自打被谢璇训了一顿后就长了记性,不敢就听韩玠的,瞧向谢璇,见她点头时才道:“奴婢会留心。”
谢璇已然明白了韩玠的打算,便道:“要说咱们来挑首饰也容易,还得找个由头。”
“这还不好找,上回我得罪了你,这回你去陶大人府上,我碰巧遇见就劫了过来,难道她还要问我为何得罪你不成?”他低声一笑,凑在谢璇耳边,“你不喜欢我,躲着我,大家都看出来了。”
他渐渐的减了初重生时的阴郁沉痛,在她跟前偶然打趣笑语,依稀还是当年靖宁侯府懒洋洋的贵公子,只是格外添了一股运筹帷幄的气势,哪怕只是躬身压过来,低沉的声音也叫人怦然心动。
——刚才那个叫应春的说话柔媚入骨,必是受人调.教之故,难道韩玠也学过什么魅惑人心的本事不成?
谢璇被包裹在他的气息里,浑身都有些不自在,不自觉的往后挪,“也好。”
*
将近一炷香的功夫后,岳氏才动身离开,韩玠和谢璇紧随其后,趁着下楼梯的间隙,谢璇惊喜的叫住了岳氏,“二夫人?”
岳氏回身见了是她,倒是有点意外,“璇璇也在这里?”
后头韩玠赶上来,便行礼问候,随即将刚才的理由一说,岳氏那里有些狐疑,却也没说什么。
谢璇晓得这个女人很会演戏,也不去深究其中真假,出得宝香楼,便还是往陶府去了。
陶从时今日并不在家,府中只有高阳郡主带着陶媛,表弟陶温据说是被端亲王接过去玩了,不见踪影。
高阳郡主出身高贵,却是个慈和的人,因旧时与陶青青交情甚厚,这么多年始终照顾着谢璇姐妹几个。之前谢璇请她安插田满时就略说过打算,这回高阳郡主难免关怀几句,谢璇便粗略说了近况,只叫她放心。
除了谢璇之外,今日的陶府还有一位访客,正是太子侧妃陶妩。
太子去年连番受挫,甚至曾被禁足于东宫思过,这一年风水似乎转顺,不止出了东宫,渐渐又得元靖帝倚重,颇为得意。
陶妩自然也是欣慰的,一改上回的沉默之态,打趣谢璇,“上回见着五公主,她还念叨你呢,说是很久没人进宫陪她玩,闷得很。”
谢璇尚在孝期之内,纵然陶府不在乎,允她随时登门,她毕竟还是要顾忌着旁人的忌讳,只好道:“等过了这阵子,必定入宫去给贵妃娘娘和五公主问安。”
她其实对太子有些好奇,只是陶妩不像陶媛那样天真娇憨,自从入了东宫之后,表姐妹俩的来往也不算太多,况身份天壤之别,自然不能表现得随意,犹豫了半天,倒是没说什么。
回府后倒是相安无事,没过几天,谢缜赴宴归来,竟带回了一位十七岁的美貌姑娘。
那位姑娘一开口,谢璇便听出了是当日在宝香楼里的那位应春。
因为事先已有预料,谢璇倒是没感到多意外,只是好奇谢缜的反应。
好在谢缜总算清醒,没再做什么糊涂事,将应春带到棠梨院来,也不过是吩咐大小徐妈妈两句,叫人将北边的一处小院子收拾出来,安置应春。他今日原本是去赴宴的,此事已然有了些沉沉的醉意,将应春交代给了徐妈妈,便抄谢璇招手道:“璇璇你过来。”
父女俩进了正屋,谢缜便道:“今日宴上碰见魏尚书,这是他送的人,不好退还。”忽然想起什么,自怀中掏出一张纸笺递给谢璇,“这是她的卖身契,先交由徐妈妈保管,过段日子我再想办法把她送出去。”
他这分明是在解释了,谢璇也没搭话,只将纸笺接了过来。
其实她对于谢缜已经不抱太高的期待了,今日哪怕他真的收了这个同僚送的瘦马,谢璇也未必放在心上。只要他不像从前那般对谢澹过于疏忽,至于他身边会有怎样的女人,这还真不是谢璇该管的事情。
她低头看那纸笺,分明是应春的卖身契。
看来这位魏尚书倒是个实在人,把人跟卖身契一起送来,果真是盛情。只是他一介尚书的身份,却能帮着岳氏去办事,可见岳氏绝非一个活菩萨那样简单。
她这里正琢磨着,就听谢缜道:“最近去玄妙观了吗?”
“没去过。”谢璇摇头。
“哦。”谢缜像是有些失望,目光穿过女儿,像是有些出神,最终却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道:“回去吧。”
谢璇依命而退,却没有立时将这卖身契交给徐妈妈,而是放在了自己身边。
她毕竟曾为人妇,哪怕在道观里的时候不解世事,在靖宁侯府的那几年也总能听说些女儿家所不知道的事情。
应春的姿色只算中上,然而浑身一股柔和娇媚,加上那能酥到骨子里去的声音,行动举止皆与平常女子不同。哪怕谢璇前世曾见过些擅长勾人的妾室通房,却没一人能像应春这样媚姿入骨,这瘦马的本事果真名不虚传。
岳氏打算拿应春来让谢缜分心,许诺应春的不过是指日可待的荣华富贵。其实荣华富贵到哪里得不到呢?京城中那样多的富贵豪门,以应春这般姿色,到哪儿都能脱颖而出。岳氏许诺的或许是应春所渴望的,却未必是最好的。
谢璇想了两天,决定来个借花献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