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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座小城,原本属于当地豪绅的一座宅子里,窦良与顾顺行相对而坐。
这个相而对并不是因为双方地位的对等,而是同窗之间的不分高下。
其实按照今天的局面来说,顾顺行是应该坐在下面的。
“大郎,你造反,我有耳闻,是因为你的母亲......然而你有没有想过,出了事,你不来找我,甚至你都没有用你自己的身份去解决......就这样起事,何其愚钝鲁莽。”
顾顺行眼中有着绝对的痛惜以及愤怒。
同时淮扬道人,窦良在讲武堂的时候,并不是一个合群的人。
不说与其他州道或者晋都的学员不来往,就算是淮扬道本地的同窗间交流聚会,他也很少参加。
他在讲武堂的三年,大抵做了这么几件事。
外面授课赚钱,讲武堂学习,然后就是在考试中努力的不拿第二。
聪慧强大如顾顺行,在晋都之中如鱼得水,在第一届讲武堂中被视为天才的人,都自叹不如。
当然,除了有关战斗的任何考试,窦良的成绩都算不上出色。或许这也是他虽然厉害,但在晋都讲武堂以及权贵圈子里,并不如何出名、反而有些怪异让人敬而远之的原因。
顾顺行当然知道这个同乡有着怎样的潜力,因此顾顺行很重视对这位同乡的情感投资——金钱往来是不可能的,因为哪怕在窦良一天只吃一个馒头的时候,他也没有向任何人,借过哪怕一文钱。
同时,更多的参与交际,以及与谢家还有谢家门生的走动,让顾顺行获得了许多平常人根本不可能知道的消息,其中就包括了谢神策与太子当年下江南时候,在那个村庄的经过。
刺史大人捧晋律请罪,数百缇骑黑衣黑甲,这些事情,顾顺行都向父亲以及大哥求证过。
于是顾顺行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三年来除了保持一定频率的聚会邀请(虽然窦良几乎从未答应),也会有学业上的交流,两人交情不深,言谈也浅,从未有过什么理想抱负之类的交流,真正算得上君子之交淡如水。
除了暗地里帮窦良摆平一些不在其能力之内的麻烦。
顾顺行很满意自己与窦良三年的交往。他认为,如果要让窦良说一个晋都之中窦良最信任也最亲密的人,那非他顾顺行莫属。
原本以为,讲武堂毕业之后,两人各自在外打拼几年以后,会有机会共事,却不想最终的结果是这个样子。
这无疑是让顾顺行伤心难过且愤怒的事情。
顾顺行这样的感受,自有他的道理。
——你母亲被害了,你动不了仇家,但是你明知道我在无锡,为什么不来找我?难道我不是朋友?
好,就算你不找我,难道你不会报上你的名字?你是讲武堂的人,有谁敢不为你主持公道?
你自己可以讨回公道的。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杀人造反?
你明明可以自己解决的!
可你偏偏造反了!
你造反了啊!
顾顺行看着窦良,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
窦良也在看着顾顺行,面无表情。
“你现在.......虽然没有回头路了,但还可以放下。大郎,你听我的。你的仇人已经被你杀了,他背后的人,我也帮你打压了,那人这辈子都别想再穿官袍,伸冤、复仇,我都可以帮你......”
“如果你现在放下,解散了他们,我可以给你安排新的身份。你相信我,不出三年,你就能以新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然后施展你的抱负!大郎,你想清楚,你还有前程,还有家人。”
“而且,你打到现在,还不明白么?你们没有未来,你们也不会成功,你们加起来,还不到一万人,能打的又有多少?死了一个都很难补充。你们有粮食银钱么?你们有武器盔甲么?你们有战马么?你们有攻城器械么?你们现在造得出来么?你们得人心么?天时地利人和,你们占了几分?”
“然则你知道无锡城有多少军队么?我告诉你,一万五千人!城中的粮食,可以吃半年!无锡城的城墙,超过五丈!最矮的地方,也有四丈,你们怎么打?”
“而且别忘了,这只是无锡,江南郡的富强,超过你的想象。你连无锡城都不可能打下来,就别说江南郡,更不要想淮扬道。别忘了,江北,还有近十万的淮军。”
“大郎,你真要打,我也知道阻止不了你。但你就没有想过,你的手下,你的兄弟,他们跟着你,他们相信你,跟着你去流血,去死,没有怨言么?就算没有怨言,你就忍心?!”
“大郎,你在讲武堂三年白学了?先生曾经说过那些话,你都忘了?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你的良心呢?也被狗吃了?!”
顾顺行越说越激动,至于此时已经拍着桌子站起来了,桌子上的茶杯被他拍翻,茶水流了一地。
然而任凭顾顺行情绪激动,胸膛剧烈起伏,窦良也还是坐着,脸色平静。
“大郎......你要想清楚......”
半晌之后,顾顺行有些疲倦的做了下来,说了这么一句话。
顾顺行的确很累了。
从得知窦良造反的第一时间,他就开始调查事情的始末,将近四五个月的忙碌,他此时才稍微轻松一些,随即就被派到这里来当说客。
他知道窦良的母亲是被一个富商失手错杀的,因为那个没眼力的富商看上了他的妹妹,威逼不成便用强,被窦母阻止,恼羞成怒便暴起杀人。
随后因为富商的隐瞒以及身后人物的不在意,这件事,就变成了一件冤案。当然并未公开。
彼时因为窦良已经入了讲武堂,他全家都搬到了城里,那富商在城中杀了人,还能全身而退,这其中,富商的能量,他身后人的势力,都不是一般人能够企及的。要以窦良讲武堂的身份出面伸冤讨公道,不是不可能,难度极大。
随后的事情,就一如顾顺行所知道的,窦良没有自己找官府,更没有找他,而是单人单刀,夜杀富商一家十七口。
再然后,扯旗造反。
事情快的简直让人来不及反应。
固然事发震惊了所有人,那名江南郡的大员被顾顺行以及江南郡都督府阴死,但造成的损失,已经不可挽回了。
这期间,顾顺行做了多少事,求了多少人,运用了多少关系,花了多少钱,其实也都不重要了。
原本就已经将顾顺行弄得心力交瘁的疲惫感,因为这次窦良的闭口不言,再次袭上心头身上,让顾顺行再也说不出话来。
良久之后,窦良终于开口了。
“顺行......”窦良脸上似有微笑。顾顺行也重新抬起了头。
“我是感谢你的。”
“那人......被流放三千里,我是知道的。其实那时候我已经举事,你这么做,必然动用了不少关系,其中的艰难,你不说,我也知道一些。只是事已至此,便再无回头的可能.......”
“什么没有可能?”顾顺行说道:“没有能不能,只有你想不想。”
“其实你能来,我很高兴。你能对我说这样的话,我更高兴。因为你还是讲武堂时候的那个顾顺行,不是顾家公子,如今的江南郡转运。”
“你要是真高兴,还当我是朋友,就听我的。”
“听你的?你知道的,不可能了。”
“我特么不知道,怎么就不可能了?窦良,你造反,没有希望成功的!你甚至连你想做什么都不知道,你连你能做到哪一步都看不到,你还要继续下去?让更多的人跟着你去死?”
窦良认真的看着顾顺行,说道:“我知道。”
“嗯?”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也知道我能走到哪一步,至于会死很多人,我知道,跟着我一起的兄弟们,也知道。”
窦良微微一笑,说道:“你说出了事情,我为什么不自己出面,为什么不找你帮忙,你说只要表明讲武堂的身份,就没有人会忽视.......你说的对。我也知道。”
“你既然知道.......”
“是的,我知道!”
窦良大声说道:“但是我更知道,如果我不报讲武堂,不找你,我就是一个种田的,找上官府,谁会理我?!”
“我不是讲武堂的第一期学员,我没有从皇帝陛下手中接过肄业证书,我不认识你顾家的公子,江南郡的转运,我的妹妹与太子殿下也不相识,我进讲武堂也没有提督大人的照顾,我在晋都也没有收到你们暗中的庇护,我.......就是一个江南郡种田的农夫,有谁......会理我?”
“所以,我没有用那个身份,只用了自己的最原本的身份,去做我要做的事情。我是我母亲的儿子,我要为他报仇,于是我一个人做了。我知道还有像我一样的人,他们在蒙受冤屈的时候无路可走,于是我就带着他们走了。”
“就像你说的,无锡城兵精粮足,我们可能打不下来。但是知道,整个大晋都缺粮,无锡的粮食却还够十几万人吃半年......但那终究是官家粮食,老百姓,是没有粮食的。当官的有粮食,饿死的,却是种粮食的人。我们没有出路,所以只能造反......”
“......”顾顺行惊呆了。
准确的说,顾顺行是被窦良这番话结结实实的震惊了。
窦良是讲武堂不知名的天才,他的妹妹窦红线与太子殿下有过交集。他本人进入讲武堂,与他顾顺行一样,是受了谢神策的照拂。他被贴上了谢系的标签,更是与他顾顺行一样,被人视作太子党的少壮。窦良还有自己这么一个无关利益只有情义的好友.......
于是顾顺行理所当然的认为,窦良应该与他一样,用他的方式处理事情。
然而今天窦良说了这么一番话,已经彻底推翻了他之前的认知。
我们是官,我们是这个天下将来的旗手,我们难道不应该用一个上位者的眼光去看问题么?
窦良说,其实我是种田的,我只能用我的方式去处理。
顾顺行很想再说些什么,张嘴却没说出来。
这不是他一惯的思维,也不是他的处事准则,于是他没办法说什么,他是不赞同的,但是没有理由反对。
以为他知道,窦良说的,是事实。
如果窦良就是一介白丁,那么之前他顾顺行说的那些可以解决问题的方式,都是空谈。
是的,没有人会理他。甚至不要说理他,如果窦良上门要公道,不被整死,不被弄得家破人亡,那都是奇迹。
顾顺行生在“太湖蔡顾”的顾家,小时候就经历过家族的数次变故,很小就明白,无论商场还是官场,如果没有实力,你什么都不是。
数年前的蔡案更是让他印象深刻的事。
时任缇骑司提督的谢神策,一手掀翻了江南郡乃至是淮扬道不可一世的蔡家,助其顾家登顶江南郡。那时候谢神策的风采,那时候蔡家的凄凉,都深深的印在了当时还是孩子的顾顺行的心里。
所以顾顺行明白,窦良说的话,是对的。
他要是个种田的农夫,他的仇,一辈子都别想报,他的冤,下辈子也申不了。
顾顺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宅子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这个已经被义军攻占了的小城,只在回到无锡之后,无锡刺史府的胥吏在城门等待,方才清醒。
(ps:正月初一,给各位拜年了,祝身体健康,万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