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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养心殿。
红墙黄瓦,朱楹金扉,却掩饰不住由荷枪实弹的士兵营造出的肃杀气氛。
穿过林立的刺刀,张志高走进养心殿内院,打着石膏的左肘还挂在脖子上,醒目的白。他右手边是内政大臣杨正金,左手边是禁卫军司令张遥前,两人都披着黑呢子的禁卫军大衣,大衣后摆露出军刀的鞘尾。
裹着狐皮大裘的光兴皇帝缩在铺了金织锦垫的炕上,神色紧张地打量着来访者。
张志高开门见山:“皇帝陛下,我代表议会,这两位分别代表政府和军方,来向您提出一些建议。”
称呼显然不合礼法,按理皇帝应该呵斥无礼的臣下,此时的光兴帝却只是裹紧了皮裘,转过头去碎碎念道:“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干什么……”
张志高抬高声调,抑扬顿挫道:“此次皇族变乱,陛下难逃干系,军民自发报复,已杀灭京城内多数皇族,并扬言要尽灭旗人,武威公与我等虽百般羁縻,无奈民情激愤,非赶除当今皇室、复兴汉人天下不可。如今之计,为帝国稳定及人道考虑,请陛下勿拘泥于一姓之私利而陷万民于水火,尽速退位,并宣告将皇位让予武威公,请国会投票通过,如此,陛下之罪可由新皇赦免,而汉人之天下既已恢复,满人亦可彻底同化,于国于民,于满族于陛下,皆为莫大之幸事。”
光兴帝战战兢兢地扭过头,以眼角余光瞟着三位臣属:“篡位,这是篡位……”
“这是国会通过的议案。”张志高单手呈上一份文件。
“这是各大军区司令的通电。”张遥前掷下一叠电稿。
“这是各部大臣、各省省长与各政党、商会、学会的通电。”杨正金抛下一大摞纸片。
一瞬间里,光兴帝仿佛被纸的泥石流吞没了。
一个女人跳了出来,纤细的手指锐利地戳向访客:“你们这些逆贼,竟敢公然逼宫,来人啊,来人啊!!!”
杨正金微微弯腰施礼道:“皇后,请您稍安勿燥,只要皇帝陛下签了这个诏书,你们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皇后毫不退让,声音抬高了八分:“应该离开这里的是你们!狗奴才,快给我滚出去!这里是皇宫,是我们的家!”
杨正金叹了口气,举手招来几位膀大腰粗的禁卫兵。
“让她安静点。”
“是!”
几个壮汉一拥而上,铁臂齐出,把娇小的皇后放平了举起来,就要往外运,皇后杀猪般的哭叫起来:“放开我!狗奴才……快放我下来!皇上救我,救我!!!”
“大胆!快放了她!”光兴帝目露凶光,难得勇敢地跳下炕来。
杨正金却递给他一卷已经写好的御诏:“请皇上签字盖印吧。”
“你们先放了她!”光兴帝捏紧了拳头。
张遥前冷冷一笑,拔出手枪朝天放了一发,光兴帝当即吓得瘫软在地,面若青瓜,身若抖筛,眼泪鼻涕一起掉下来。
“请皇后回屋歇息吧。”杨正金吩咐卫士道,又用力拉起来烂泥一团的光兴帝。
“陛下也可以不签这份诏书,届时国会通过新议案,将陛下废黜并实行共和的话,就没有人可以赦免陛下了,何况外面军民群情激奋,随时都有可能冲进来,即便陛下只为自己考虑,也应当即速签字,离开这是非之位。”
光兴帝脸色铁青:“政变之事,朕毫不知晓,何罪之有……何况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亵渎民意,自有天罚!皇上自己说不知政变之事,天下又有几人相信?我们已经有证据在手,就不用强加抵赖了。”
“你们……”光兴帝又气又急,泪如泉涌,忽地从杨正金手中挣脱出去,跌跌撞撞地缩倒在炕脚下。
“只要武威公顺利登基,皇后与陛下的安全与衣食皆可无忧,新皇既可赦免陛下,又将优加封赏,幸存的无辜皇族也将得到优厚赏恤。皇上只要签了这诏书,既可救己,又可救人,何乐而不为呢?”
光兴帝泪眼朦胧地看着张志高:“文先生呢?文先生何在?他也要帮刘云篡位吗?”
张志高冷冷道:“文先生被皇族的杀手重伤,近日伤势恶化,已经昏迷不醒。陛下,请您弄清楚,并非武威公图谋不轨,蓄意篡位,而是皇族阴谋政变,痛下杀手,才导致形势到了这无可救药的地步,皇族要付全部责任。如今要陛下让位于武威公,乃是为了稳定人心,巩固国本,杜绝旗人与汉人间的仇杀,陛下若一意无端臆测,于国于民,于旗人于陛下,皆毫无裨益。”
小男孩的哭泣大概持续了一刻钟。
当光兴帝擦干眼泪的时候,笔墨与玉玺已经摆到了他面前。
这一天是一九零五年二月二日。
事实上,到这天为止,八位军区司令(含西藏和蒙古两特别军区)中有五人发表了推举刘云登基的通电,三十位省长、直辖区区长和特区办事大臣中只有十八人发布了类似通电,各省区的议会也尚未有所动作,倒是留京的四百多位国会议员以超过百分之九十同意的惊人比例通过了要求光兴帝退位的议案。
然而就在光兴帝的退位诏书公布的当日,迟迟未表态的西南军区司令聂士成、蒙古特别军区司令向蓝和西藏特别军区司令则多齐兰相继发布了拥戴刘云为帝国皇帝的通电。
次日,也就是除夕当日,除内蒙古特区办事大臣铁良和奉天省长徐世昌以外,全国二十八省区的行政长官全部发出了拥戴通电,另有总共二十六省区的议会通过了拥戴议案。
除夕之夜,刘云却毫不轻松,更无丝毫喜悦。
他守在文易的病房外面,和张志高、罗素兰一起。
罗素兰这些天已经哭得不成*人样,得知自己的两个孩子相继不治身亡之后,她几乎崩溃了,连续几天不吃不睡,抱着孩子们遗下的衣物哭了一夜又一夜,好不容易稍微缓过劲来,这时又接到了导师文易弥留的消息,大概接踵而来的打击已经令她麻木,她的眸子里毫无神气,只是呆呆地凝视对面空无一物的白墙。
张志高帮不了妻子,他承受的痛苦不比妻子少,而与此同时他还要坚强地扛起责任,为这次所谓“乙巳事变”(一九零五年为华历乙巳年)的善后事宜四处奔波,他很疲惫,眼圈黑得很熊猫,也许他只想睡一觉,但现在,他无论如何也闭不上那血丝膨胀的眼睛。
刘云帮不了这对夫妇,他可以自责,但却挽回不了什么。他现在站在飓风的中央,狭窄的风眼里感受不到一丝风,然而一旦飓风移动,或是他离开风眼半步,他就可能被卷到同温层之上,最后坠落在珠穆朗玛或马里亚纳。
急救病房的门被冷漠地推开,医生解下口罩,遗憾地向他们摇头。
刘云痛苦地垂下头。
罗素兰面无表情地把头靠在张志高肩上。
“他就这么去了……他可以在那里教我们的孩子呢。”罗素兰的声音微弱得能被空气融化。
“是啊,我们的孩子……”张志高仰望被灯泡映红的墙壁,眼泪决了堤。
“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吗?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刘云突然一把揪住了医生的领口。
“请原谅……我……我们也不想这样,公爵大人本来身体就很虚弱,这次受伤以后引起了难以控制的多重并发症……我们已经尽力了……”
“总理,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便……”
张志高抹着眼泪劝道。
刘云咬着牙放开医生,仰天大叫:“文易,你等着!到了那里我会跟你把帐算清的!”
就在医生慌忙逃走的同时,刘云注意到,一个似乎在哪里见过的臃肿身影正在走廊的尽头扶墙抽泣,心中一颤,忍着哀痛走了过去。
果然是她?
“你是……小叶吧。”
刘云记起来了,这个孕妇模样的女子正是前些天在文易家里见过的女仆,肚子的孩子正是文易的骨血。
“总理大人……我家老爷他……”
小叶话未说完,身子几乎歪倒,刘云慌忙双手搀住她,小心扶她落座。
“节哀顺便,你的事情,老文已经向我交代过了,孩子生出来后,无论男女,皆承袭爵位,你就是公爵夫人,我可以向老文在天之灵发誓,必定像照顾亲生孩子那样照顾他的孩子,这点你大可放心。眼下务必保重好身体,顺利地把孩子生下来。”
小叶却哀痛难止:“既然老爷不在了,我活着也没意思了,宁愿随他去好了……”
“别说任性话,你肚子里有你家老爷的骨肉,即便你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也要为孩子着想,务必要把他们养大成*人,才不枉费你家老爷对你的情义啊。”
刘云刚说完,罗素兰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小叶的手:“孩子是无罪的,文先生在天有灵,一定也希望见到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吧,拜托了。”
小叶眼中放肆地流着泪,握紧罗素兰的手,微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