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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零四年一月四日,京师,崇文门东大街,直隶军区高等军事法院。
法院正楼是一幢浅灰色的古罗马风格建筑,九级石阶,阶顶树有六根立柱,三角形的额顶上盘着一条金龙。
正楼后面有一幢三层的深灰色砖石小楼,由一条封闭的走廊与正楼连接起来。
小楼没有正常的窗户,却在墙上密密麻麻地开了许多小栅孔,小楼周围由一圈高大的砖墙围起,墙顶拉着与电线相连的铁丝网,围墙四角还各有一个岗楼,上面随时站有携带步枪的法警。
由这所高等军事法院发出拘押令而被捕的犯人都会被送进这幢被称为“拘押所”的小楼内,在宣判之前,犯人将一直呆在这里,随时等候出庭。
由于军方的最高级部委均在直隶军区高等军事法院审理权范内,所以这个外形单调的拘押所中有时也会关进中央高级军事部门的大人物。
这天下午快到四点钟的时候,三辆挂着“京戍z”打头的车牌的黑色“王虎”牌小轿车开到了法院门前,同时一队骑警驱马而来,统共三四十人,下马后在法院大门前站成一行。
看到这一幕的普通行人如果不算太无知,往往会在心中感叹:“妈的,不知道哪个大人物来了,牛b什么啊。”
看到这一幕的法院清洁工则苦起了脸:“完了,等下光清理马粪就够我受的了。”
从院长室的落地窗前看到这一幕的法院院长慌忙跑下楼,到正厅里迎候那位大人物。
在几名着黑西服的高大青年簇拥下,一位穿着深色西服、外披浅色风衣、戴着宽檐礼帽和宽幅墨镜的男子走进了正厅,院长毕恭毕敬地迎上前:“请问……”
男子递给院长一张纸条,低声道:“我是国防大臣派来的,这是国防大臣的手令,请安排我跟在押的武定国上将单独会面。”
院长接过纸条,扫过一眼,低头道:“既然是兵相的命令,我马上去安排,您请到我的办公室稍候……小蔡,过来招呼几位到我的办公室去!”
一刻钟后,在正楼后面通往拘押所走廊一侧的一间密室中,国防大臣派来的神秘男子与前总参后勤处处长武定国少将会面了。
有“零点一二吨级人物”之称的武定国腆着大肚子,穿着大号的深灰色囚犯棉衣,一看到那名男子就亲热地叫起来:“原来是老杨啊,是咱们老大派你来的吧,这次来有什么好消息吗?我到底要过多久才能出去?”
“别急,不会太久了,武威公一直把你放在心上的。”
那名男子说道,摘下了墨镜和礼帽,现任总参谋长杨正金上将的脸清清楚楚地展露出来。
武定国抓住面前的铁栅栏,有点不耐烦地叫道:“上次也是这么说,事情有什么进展了,你究竟给我说清楚啊,法院方面给我指派的那个律师一点用都没有,开庭了几次,检察院那边拿出的有力证据越来越多,照这样下去不是死刑也是终身监禁啊!”
杨正金把手肘支在桌上,双手合在下巴前,嘴角泛出略显嘲讽意味的微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别人每年拿几万元土地公司的红利就满足了,你却要享尽人间富贵,在军事工程招标的时候接受建筑公司的贿赂,选定军用干粮生产商的时候又吃食品公司的好处,连批发军需卫生纸的时候也没忘记拿回扣,你真是没救了,按照检方现在掌握的证据,总共也有一百万了吧,如果没人帮忙,被枪毙是理所当然的。说真的,我也很感兴趣,你究竟搞了多少钱呢?五百万?一千万?。”
武定国恼怒地捶着面前的桌台:“老杨,你就别火上添油了,我有多大权力,能吞到一千万?全部也不过三百万而已……妈的,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那些送了钱的公司居然把我给卖了,这里的法律怎么没有行贿罪呢?如果像我们那里有行贿罪的话,我看哪个公司敢随便出卖我,哼,要死一起死!”
“其实呢,在我们那里也只不过中国一家有行贿罪而已,这也是对官员的福利之一嘛……不谈这个……说来三百万也不少了,最近我跟管财政的韩浪聊过,他估算了一下,现在这里的一块钱相当于我们那时代差不多两百块人民币呢,也就是说,你相当于我们那个时代的亿万富翁了。”
武定国焦急地挥舞着被手铐锁着的双手:“什么亿万富翁,老子都快没命了,你倒跟我说说,武威公究竟打算怎么救我!”
杨正金耸了耸肩,从口袋里摸出一盒金灿灿的哈德门烟,抽出一支递到武定国嘴边:“兄弟,别急,怎么说你也是开国元老之一,武威公怎么可能放着你不管呢,先抽支烟,去去火,老是这么气哼哼的对身体不好。”
武定国把头一扭:“少来这一套,今天你要跟我说个清楚,否则再这样下去,我就不得不把一些事情告诉那些多嘴的人了。”
杨正金把烟放到自己嘴上,点上,向武定国臃肿的脸吐出一团浑浊的烟:“你想对哪些人说哪些事呢?”
武定国咬了咬嘴唇,阴阴一笑:“如果我找来记者,把时光机器的事情告诉他们的话……”
杨正金抬起头,叼着烟,朝阴暗的天花板冷冷一笑:“那么你就要在精神病院度过下辈子了,在那里,就算你再怎么正常,最终还是要变成真正的精神病,哈哈,那样的话我都没兴趣去探望你了……”
武定国脸上一慌,立即改成了哀求般的口气:“老杨,不要这样嘛,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可是抛弃了一切跟随武威公打天下的人啊,怎么可以就这么完了呢?”
杨正金用食指和拇指捏住烟嘴,锐利的目光如子弹般直射武定国那猥琐、狼狈、惊恐并且污浊不堪的眼球。
“你也知道你曾经是什么人吗?我们为什么来这里?你如果只是想干这档事的话,完全可以留在那个时空去钻营,那里不是还有行贿罪之类的福利吗?你以为自己有功劳,周围的人顾忌你是刘云的亲信而不敢动你,所以就可以胡作非为了吗?直到你现在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反省,反倒去怪那些给你送钱的公司,像你这个样子还是死掉比较干净!”
武定国脸上的肌肉的神经质地抖动起来,手铐里的双手颤颤巍巍的举了起来:“老杨……是……是我错了,我对不起武威公,我改,以后我一定改,求你,求你告诉武威公,一定救我一命,我……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他放过我,放我一条生路……”
杨正金又吸了口烟,吐着烟圈,声调缓和下来,恢复成在大本营做报告时令人打瞌睡的那种口气:“当时真是看走眼了,居然没发现你是这种下贱的人,说起来,丁介云他们倒还比你强上几万倍,至少他们也算是为理想而死,你却是为了几个臭钱而送命。”
听到这句话的武定国却毫无睡意,他歪着嘴,眼泪和鼻涕都在各自的基地里徘徊起来:“老杨,看在我们多年朋友的情分上,你救救我,我……我在上海几家外国银行存了一百万,存折我藏起来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地方,只要我能留下一条小命,这些钱全是你和武威公的,你跟武威公说一说,他还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办到的……”
杨正金压低了声音:“真的有一百万的存折吗?”
“我怎么敢骗你呢,我藏得很隐蔽,检察院那帮笨蛋再过一千年也找不到。”
杨正金扔掉还剩一半的烟头,手扶在桌台上,示意武定国把头凑过来,武定国乖乖地把耳朵贴到了铁栅栏旁。
“把那一百万交出来,然后你乖乖地按法院指定律师的意思办,即使被法院判成死刑,武威公也会想办法留你一条活路,比如偷偷送你出国,然后扔给你两万英镑过日子,总归不至于让你活得太苦……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武定国犹豫地看着杨正金:“这……能行吗?”
杨正金一抬头,起身就要离去。
武定国惊慌地拍打起栅栏:“别,别走!老杨,我知道了,我告诉你,全都告诉你……”
“这样才是聪明人嘛……”
两小时后,换过上将军服的杨正金坐着一辆“王虎”小轿车来到武威公爵府邸,在门外守候的管家笑眯眯地迎上来替他开车门:“是总参谋长阁下吧,我家老爷已经等候多时了,请跟我来。”
管家领着杨正金拐过几间华式堂屋,来到一幢附带游泳池的三层花园式洋房前,这是公爵府的标志性建筑,据说设计者就是曾设计了中南海皇家别院的几个法国工程师。
进入洋房大厅时,穿着长下摆西洋侍者服的仆人正在铺设餐桌,准备晚餐。
杨正金随口问道:“怎么不见公爵夫人和少爷、小姐们?”
管家恭敬地应道:“少爷和小姐们今天要参加学院的课后活动,要晚点才能回来,公爵夫人似乎在卧室里……请这边走……”
管家将杨正金领到了刘云的书房,门是开的,管家请杨正金自己推门进去。
“这是我家老爷吩咐的。”
管家说道,笑眯眯地退下了。
杨正金推开门,看到刘云正背着手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穿着藏青色元帅服,光着头,脊背稍稍向前佝下。
“他不行了,我呢?”
杨正金突然觉得眼前掠过了这些字,他也似乎听到有人在说这话,但是他不确认这是自己的真实想法。
刘云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抬起手示意杨正金坐下:“你来了,事情办得怎么样?”
“武定国果然在外国银行存有巨款,他自己说有一百万,我按您吩咐的跟他说,可以放他一条生路,他就把藏存折的地方告诉我了,我已经吩咐手下去找了,他们一找到就会报告我的。”
“很好,这小子有没有说他总共收了人家多少钱?”
“三百万。”
刘云从鼻子里狠狠地哼了一声,摇头道:“真没想到,他居然搞得那么大,吞了半条瑞字号战列舰。”
“那么,真的要按许诺的那样,放他一条生路吗?”
“怎么可能,按现在这种情况,谁也救不了他,检察院现在掌握的证据就足以让他死一百次了。问题的关键在于,武定国实在罪不可赦……”
杨正金突然很严肃地打断了刘云:“我觉得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刘云楞了一下:“哦?”
“我认为,武定国之所以能搞到那么烂,与您的纵容有关。”
刘云眯起眼睛,有点惊讶地盯着杨正金,杨正金丝毫没有露出胆怯的神色,依然绷紧了脸说道:“据我所知,早在两年前直隶军事检察院就开始调查武定国了,但是因为您通过当时的直隶军区司令刘百良和最高军事检察院院长吴奉天对其施加了压力,调查不了了之,我还知道,您当时只是认为,武定国只是在‘正常范围’内小贪一下而已,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正是您的包庇,养成了现在这样一条硕鼠!”
刘云抱起手,点点头:“你说的没错,在武定国的事情上,我的确有过失……”
“那么,现在应该是亡羊补牢的时候了。”
“你是说……亡羊补牢?”
杨正金扬起头,此时,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与往常大本营发言时令人昏昏欲睡的调子截然不同,不止是声音,他往常那种中庸平和、稳重大方的表情早已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那种充满激奋、无畏、执着元素的神色令刘云心中恍然一动。
“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什么‘正常范围’,必须彻底终结各人的不正当收入,今后不管那些不正当收入的数额是一分钱还是三百万,都必须严惩不贷!当然,在此之前要先召集大家发出警告,以武定国为例杀一儆百,然后以三五个月为限,帮大家把从前的痕迹抹干净,之后就放开军事检察机关的手脚,并将军事检察院纳入帝国最高检察院的领导下,同时也将军事法院纳入帝国最高法院和国会的领导下,完成军内司法独立,从此由制度上堵塞军内腐败的渠道。至于大家交际费用不够的问题,可以通过合法手段来达成,比如修订封爵制度,给军功爵位提供更多年金,然后操纵白痴皇帝给大家一一封爵好了,另外也可以通过皇室犒赏的办法,从皇帝那里拿钱拿土地来分赏,据说皇室年收入不下了两千万,除皇宫、颐和园之外的动产和不动产总值差不多有五亿元,让他们拔点毛也是应该的吧……”
刘云欣然一笑,走近杨正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仅是我的臂膀,更是我大脑的一部分啊,你说得很对,腐败就是腐败,贪一分钱也是贪,贪三百万也是贪,以前我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以为规定一个上限、再由鹰狼队从旁监视就没问题了,却由此养出了武定国这样的大败类,是我的错。你提的意见很好,合法办事,才不怕被人抓住把柄,以后我要领导党派去竞选,去争夺总理大臣的位子,就不能被人抓住把柄来搞臭名声……恩,这件事就由你来办。鹰狼队的指挥权暂时就交给你,让鹰狼队集中力量去调查各位元老大将,看看他们有什么违法行为,把调查情况汇集在一起后,如果没有再发现武定国之类的巨贪恶吏,就派心腹之人传达你刚才所说的意思,然后要他们配合展开清除痕迹的工作。等这次战争结束后,借着论功行赏的机会,自然会合法地把缺口弥补上,这点也要告诉大家,以便安定人心。”
杨正金高兴地点点头,在他心中,刘云作为开明领袖的形象从未消灭过,虽然不时地,这种形象会被种种疑问所扭曲、模糊,但是只要刘云身上偶然迸发出一点闪光,那掺合了崇拜与信仰的形象便会如抹去冰霜的玻璃般再度清晰透亮。
“那么,武定国的那一百万存款怎么办?要交给检察院吗?”
“不行,如果检方以此为证据,武定国认为我们出卖了他,情绪可能会很不安定,不知道会搞出什么事来,还是让他抱着我们会去救他的念头老老实实等着受死好了。至于这一百万,就以匿名捐赠者的身份捐给阵亡将士遗族救助会吧,那个救助会办得很透明,我比较放心。”
“是,等到存折找到后,我就派人去把钱转到遗族救助会的帐号上,然后我再到拘押所走一趟,告诉武定国您同意帮忙放他一条生路,让他高高兴兴地等死。”
“就这么办。”
这时,杨正金看到窗外天色已晚,便准备告辞,刘云却拉住他,要他一起去吃晚饭。
“好久没来我家吃饭了吧,虽然没有特别预备宴席,添一双碗筷还是不成问题的,另外,晚饭后我还有话要跟你讲。”
“是,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来到大厅时,晚餐已经预备完毕,刘云的长子刘平和次女刘玉春正绕着餐桌打闹,三子刘凡则耷拉着脸坐在餐桌边。
一看到杨正金,刘平便大大方方地过来鞠躬问候:“杨叔叔好,很久没见了呢。”
调皮的刘玉春三步两跳地蹦过来,两手捏起学生百摺裙的裙角,屈腿前倾,学着舞蹈演员谢幕的样子给杨正金行礼:“杨叔叔好!”
刘凡却只是冷冷地看过来一眼,什么都没说。
刘云不快地瞪了一眼刘凡,转头问身边的管家:“夫人呢?”
“夫人刚才说了,马上就下来……”
管家话音未落,楼梯上就传来了公爵夫人清丽的声音:“抱歉,我来晚了,刚才在卧室里收拾一些东西……”
公爵夫人不过三十出头,丽质依旧,这天穿着浅蓝主调的洋装,挽着时髦的高发髻,只戴了一串简约的珍珠项链,款款而行,姿态撩人。
“早说过了,那种事情,让佣人去干好了……”
刘云说着,上前接过夫人的手,优雅地挽着她入座,两人频频微笑对视,情意绵绵,只令杨正金心中大叫:“英雄配美人,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虽然这幢洋房是法国式的,餐桌也是通过法国洋行从巴黎买来,但是餐桌上摆放的倒全是由景德镇瓷器盛放的中国菜肴。
虽然是公爵之家,吃饭的时候却没什么太严谨的规矩,这一点由刘玉春在饭桌上的表现便可见一斑。
刘玉春活像一只快乐的小兔子,把脑袋扭来扭去,一会儿去挑逗哥哥,一会儿又凑到父亲耳边说悄悄话,一会儿又跟杨正金介绍桌上的菜,忙得不亦乐乎。
刘平也一边吃饭一边大谈特谈学校内外的各种奇闻趣事,说着说着,就扯到了敏感问题上:“……今天听那个范参议员的儿子说,前些时候上海和广州有人游街,抗议父亲当总理大臣呢,上海那些游街的人跟支持父亲的人打起来了,死伤了好多人……”
听到这里,杨正金有点担心地看着刘云,刘云却哈哈大笑,用筷子指着刘平:“那么,平儿,你觉得你父亲适合当总理大臣吗?”
刘玉春抢着回答:“当然适合了。”
刘平斜瞥了一眼妹妹:“切,又没问你。”
刘玉春马上鼓起了腮帮子:“父亲,哥哥欺负我!”
“喂,这也算欺负你啊,真是没天理了!”
“不让我说话,还不算欺负我啊,父亲你给评评理,母亲你也给评评理……”
公爵夫人苦笑着摇摇头,对杨正金点头道:“让您见笑了,我家这两个活宝,天天闹腾个不停,真是没办法……”
杨正金笑道:“小孩子嘛,闹腾个不停才算有活力嘛。”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长这么大的时候,每天狠不得把房子掀翻一百次呢。”
刘云捏着下巴上的胡渣,笑着说道,但当他瞥过一眼静坐在一角、只顾细嚼慢咽的刘凡后,那笑容却瞬间蒸发了。
晚餐时间在刘平和刘玉春两兄妹引爆的阵阵笑声中悄然逝去,公爵夫人晚上要去几天前刚被加封为男爵夫人的前总参作战处长朱涛的遗孀家拜访,刘平和刘玉春两兄妹也随母亲同去,顺便找他们亲密的小伙伴——朱烈风和朱馨——一起玩。
“今天你还要跟烈风哥哥打拳吗?太无聊了,不如到馨妹妹的房间来,我们一起玩过家家……”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跟你们玩幼稚的过家家,无聊。”
“哥哥坏蛋,又欺负我……”
兄妹俩打闹着跑开了。
刘凡第一个放下筷子,便默不作声地往自己房间走去,不向在场的任何人打招呼,往常刘云都会叫住他,狠狠训他一顿,今天因为还有事要跟杨正金谈,就没有理他。
刘云与杨正金回到书房,刘云关好门,转身对杨正金道:“最近我准备出京去。”
杨正金大吃一惊:“什么?要到哪里去?”
“我打算巡视前线,与前线官兵共度春节。”
“这个……哪有总理大臣巡视前线的道理,您走之后大本营和内阁的事情怎么办?”
“我已经考虑好了,我出京之后,由张志高暂代总理大臣,主持内阁工作,而大本营方面,名义上由他主持,实际工作就靠你了。”
杨正金还是连连摇头:“我总觉得如此不妥,其实您大可不必亲临前线,多送些慰问品,要钟夏火、刘百良他们多往一线跑跑就行了,那边那么冷,而且到处都是敌国居民,鱼龙混杂,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这次出京,我会带虎豹营随行,没有人碰得了我半根汗毛。”
杨正金知道,虎豹营是刘云的私人特种部队,这支部队每年从国防预算中的“要人保护”项目中吃掉数百万元,然而,有关这支神秘部队的诸如人员、装备、历史、作战效能之类的详细情报,杨正金并不比街头随便哪个乞丐知道更多。
“小杨,你就不必担心了,事实上,除了鼓舞官兵们的士气之外,我也需要到前线多走走,多看看,亲身了解这场战争的真实情况,这样才能对下一场战争心中有底,光是坐在暖炉边指点江山、纸上谈兵,难免会犯自以为是的错误嘛,想象毕竟要以现实为基础。怎么样,对于主持大本营工作,你有信心吗?”
杨正金再一次被深深扎根在大脑皮层下那位开明领袖偶发的闪光所感动,激动地把手抬到额前:“是,保证完成任务!”
一月七日,各大报纸纷纷以头版头条报道了武威公刘云将赴前线巡视并与前线官兵共度春节的消息,而光兴皇帝改任张志高为署理总理大臣的“皇令”则被大多数报纸放在了头版二条、三条,甚至是次版。
大多数人对各大报纸这种厚此薄彼的行为并不在意,然而在京师内城,一群游手好闲的人看到报纸后不由大动肝火,进而聚集在一起指天骂地起来。
这些人有许多共同点,而其中最令他们引以为荣的,却是他们的姓氏。
他们都姓“爱新觉罗”,系清太祖努尔哈赤的后裔,当今光兴皇帝的宗族亲贵。
当天晚上,这批人以长衫马褂外加瓜皮帽的一色打扮聚集在皇弟醇亲王载沣的府邸中,一个个愤愤不平,边喝酒边骂人。
“那些贱民,居然完全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实在可恶!”
胡子花白的庄亲王载勋火气不小。
“刘云那个逆贼,根本就是司马昭再世,必然要篡我爱新觉罗家的皇位,总有一天要把他收拾掉!”
四十出头的端郡王载漪咬牙切齿。
“该杀!该杀!刘云该杀!张志高该杀!文易该杀!孙文该杀!康有为该杀!谭嗣同该杀!汉人都该杀!”
不到二十岁的贝勒载洵正血气方刚。载洵本是老醇亲王奕缳(原字为言字旁)之六子,也就是当今光兴皇帝载恬(原字加三点水)的六弟,十六岁时就出继给瑞郡王奕志(原字加言字旁)为嗣,袭了贝勒,从后海的醇亲王府搬出,住进西单甘石桥槐里胡同和背阴胡同间富丽堂皇的洵贝勒府,平日里到处摆出一副王孙贵胄的派头,经常在家中会集年轻的宗族子弟议论时政,对汉人掌权的现实极为不满。
同为皇弟的载涛排行老七,他对载洵那满嘴的“杀杀杀”颇不以为然:“汉人都该杀,由谁去杀?六哥要亲自动手吗?”
载洵不快地瞥了他一眼:“没胆识的小子,懒得跟你讲。”
载涛冷冷一笑:“六哥有胆识,嘴上叫了多少年,该杀的人却都活得好好的。”
载洵跟弟弟耍起了无赖:“你小子怎么帮汉人说话!”
两人的五哥载沣不耐烦地吼道:“你们两个吵什么,皇室已经如此不堪了,你们还要内讧,成何体统!”
听到载沣说到“皇室如此不堪”,年长的几位亲贵不由黯然泪下。
庆亲王载振则阴着脸道:“听说皇上最近龙体欠安啊。”
端郡王载漪点头道:“皇上已经三十多岁了,膝下依然无嗣,又经常患病,不如早立皇储,好让大家都放心。”
庄亲王载勋拈着他的花白胡子,摇头晃脑道:“问题是立何人为储君比较合适呢?若论承袭次序,孚郡王溥伦应为首继,当年穆宗驾崩后便应立为新君,不过当时太后嫌他是继子,未曾应允。再下来就是恭亲王溥伟。这两人均年富力强,应当能顺利延续皇室大统。”
原来溥伦乃过继宣宗(道光皇帝)长子奕惠(原字加言字旁),也就是说,血统上并非皇室直接嫡亲。穆宗(同治皇帝)于1876年病死,死后无嗣,当时就有老恭亲王奕斤(原字加言字旁)提议应由溥伦继位,但却被当权的慈僖太后以血统层次稍远为由加以拒绝,慈僖遂提出由醇亲王奕缳之子载恬为皇帝,醇亲王乃道光皇帝第七子,而他的福晋(正室老婆)正是慈僖的妹妹,所以载恬既是慈僖的侄儿又是她外甥,所谓亲上加亲。其时慈僖还有另外一番考虑,按照皇室规矩,若立比同治皇帝载淳低一辈的溥伦为后继,溥伦就将过继给大行(就是已故的意思)皇帝为后嗣,而皇后阿古鲁氏便成为太后,有垂帘听政之权,慈僖届时就靠边站了。相反,将载恬立为后继,因为与大行皇帝同一辈分,慈僖就可以继续做她的太后,垂帘听政,玩弄国家大权。
如今慈僖已经死掉十三年了,尸体早就在东陵化成白骨一堆,显赫一时的老醇亲王奕缳、老恭亲王奕斤也在十三年前那场宫廷政变后不久突然暴死。
十三年来,维新变法,设立内阁,剪辫易服,满汉合流,改清为华,召开国会……满洲贵族们一次次被震动、震惊、震怒、震慑,一开始还有人敢公开反抗,然而新军的子弹和警察的棍棒很快让他们明白了什么是“新秩序”,剥夺爵位、没收财产、终身监禁、斩首弃尸,最初的恐怖过后,剩下的人大多老实了,无奈了,无聊了,开始游手好闲,开始花花世界,开始醉生梦死。
然而,执着地眷恋过去的人并没有就此死绝,专制皇朝的权力吸引着他们,王孙贵胄的自负驱动着他们,这些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后代们并不认为他们的时代已经结束。
此时听到庄亲王载勋提到立储次序之事,载洵讥讽道:“篡位之人未除,立储又有何用?去做亡国之君吗?”
载涛冷眼道:“六哥说得好,就请六哥去把那个妄图篡位的大逆之徒处以极刑吧,我倒要看看,届时在珠市口掉下脑袋的究竟是谁。”
载洵恼怒地摔掉杯子:“你小子别激我,还真以为我办不到啊?告诉你,老子天天都在筹划这件事,妈的,本来早就打算好在正月初一百官朝贺式上干掉他的,没想到他却要跑去前线过春节,***,眼看就让他逃过一劫!”
众人一惊,载沣慌忙去捂载洵之口:“六弟,你胡说什么啊,活腻了不成?”
载洵一把推掉哥哥的手:“你们这些人,就是这般胆小怕事,所以才被刘云之流的下贱汉人夺去了朝廷大权,你们根本不明白,当今皇上是被这些人软禁起来了,他们是挟持天子玩弄朝政的大恶人,大罪人,人人得而诛之!”
端郡王载漪拍着酒桌应和道:“洵贝勒说得好!正是我等贪生怕死,才有今日之势,什么满汉合流,什么中华帝国,全是屁话,我等乃太祖努尔哈赤子孙,怎么可以眼看满清江山被那些下贱汉人夺了去!就是拼上一死,也要把满清天下夺回来!”
几个年轻的亲贵激动起来,也跳出来叫喊着附和。
载涛拉过载沣,摇头哀叹道:“五哥,你看看这些人,丝毫不识大势,当今天下,已经没有爱新觉罗家的根基了,我们安分守己的话,尚能苟延残喘,延续大统,像他们那样闹起来,届时狂风一起,恐怕连一片叶子都剩不下。”
载沣也低头长叹:“天命如此,难呀,我呀,人微力薄,我的话他们能听进去多少呢?”
激昂的叫嚣声在醇王府的宅院中久久不散,其中掺杂的那些微弱的悲叹,并不会引起哪怕一只蚂蚁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