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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少夫人的回音很快给了,说才到京里,家里还有些东西在收拾,有些乱,不过珠华不是外人,想去随时可以去,这几年两边虽没见着面,书信没断过,她知道珠华有了两个孩子,让方便的话,最好把孩子也带过去让她看看,小探花如有空,能一起来就更好。
珠华就拖家带口地去了。
到了宅第一看,确实还在收拾着,徐世子定下要上京的时候,这宅子本已开始修整起来,弄得差不多了,但徐世子自金陵来,随船带了许多新箱笼物事来,这些东西要规整归位,自然也需要一些时间,这就难怪沈少夫人没有先送信给她了。
两边见了面,一番亲热情状自不必说,沈少夫人说起她上京的缘故,原来有两桩,一桩是有位徐老夫人的知交老夫人过寿,二桩是为着徐佩。至于徐世子,他正好有公务,就随着一起来了,不过他逗留的时间不长,一两个月就要回去了。
徐佩在场,正逗着苏玉和瑾哥儿两个玩,沈少夫人就说得比较隐晦,不过珠华听出来了,徐佩今年十三,是个小小少女了,有些该考虑的事,可以考虑起来了,金陵是个好地方,然而毕竟是旧京,论起婚事,选择面就不如新京里这么大了。
沈少夫人带着女儿来,贺寿都只算幌子,给女儿寻摸一门称心如意的好亲事才是真的。
“舅舅啾啾——”
这是瑾哥儿的叫声,叶明光行完礼要出去,他眼尖见着了,发出了不舍的召唤声,这个称呼是开口音,对小孩子来说比较好发,瑾哥儿就很愿意叫,有时候能连着叫出一长串来。
叶明光脚步有些迟疑,转头望瑾哥儿——同时也望见了坐在旁边拉着瑾哥儿小手的徐佩。
然后他很快把目光移了开去。
珠华心觉不妙。
叶明光算她一手带大的,他因过人聪慧而自信,正常望人的时候目光坚定,什么时候也不会出现这种飘忽的情况。
飘便飘了,他耳朵根还红了!
珠华慢慢作不经意状转望徐佩——好么,这小小少女更掌不住,岂止耳根,一张脸全红了。
这情状,让她几乎条件反射般想起当年苏长越中举人后,去张家找她时的情景。
作为过来人,她想骗自己没事都办不到。
弟弟的桃花开得太突然,珠华很苦恼。
打叶明光去年中举后,有意来给他说亲的人家就排成了队,珠华试着和他聊了聊,发现小少年郎心/如铁,压根儿没开窍,她便也不管了,凭是什么样的好人家都先推了,让叶明光专心准备会试,考后再说。
不想这“再说”来得如此迅猛。
徐佩当然是个好孩子,家世好教养好心地好,叶明光也是个好孩子,单论个人的优秀程度,很少有人胜得过他,但加上家世就——
就算他如今中了探花,要配魏国公府下一代的嫡长姑娘也还是太单弱了。
珠华可以很坦然地面对这一点,她也不想勉强硬上,弄出个“齐大非偶”的局面,但她还是有点遗憾地心不在焉。
叶明光出去后,沈少夫人好像也不怎么在状况了,不知是发现了这一点,还是理家务累着了,给两个小团子塞了一堆见面礼后,又说了一会话,两边就散了,沈少夫人没有坚持留客,只是道:“等我家里好了,再请你来吃宴。”
珠华有点心虚地应了,她不知道自己这心虚怎么来的,大约是因沈少夫人待她那么好,她弟弟却同人家的独女来了个一见钟情,虽然没任何实质接触,她也有点挖了人家墙角的不自在感。
等回了家,让丫头看着两个小的,她头件事就是拎过叶明光去探问。
叶明光起初只做若无其事状,但在相依长大的姐姐面前,到底憋不住太久,漏出句话来:“早知道我该考个状元。”
这是嫌自己名次低了。
珠华心酸又忍不住笑,她懂叶明光的意思,真入官场,状元探花一般从六七品做起,差不上多少,然而他没有别的可以努力的方向了。
珠华沉默了好一会,也只能憋出句来:“随缘吧。”
若是别的高门,她未尝不可以努力一把,叶明光做谁家的女婿都是很拿得出手了,并非没有希望;然而沈少夫人多年照拂于她,对她有恩,她反而不便做什么了,再觉得自己弟弟好,家世的差距摆在这里,无法蒙着眼自欺欺人。
她这里安静“随了缘”,徐世子那边却活跃起来,拿沈少夫人的话说,徐世子如今附庸风雅得很,他初进京来,各处的旧交情交际应酬,天天吃不完的宴席,三不五时有了合适的局,就会跑来把他的世侄神童叶明光领走,带着一起到处逛。
珠华暗地里纠结了一下,她原来只和沈少夫人来往,和徐世子仅限于见面问候一声,并不觉得什么,现在叶明光大了,不好再和女眷混,来往的对象变成了徐世子,幸亏叶明光长得和他们爹叶安和不像,那些旧事还可随风而去,不然徐世子掺和进来,可真是——太怪了。
这么过了一阵,叶明光那边还是不知该怎么办,珠华看他的模样不像是一时见少艾而冲动,证据是他已经授了翰林院编修,开始像模像样地当差了,徐世子来找他,他只要休沐还是照常跟着出去,这要换了别人,他哪有这么好的脾气一直应付着哪,徐世子本身是武人,同他在年纪上又差了辈,凑一起去能有多少话说。
珠华也是无奈,在这件事上,既不好鼓励他,也不好打击他,只得由着他去,好在他跟徐佩都大了,见面仅限于问好寒暄两句,不可能独处,闹不出什么事来。
珠华后来又去过徐宅两次,一次正逢着叶明光休沐,他默默跟了,珠华不忍心撵他,领了他一起去,看他跟徐佩两个一碰面,又是一个红耳根,一个红整张脸,这回呆的时候久了些,叶明光还算稳重,徐佩却更收敛不住,一眼一眼地瞄他,还要找话和他说,又说不上两句,磕磕巴巴的,少男少女的情火燃得突然而没有道理,但这件事又需要什么道理呢?
珠华简直想掩面,她比两个当事人更不好意思,完全不敢看沈少夫人的脸色,打那后,好一阵子不敢再上门去。
乱糟糟的心绪里,苏长越的升迁机会倒是争取下来了。
他胸前的补子从白鹭换成了白鹇,仍在詹事府里为官,只是从左司直郎升成了左庶子——此庶子非嫡庶的庶,乃是五品官职名。
为这个升迁,起了场小风波。
这风波倒不是为着这个职位本身,而是升上去之后闹出来的。
苏长越自为官以来,从七品到六品,又从六品到五品,升迁很稳,但撇开他的年龄,单看这个升法的话,就会觉得不那么出彩,太子和苏长越说话放松,为此就和他嘀咕,可惜万阁老倒时他资历太浅,升不上去,不然那时乘着吏部尚书一同倒台,底下牵连一片空出了好些职位,往里面的四司选个郎中,又清贵又实惠,若是运道实力够,以后就在吏部里从侍郎尚书一路升上去,一条现成的青云梯就搭起来了。
这其实不过是句玩笑,当时空出来的缺早都叫人填满了,那些好位置千金不换,后面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哪那么容易到手,太子随口一说,苏长越也没当回事,说过就过去了。
却不知怎么泄了出去。
沈少夫人摆宴,下了帖子来,珠华不能不去,赴宴时让人当着她提及了起来,珠华看脸是个不大理会俗务的人,那人大概以为她不懂得其中关窍,言辞暧昧地奉承她,说苏长越前程大好,来日可期。
珠华在经济上确实不大通,捏着大笔嫁妆都不晓得该做什么生意,只能卯起来买地,但论学问政治,她打小同叶明光一道学起来的,惦记着要给神童弟弟做榜样,她一直没敢偷懒,及到嫁了人,苏长越不那么忙时也肯同她说些外面的政事,这么耳濡目染着,她同正经政客是不好比,然而要跟一般后宅妇人扳手腕,那基本不会输。
当时就听出来那人带的节奏了,无非是强行要往苏长越身上盖东宫烙印——詹事府服务于东宫不错,但本质仍是皇帝臣子,现任的詹事及少詹事都由在朝大臣兼任,皇帝乐见詹事府官员同太子相处得好,但好到太子要为谁伸手进实权部门插手朝政就是另一回事了,这一道烙印真打下来,皇帝也不会怎么样,你跟太子好,那就等到太子上位再用你罢,现在还是歇着吧。
官场如战场,太子觉得苏长越升得慢,有人却觉得他升得太快——未满三十,过往升迁逢时便补,补上去的也几乎是他能博到的最好的职位,怎能不碍人的眼,瞅见空子要伸出脚来绊他一下。
既辨出了这个坑,珠华也不客气,当即冷笑着把说这话的妇人反按了下去,指责她用没来路的言辞非议储君,离间皇家父子亲情,其心可诛。
她反扣的锅太大,那妇人让扣傻了,珠华若不懂这话的厉害,以为是普通客套话认了,那后头的风声就好放了,但非但盘算落空,还让倒打一耙,妇人不得不争辩起来,珠华毫不让步,要她说出这话的来历佐证,太子说的时候便没怎么避人,也是东宫私语,那妇人哪敢言之凿凿地举出什么证据来?她真说得出来,那就等于把太子得罪死了。
说不出来,那就是造谣。
妇人闹了个灰头土脸,事还没完,徐世子更狠,听说后转头去皇帝面前抱怨去了。
皇帝当年在金陵苦候,不好随意交接别的臣子,沈少夫人同为皇族,皇帝总算有个亲戚名分遮掩,同魏国公府还好来往,为此结下了一份交情,先帝骤崩,皇帝奔赴京城即位,明面上有锦衣卫护送,暗地里徐世子其实是亲身领兵随侍的,他在皇帝面前说的话,自然是很有一些分量了。
太子随即上表,自陈虽系旁人捏造,但亦因他自身言辞不谨,以致为人所乘,他没怎么辩解,大半言辞都在检讨自己。
原就不是件大事,这么一来,皇帝反而温言抚慰了太子,谁私下里还不开两句玩笑,这都要较真起来,朝堂里只能站些木雕泥塑的呆菩萨了,又诫饬了乱传闲话的人。
这场风波过后,太子私下微服去感谢了徐世子。
再然后,徐世子公务办完,就要回金陵去了,奇怪的是,沈少夫人找了珠华去,跟她提出了去意,居然也要一同走。
珠华愣且心虚,沈少夫人原为着徐佩亲事进的京,这些日子以来宴席摆得不少,但并没听说有着落,就要走了,这不是看出叶明光同徐佩的眉目不对了,要提前回去隔开两个了吧?
“明光没同你说?”沈少夫人一副憋笑憋得不成的样子看她。
珠华还傻着:“说什么呀?”
她弟弟正为情所困,哪有什么和她说的。
沈少夫人却点点头:“这也正常,他恐怕也只是心里有点感觉,未敢肯定,不往外漏话是他稳重处。”
她看上去挺满意,又戳戳珠华额头,还当她是个小孩子般,“看你那天给你的小女婿出头,机灵得不行,我只当你长大了,怎么这时候又还傻乎乎的。我们现在该办的事办完了,自然就回去了。”
珠华眨着眼,总算回过点味来了——不会吧?
“我们那位爷是不干什么正事,不过你当他真那么闲,总有空拐着明光在外头逛?”沈少夫人含笑,“掌上明珠要托付出去,他这个当爹的,当然要先好好掌掌眼了。”
预想成真,珠华仍有几分不可置信:她觉得叶明光的心思不是全无希望,但也真没想到有这么轻易!
沈少夫人的读心术功力不减,当即就看出了她的想法,摇头道:“你觉得容易?明光今天若不是已然是探花,那便是我看着他好,肯把端姐儿托付给他,家里也不会同意的,他自己争了九十九步的气,这最后一步,才能许他迈上来了。”
想了想,又纠正了:“你的小女婿也算帮了些忙,没有他在太子身边的脸面,这桩事仍然是难。”
她的话直白地从利益出发,珠华冷静下来后,反而一下子全理顺了。
讲真,魏国公府这样的庞然大物,下一辈的嫡长女选婿,要说只看人好,不涉及利益因素,那是发梦,全不可能。
沈少夫人已然提出了太子,魏国公府所看重的利益面就很明显了,在当今这一朝,有皇帝在金陵的那八年,魏国公府同皇帝的关系打得牢牢的,毫不担忧,然而世上没有永不褪色的世家——假使有,那一定是一辈辈人殚精竭虑,未雨绸缪,苦心经营才能维系下来。
魏国公府吃亏在和太子毫无交情,反倒因晋王曾在金陵,不可避免地和晋王有了些往来,太子正位东宫后,他和晋王间的微妙关系一定已为魏国公府打探到,但魏国公府不能随意做什么动作,当时太子和晋王的关系太紧绷,要向太子示好,恐怕就要踩倒晋王,那落到皇帝眼里,又如何高兴?
如今晋王已经就藩,魏国公府才派了继承人来,探一探风声了,徐世子那所谓公务,多半就如某位老夫人的过寿一样,也不过是个幌子,和太子搭上线才是他的真实目的——并不需要切实做什么,毕竟皇帝春秋鼎盛,不用着急,但也正因如此,此时对太子的示好才显得珍贵,真等到太子快上位了,如万阁老那时那般,皇帝已不需要他了,他就把尾巴摇断了又有什么用?
临时抱佛脚太蠢也太尴尬,不是魏国公府这等世家的行事风格。
那名妇人传的闲话给太子和苏长越找了些小麻烦,但落到徐世子眼里,他的角度一定不一样:太子私下和苏长越说话如此随意,必然是当他自己人才会如此,太子只要不作死,没有第二个竞争者,这种情况之下,叶明光和苏长越的政治立场没有相悖的风险,他们必然是一边的。而以他的年纪,在本朝重用的可能性不大,更有可能是留到太子上位,有苏长越先打下的底子,他踏入官场的年纪又如此之轻,磋磨得起也犯得起错,前程太可期望,魏国公府选这么个女婿,是经过精心计算之后的放眼将来。
这不是件坏事。
对别人有用,才会得到别人的尊重。
珠华坐直身子,慎重跟沈少夫人保证:“明光会待端姐儿好的。”
她知道沈少夫人为人,那些算计衡量源自魏国公府,沈少夫人骄傲到甚至不肯出手对付妾室,她天然身份高贵,不会在意那些,作为一个母亲,她只希望她的女儿终身能得到善待。
沈少夫人只是微笑:“我知道,明光是我给端姐儿能选择得最好的了,或许仍有缺憾,但别人不会比他更好。”
弟弟被这样夸,珠华也很开心,解决了一桩久悬心头的大心事,她乐得笑眯眯的,又忙赶着殷勤地跟沈少夫人商量了下其后提亲定亲的事宜——沈少夫人都点到这一步了,她作为男家亲眷,再不主动些就太没眼色了,难道还等着沈少夫人提这话不成。
沈少夫人道:“这倒不着急,我先进京前,也没想到这样巧又这样顺,正好明光中了探花,现成能把事了了,以为总要一两年功夫。如今端姐儿还小,我们心里有个数,亲事过两年,待端姐儿及了笄再正式商定起不迟。”
珠华一概全部应下,她觉得叶明光也还小着,等几年正常得很。
最后,沈少夫人想起来提醒了她一句:“先传的那个闲话,若是看不惯你的小女婿,事情还算简单,只怕是冲着太子去,有些人,就是不愿意过安生日子,偏要把水搅浑了,才好从中取利。徐家的根基在金陵,我们不能久留,你们在京里,要自己仔细些。”
珠华认真点头:“我会留心。”
天下无永世太平,争与斗从来也不会止歇。
但她并不惮于迎接这一切,因为无论她做得错与对,总有人为她倚靠,将她的戾气化为胆气。
祸福与共,风雨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