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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专业在当下的国内大学还属稀有。几年前的国立中央大学才刚设立了建筑工程科,招收有史以来第一批学生,总共二十几人。林良宁就是其中之一。他原本是燕京方替萧梦鸿征来协助燕京建筑项目的,从上个大使馆工程开始,就正式成了萧梦鸿的助理。
林良宁的家境似乎有些清苦。工作细致而勤劳。萧梦鸿就是看中他这一点。和他说好,目下给他一个月发四十元的薪水。这已经相当于时下的小康水平工资了。作为毕业刚出来没多久的学生,一般是很难拿到这种工资的。
从酒会回来后,萧梦鸿就联系了林良宁,告诉他近日将会开始薛梓安位于燕郊的工厂新项目,让他做好准备和自己一起去。
两天之后,两人去了燕郊。
薛梓安亲自送他们过去。
燕郊距离北平大约三十公里的路。薛梓安买的那块地皮有三百余亩。萧梦鸿粗略看了下四周,听取完薛梓安本人对于厂房规划的设想后,便请薛梓安先行回去,免得空等在这里无聊。薛梓安并未回,说陪着他们一道考察,这样有任何疑问的话,现场就立刻能够得到他的答复。
萧梦鸿见他说的诚恳,也就随他了。三人在现场停留了一天,傍晚才回北平。第二天又早早去了。到了第三天,初步考察测绘工作终于完毕。
这三天里,薛梓安就一直全程陪同。第三天结束事情回北平时,正好是傍晚的饭点,三人还没吃饭,饥肠辘辘。薛梓安请萧梦鸿和林良宁一道吃了个便饭,出来饭店后,说顺道送她回,萧梦鸿以路近婉拒,自己坐电车回了。
回到住的地方,萧梦鸿反锁了院子的门,进屋洗了澡,洗去白天奔波的尘土和疲乏,换了身舒适的家穿衣服,回卧室捻亮台灯趴在桌上就开始工作。
每一次,一个新的项目的开始阶段,对于萧梦鸿来说,就是一种不断否定的自我折磨,又是一种不断创造的崭新乐趣。就是在这样的否定和创造的乐趣之中,她把脑海里关于那座建筑的模样,一点点地用铅笔勾勒出来。
萧梦鸿正聚精会神伏案工作着时,外间忽然传来一声嗤的电门铃声。
这座租屋的前住户时常有访客,为方便应门,请电工人装了个时下时髦的电门铃。现在人搬走了,但留下了电门铃。
响了一声,就表示有人在门外揿铃。
因为时不时有住在附近的好奇儿童会过来揿一下跑掉,出来应门时并不见人,加上自己住这里后,可算深居简出,极少有什么访客,何况还是晚上了,有了经验的萧梦鸿并没立刻出去应门。
片刻后,嗤的声又响了起来。
这回应该是真的有人上门找自己了。
会是谁?
虽然电灯的应用改变了时下夜的生活,那些歌厅、电影院和舞厅门口霓虹闪烁,时髦男女人士们出双入对享受着夜幕能给人们带来的乐趣。但是国人几千年来养出的生活习惯依然还是没有改变。晚上绝不是登门访客的适合时机,顾诗华一般也不会这时候过来。
萧梦鸿投下手里铅笔起身,撩开那层垂挂下来的防虫绿纱门帘,走了出去到了庭院门后,隔着门问道:“是谁?”
“我。”
片刻后,她听到顾长钧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
这几个月里,这男人果然照了他先前的许诺,一直没来打搅过她。即便有几回和顾诗华同来,也与第一次一样,只在门口略微停了停就走。而且,他应该也没给萧家人透漏过自己已经从顾家搬出来单住的消息,萧太太还一直以为自己的女儿和以前一样在顾家。两人算是各自相安无事。而且,听上次顾诗华来时无意提及的一句话,说他前些时候又去了南方,萧梦鸿以为他现在应该不在北平了。所以,尽管每次只要想起那场离婚闹剧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来,但心渐渐有些放了下去。
没想到现在突然听到他就站在门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的。萧梦鸿微微一怔,没立刻开门,只放冷了声音问:“什么事?”
外头沉默了下,说道:“你能开门,我进来和你说吗?”
“我跟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萧梦鸿反诘了一句。
“我确实有事要说。”
门外男人语气沉着地说道。萧梦鸿听出了一种不会罢休的意味。
……
时令不觉已至夏末了,但天气还是热,晚上的时候,巷子外时常有住户晃出来到巷子口乘凉。隔壁黄太太喜爱麻将,经常呼人到家围坐一桌,有时少了一脚,就会叫萧梦鸿去凑数。
麻将这玩物,前些时候还刚被激进人士在报上与鸦片相提痛批,指责是麻醉国人灵魂的糟粕,但时下,无论上流名人抑或市井小民,沉迷其中的确实不在少数。几位很有名气的学者教授还曾做了几首广为流传的戏谑打油诗,可见也是个中的爱好者。
萧梦鸿原本是不会打的。有次黄太太少了个人,将她强行叫去,她看了两圈也就学会了。这几晚黄太太大约嫌屋里不通风,干脆把麻将桌摆到了院子空地上,边上照了煤气灯,燃着驱蚊香,一应消暑之物俱全。这会儿哗啦哗啦洗牌声正随风从墙头飘了过来,有人抱怨自己方才出错了牌,赢的便难免喜笑颜开。
“黄太太,你今晚手气好啊,三元兼四喜,满贯遇全么……”
一个麻将桌上认识的太太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萧梦鸿迟疑了下,唯恐他在门口逗留久了发出响动引来黄太太们的注意,终于将门开了,盯着他淡淡道:“什么事?”
顾长钧抬脚走了进来。
萧梦鸿见他朝屋里径直走去。
这几个月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踏进院子的门槛里。院子也确实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萧梦鸿只好关了门先跟了过来。等他进了屋,就将他拦在了入口堂屋处,阻止他向自己卧室去。
堂屋中间的那盏电灯前几天刚巧坏了。她还没来得及自己换灯泡。灯就亮不起来了。
他进来,仰头看了眼从陈旧的天花板上挂下来的暗的电灯。
“请问,你来什么事?”她停在门口,很客套地第三次发问他来的目的。
顾长钧微微低头望着她。
侧旁卧室书桌上那盏台灯的灯光穿过绿纱门帘透了出来,照的他脸半明半暗,他的目光是幽沉的,这样不说话只俯视着她,萧梦鸿忽然发觉自己仿佛完全被笼罩在了他投下的暗影里,于是不动声色地往后再站了站。
“顾长钧,你到底什么事?“
这一次,她的语气已经变得不耐烦了。
顾长钧扭头,看了眼侧旁那扇绿纱门帘,目光落到她那张有些凌乱的桌台面上,停留了片刻。
“我前几天刚回的北平。听说你很忙,又在做燕郊的一个工厂?”
他转回头,终于说道。
“怎么了?”萧梦鸿反问。
“这个工厂项目,你还是不要接的好。”
“为什么?”
“我觉得不适合。”
“抱歉,如果你来就是为了这个,你现在就可以走了。这是我自己的事,不会因为你觉得不适合就停止。而且,我也已经收了定金。”
“定金我代你赔付。何况我也知道,你刚开始没几天。现在停下的话,对工厂方来说没什么影响。”
萧梦鸿盯着他。
他的脸上是不带什么表情的。刚才说那些话,像在和她吩咐公事一样。
她忽然想到了很重要的一点:“你怎么知道我接了燕郊的工厂项目?”
她刚接下来还没几天。并没向最有可能告诉他的顾诗华提及这件事。
除了顾诗华,在任何别的什么人面前更没提过。
“你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
她再次质问,音量不自觉地就提高了。
“这不重要。”顾长钧转过脸,打量着中间堂屋,也避开了她的盯视。
“总之,我希望你不要接这个工厂项目。你也并不是非接不可的,你又不必靠建筑设计谋生。那里太远了,风吹日晒,你完全没必要这么辛苦。”
萧梦鸿忽略掉他后头那些话,自己忽然就想到了一种可能,肉就像被针给隐隐地刺了一下,极不舒服。
“我的助手林良宁告诉你的?”
顾长钧没应声。
萧梦鸿顿时明白了过来,退到一边,指着门口:“你,给我出去。”
顾长钧没动,但转回头看着她道:“这并没什么,我希望你别多想。你一个女人自己单独在外跑来跑去,现在外头也不算太平,我让周忠来给你开车你又不要,所以我就让你的助手代我留意下。万一你出了什么意外的话,能让我及时知道而已。”
萧梦鸿原本还在极力忍着怒气,现在听他这么解释,被他语气里的那种理所当然给彻底激怒了。
“顾长钧,你给我滚出去!我这里不欢迎你来。”
“你听我说,”顾长钧用容忍的神情看着她,“我这么做,完全没有恶意……”
“你自然没有恶意。你只是买通了我的助手让他监视我,好随时向你报告我的一举一动是吗?”
萧梦鸿双手抱胸,靠在门边冷笑打断了他。“你倒是给我个理由,凭什么你这么大喇喇地过来,不让我接燕郊的工厂项目?”
“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要和别的男人保持着不正当的暧昧关系?”
顾长钧的语气终于也生硬了起来。
“你说什么?”
萧梦鸿惊诧难当,放下手睁大眼睛瞪着他。
顾长钧面无表情。
“这位姓薛的先生,恐怕也是你的众多仰慕者之一吧?他这样处心积虑接近你,有了前车之鉴,难道你自己就不该保持着当有的起码距离?”
萧梦鸿浑身上下的汗毛,一根一根地慢慢倒竖了起来。
“你再给我说一遍?顾长钧?”她一字一字地道。
“或者,和你的仰慕者共事,更能给你带去不少身为女人的关于魅力的虚荣和满足感?”
顾长钧依旧面无表情,但语气蓦然加重,“可是容我提醒你一句,你别忘了,虽然我同意你自己住在外,但鉴于之前的经历,并不表示我会对你的举止放任不管了。你现在依旧是有夫之妇!所以,我希望你慎重考虑这件事,还是不要重蹈覆辙为好!”
萧梦鸿望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太过愤怒,以致于最后竟然笑了起来,手却紧紧地捏成了一握,连她自己也未觉察地在微微颤抖。
“我明白了。”她点头冷笑着,声音也在微微发抖,“原来我现在自己住在这里也是经过你的‘同意’?原来薛先生是为了接近我才投了巨资要在燕郊兴办实业?原来我为他的工厂设计建筑规划就是和男人在暧昧?身为女人,我还真的为自己的魅力感到荣幸无比。感谢你的上门提醒,顾先生。但你给我听好了,我不接受任何来自你的一切所谓善意的提醒或者好心。现在你可以滚出去了,有多远滚多远!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的这张脸!”
顾长钧自然不会自己这么滚出去的,依然钉在原地不动。
萧梦鸿愤而上去推他。
顾长钧望着她,见她脸色发白,一双眼睛睁的到了近乎失去比例的大,衬的脸愈发巴掌大的小,显然是出离的愤怒了,目光里掠过一丝懊恼之色,迟疑了下,语气终于变得缓和了下来。
“……你别误会,我也不是认定了什么在指责你。你大约不知道,我原本还在南方,忽然知道了这件事,我是真的怕你所思太过单纯,像从前一样被别的男人给迷惑住了而不自知,所以才特意回来,不过是要提醒一下你……”
萧梦鸿一语不发,咬牙狠命地只顾推搡他,要把他给搡出去。只是对方人高马大十分沉重,钉地上便像生了根,她又气的两个手腕发软,根本使不上什么力气,见他依然不动,终于负气松了手,扭身一把撩开那面绿纱门帘就往自己里屋里去。
顾长钧叫了声她,迅速抬脚要跟进来,萧梦鸿已经在他面前重重关了门,随之是门锁反锁的咔哒声。绿纱门帘子被她撩开的动作给甩了起来,侧边竹棱啪的打到了他的面脸上,有些抽疼。
顾长钧一怔,抬手摸了摸脸,随即去转门把手,转不动,想起方才进来时看到她里屋对着院子的窗户是开着的,便掉头出来到了她窗前。人刚赶到,见她人影在窗后一晃,两扇窗户就咔嗒一声闭合,接着,窗帘刷的拉了过来,将内里遮的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了。
顾长钧在闭了的窗前站了片刻,终于朝着里头说道:“我先前答应过不来烦扰你,这几个月里我做到了没错是吧?如果这次不是真的放心不下你,怕你重蹈覆辙,我也不会来的。希望你能慎重考虑我的话。既然你还是不愿见我,我走就是。等我走了,你自己记得锁院门。”
顾长钧说完,又等了一会儿,侧耳听着里头动静,但里头依旧没发出什么声儿。他终于长长吐出胸中一口闷气,走了出去,带上了门,转身要离开时,隔壁黄太太家的院子门咿呀一声开了,几个女人说着话从门槛里迈步出来,原来今晚黄太太手风太顺,全是她赢钱,其余几位太太觉得没趣,刚才打了最后一圈就说散了。黄太太赢了明后几天的菜钱,心里很是快活,送了几位太太出来,忽然看到前头有个人影,认出是顾长钧,急忙惊喜招呼:“顾先生,怎么是你呀!好久没见你来看顾太太呀!怎么这么快就又要走了?”说着瞥了眼那扇关了的门。
其余几位太太们麻将桌上认识了萧梦鸿,也早经由黄太太的口知道她和先生在闹分居这才搬出来的,又听黄太太说她是个新派女建筑师,言下之意,似乎是顾太太不愿回去,顾先生无奈才随了她的,十分惊诧,对那位被“分居”了的顾先生难免就抱了几分同情之心,私下里议论,都觉得顾太太这种新派女性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且太太们原本以为顾太太丈夫应该是猥琐而圆头大腹的,后来听黄太太说,却又是个极其具有风度的美男子,温蔼英伟,每次还开了汽车来,更是好奇。现在忽然看到真身出现,几位太太们也不走了,纷纷盯着顾长钧看。
顾长钧朝黄太太和其余几位太太点了点头,便朝巷口走去。太太们一直看着他背影,低声议论了几句,这才各自回了家门。
……
萧梦鸿关门锁了窗户就坐到桌前以手撑额,眼睛盯着桌上的图纸,脑子里却乱纷纷的,整个人还在气的不停微微发抖,恨不得揪住他重重扇他几巴子的耳光才算出气。只是碍于自己和这个男人似乎还远未熟到可以让她这样发泄不满和怒气的地步,所以方才拼命忍住了,这会儿自己一个人在消气。过了一会儿,听见他在窗外说了一段话,耳畔随之传来一阵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知道他是应该真的走了。
萧梦鸿用力地大口呼吸,渐渐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平息下怒火了。最后重新抓起桌上的一支铅笔,才画了一条线,笔头就折断了,断掉了的铅芯迸弹出去,把图纸也给弄脏了。
萧梦鸿烦躁不已,一把甩掉了铅笔。
……
顾长钧快步往停在巷外的汽车走去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了声“顾先生”,回头见黄太太面上带笑地从巷子里走了过来,便停下脚步。
“顾先生,”黄太太到了近前,转头四下看了眼,随即压低声,“顾太太住过来这么久,我从没见她晚上出去过,总是一个人在家里头画着那些什么建筑图纸。也就你的那位五妹来这里有走动。我怕她闷,就拉她来我家打麻将,认识了几个太太,也算散个心。最近别的事都没有,就是前些天,边上有个开米店的掌柜朝我打听顾太太,我听他言下之意,仿佛是说去年死了太太,要是顾太太无主,他就叫我给他说事儿。我当时吓了一跳,心想那位顾先生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看着就是有身份的。顾太太想必也同样出身高人一等。你一个开米店的也肖想,简直癞□□想吃天鹅肉,真真是可笑。我就说顾太太有先生,只是先生最近有事出了个差不在家而已,那人才被我给拦走了。我见他走时还一脸可惜的样。我这几天就一直等着你来,想跟你说一声哪。”
顾长钧双目微微眯了眯,看了眼自己刚才出来的那条巷子,从身上摸出几张钞票,递给了黄太太,道:“黄太太,多谢你有心了。”
黄太太看了一眼钱,慌忙摆手:“上次你已经给了我不少了。哪能再拿您的钱哪!”
“应该的。”顾长钧微微一笑。
黄太太忸怩了下,终于还是伸手把钱接了过来,迅速塞进衣兜里,连声道谢,跟着又道:“顾先生,虽说人正不怕影子歪,但禁不住有心的惦记哪!顾太太年轻又貌美,虽说深居简出,但单身一个人进出久了,难免还是招人的眼。这回是开米店的,下回保不齐还有别的什么人。你们夫妻嘛,哪里来的隔夜仇,别说只是闹了生分了,我还见过离婚七八年了前头男人死了,女人还回去给哭灵守孝的呢!人伦纲常,那比天还要大。我是觉着,让顾太太这么一个人住外头,有些不妥。我要是说的不对,您别往心里去。”
顾长钧不语。黄太太又说了几句,最后再次信誓旦旦,说只要顾太太在这里住一天,自己就会留神一天,顾太太家里若有事,会及时通知他,叫他放心就是。
顾长钧点了点头。转头再次看了眼那条巷子,转身上车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