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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姐儿的嫁妆是长公主一早便备好的,便使知棋拿了几本厚册子给她过目,有甚么不如意,也可挑挑拣拣的。意姐儿一手拿了单子端坐在椅子上,细细看两眼便知,有许多她上辈子都是见过的。头花、步摇、镯子、各色宝石、玉如意皆是分别列的册子。譬如光镯子,金的、银的、玉的,适合小儿戴的,适合老太太戴的都打制了成串,一旁还标明装着的盒子是描金龙凤呈祥的,还是朱漆嵌玉环的以免弄混。
上辈子侯府用项多,可再大的无底洞也没能把意姐儿的嫁妆吞干净。虽说也有她刻意放纵的缘由,可她的嫁妆也着实是多。当年也是十里红妆,自吕家大门口,到忠信侯府门口连绵不断的送进,可谓盛极一时,人人都在讨论忠信侯府娶了尊财神。
不过现下这单子里头还加了不少用项,衣物布匹,各色荷包宫缎林林总总加起来又是好些。布匹不好存,存久了颜色就黯不够鲜亮,虽说皆是尚好的,可也经不住久放。
上辈子她没那么多布匹陪嫁,皆是因为长公主去的早,没来得及给她准备下那么多。她仍是记得那时候她娘亲刚刚去了,她对吕老太太极依恋,哪儿有这辈子满心疏离?那时候荷姐儿也不比她得老太太宠,到底她才是亲孙女儿,嘴巴甜又爱撒娇,还能带财路,吕老太太待她还是不错的。
那时候大抵长公主也有叫贺姑姑隔一个月便来瞧瞧她和哥哥,可她真是不记得了。
上辈子长公主在她眼里是甚么样儿的呢?意姐儿也不知道。
还是到了十岁上头,长公主没了,她才记住自己还有个外祖母。她还记得长公主薨时,满城都挂白,他们家也挂白。她年纪小,爱鲜亮的颜色,使了金珠给她拿稍稍鲜亮些的线来,在袖口领口上密实地绣上几圈花纹,自己照着铜镜心里偷偷美着。
现在想来也不觉得怨恨颓丧,那时候的自己什么也不懂,被关在方寸之地里头心思很单纯。谁能想到她,她就感激谁。她觉得自己很幸运,所有人都待她不错。即便不是最好,她也很满足。
为什么妹妹阿惠那头的橙子又大又圆闻着香甜,她自己的橙子也大,就是不甜。为什么她头上戴的都是薛氏妆奁里捡的,阿惠就有银楼里新打的式样?薛氏说,首饰还是用旧的好,半新半旧的才雅致。她信了。不是她蠢,是她不愿意想太多。她怕想太多,到头来甚么也没有了。
意姐儿一个午觉歇下来精神也好多了。她梦见许多从前的事儿,回头想想可不就是梦吗?已经快十年了,她也分不清她一直执拗记住的上辈子到底是不是梦。
外头传来清姐儿的叫唤,清脆的极有活力的声音。清姐儿撩了帘子进来,见她还坐着发呆呢,便笑嘻嘻坐在窗边的绣榻上,抓了一旁的洗干净的果子啃上一口:“哎哎!我说你啊,愈是到了要嫁人便愈是呆!跟只呆头鹅似的!”说着又晃荡两下腿。
意姐儿蓦地起身瞪她:“我屋里这么干净的地儿,你还敢吃东西!这起子甜果子汁水都招虫,去去去外间吃去!我这绣榻上次给你泼了半壶茶水,这次你再弄脏我上二舅母那头哭去!”
清姐儿哼一声:“大姐姐回来了,我娘说叫我去瞧瞧她呢。我不去!要去也要和你一道去!”
清姐儿和茉姐儿上辈子定是一对儿冤家,反正见了面不拿话噎一噎彼此那都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意姐儿早上便知道茉姐儿来府里的消息了,不过她忙着看嫁妆册子,便想着下午歇过中觉了再去也是一样的,省得一早去了还叨扰她们母女叙旧抒情。
意姐儿想了想便带了一包小厨房新做的赤明香,名字倒是风雅,不过也就是腌制好的酱鸭胗,当零嘴吃风味极佳。
等见着了茉姐儿,意姐儿两个才觉着她变了不少。
茉姐儿脸上盖了一层厚厚的脂粉,叫人瞧不出她原本的皮子。少女时纤瘦高挑的躯干变得略带臃肿,胸脯圆滚滚沉甸甸的,腰肢上鼓出几块不服帖的赘肉。她浑身上下都是正红的颜色,连绣鞋都是缀满珠玉的正红,一张红唇笑起来像血盆大口,格外惊悚吓人。意姐儿敢说,便是现下说她是新嫁娘都有人信。
清姐儿目瞪口呆:“……大姐姐,到底不是从前的样儿了。”说着又抿嘴笑起来。
意姐儿皱皱眉,对着茉姐儿一礼:“大姐姐。好些时候没见着你了,我同阿清姐姐都很想念。”语气恭敬,面色恬淡,就好像茉姐儿看上去还是原来模样一般。
茉姐儿眼睛扫过清姐儿那副不遮不掩的样子,便有些恼羞成怒,不过她也不是少女时候的她了。这点子城府都没有,她才要替清姐儿担忧。
茉姐儿的手护着小腹,朝意姐儿微微一笑:“阿萌也看到,姐姐是胖了不少,叫你们两个见笑了。还不是为着肚子里这块宝贝肉么?”又作出幸福美满的样子,一双胖手揉了揉小腹。
茉姐儿一说,意姐儿就看着她的小腹。因为茉姐儿总体还是很臃肿的,所以并没有因为她肚子大,就让人觉得她怀了身孕。
意姐儿:“嗯……”
茉姐儿微微一笑,面上的肥肉就抖三抖,脂粉扑扑簌簌地落下,她浑然不觉地张口道:“这次我回来瞧瞧你们过得好不好,看到你们这般我也放心了。”
清姐儿学意姐儿微笑:“哎呀,这可当不得呢。茉姐姐肚里还有块宝贝肉呢,怎么这档口回来了?就为着咱们姐妹两个却是大大的不值得呢。”哦哟,谁信啊真是。
茉姐儿哪肯当面叫她们两个猜去缘由,瞪着眼睛朝清姐儿略带凶狠道:“妹妹这是不信姐姐有这份心?”
这一眼下去倒是叫意姐儿两个吓了一跳,从前茉姐儿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瞧别人的。她总是自持身份又淡雅,与面前这个形容臃肿满身正红的妇人,是彻彻底底的两个人。
不过清姐儿是不肯多想的,她看见茉姐儿就会自然地厌恶。说是说姐妹,到底也没存下点姐妹情谊。
清姐儿嗤笑:“姐姐自然是极看重妹妹的。那块羊脂白玉我还留着呢,也不惜得用,就端是瞧瞧也好。等小外甥生出来了,妹妹也做成个平安锁送给姐姐得了。”说酸话谁不会啊
茉姐儿有些不耐烦和她斡旋,摆摆手叫红笺把人送走,竟是连面子也不留了。反正她在许家也是这么对那群小妾的,在她眼里清姐儿还不一定有那群小妾重要呢。
清姐儿也懒得留,甩甩帕子干脆转身走了。
把意姐儿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原地,和茉姐儿大眼瞪小眼。
茉姐儿笑得见牙不见脸的,冲意姐儿挥挥帕子,带出一阵浓浓的香风。
意姐儿就很奇怪,是什么把茉姐儿从一个矜持高雅的大家闺秀,变成了现在这幅略带猥琐的模样?
茉姐儿扯着意姐儿的胳膊拍拍巴掌,大笑道:“你是走了高运了啊!能嫁到章氏去不得了,姐姐从前倒是没瞧出你这么能啊!”她眯着眼睛,仿佛在窥探,神色带出点不可置信。当初她也没把意姐儿放在眼里,不过是个丧母的,能嫁甚么好人家呢?更不用说是章氏这样极端讲究的世家了。
不过也好,正合她意,还能稍加利用一番!再者,许家这样的人家都这般难熬呢,她倒是要看看意姐儿嫁去章家,会被折腾成甚么模样!
茉姐儿拍拍她的肩膀,淡笑道:“正好,姐姐这头也有事相求。”她淡笑的时候,像是没睡醒,嘴角一高一低的有些滑稽。
意姐儿抿嘴一笑:“姐姐但说无妨。”
茉姐儿说变脸就变脸,扯着一张帕子转眼哭成泪人,捂着小肚子如泣如诉。
意姐儿:……
她稍稍总结一下,就是茉姐儿肚里的孩子十分凶险。已经快六个月了,但是几乎日日都要熏艾防止流胎。为着这孩子,她吃了许多保胎的药,皆是没有用处,还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现在只求意姐儿能帮忙,就谢天谢地了。
意姐儿很不明白:“那个,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啊,我又不学医。”尽管她也很遗憾,可她甚么忙也帮不上啊大姐。
茉姐儿叹气,又抓着她的手神秘一笑:“你家那位,不是有祖传的医经?你可别推脱!听闻章氏的嫡系儿孙都是有的!就连百年前的那位能枯骨生肉的神医,也是出自章氏!姐姐这肚子,就靠你了!”
意姐儿:“姐姐莫再取笑我了,我连嫁都没嫁去,哪里知道医经是甚么?倒是姐姐耳目灵通的很。”意思就是你莫捕风捉影了,我都不知道呢,你瞎掰的罢?
茉姐儿失望垂泪:“这样么,那还是算了罢,也不叫你难做。”你就是不想帮我。
意姐儿微笑:“不难做,若是我晓得的自然不遗余力。”没有就是没有。
茉姐儿幽幽道:“既如此,妹妹且回罢。姐姐也有些吃力了,咱们往后有缘再叙。”
意姐儿巴不得她这样说,又说了两句客套话,总算屏气从屋里退出来了。就茉姐儿这样儿,哪里像是甚么身上不好的,瞧着中气十足的很呢。意姐儿也没兴趣知道她打甚么算盘,总之到了她手里便是一问三不知便是了。
茉姐儿瞧着意姐儿离去的背影,气得摔了一整套茶具,冷笑两声。她又盘算着一件事儿,听闻姵姐儿犯了错处给拘在了皇觉山上,正好她倒也是有些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