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十万火急催察罕,救或不救两难间

赵子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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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武,曹州。

    细碎的雨点从天空落下,凉风带着秋意。燕子湿了翅膀,在树梢上飞掠而过,很快消失於远方,只留下几声脆鸣。

    雨已下了两天,虽然不是很大,但早已润湿了地面,并在低洼处积蓄。一只野兔小心翼翼地自草丛中探出了头,左顾右盼,观察环境。远近都是静悄悄的,细雨蒙蒙中,好像没有什么危险。它兀自犹豫了好长时间,终於鼓起胆子,飞奔到一处积水的低洼处,急不可耐地把头探了进去。

    却还有饮两口,它忽然抬起了头,警觉得向远处看去。

    隐约的马蹄声随风传来;不多时,渐渐清晰;再不多时,颤动地面。很快,一队骑士穿过林木、经过草丛,迎着风雨、卷着泥泞,奔至近前。马蹄隆隆,如同雷鸣。那只野兔受了惊吓,水也再顾不上喝,掉头就跑。

    跑没两步,一支利箭破空到来,正中它的脑袋,将之钉在了地上。

    骑兵众里,好几人同声喝彩。

    其中一黑甲骑士打个唿哨,从队伍中斜斜奔出,径直野兔倒下的地方,马速不减,施个“镫里藏身”,顺手把它抄起;继而又翻身上鞍,端正坐好,一手拿兔,一手控制马缰,急往内转,兜了一个圈,复入队中。

    ——是去也迅捷、回也快速;更兼且、他穿的黑甲、骑的黑马,在风雨中奔行如飞,真如一条翻波开浪的黑龙也似。

    队伍最前边的一人哈哈笑道:“小将军神乎其技、柳三郎策马无双。好!”转过头,对众人说道,“晚上把这兔子烤了,又多下两坛酒!”

    众人轰笑应道:“小王爷说的是!”

    ——这队骑士,却不是寻常的骑兵。“小王爷”即邓承志;“小将军”高延世;“柳三郎”则便是柳三。全是海东军中的将校。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本来是在益都,有些甚至远在徐州、宿州,却是为何、又是在几时汇聚到成武、曹州前线来的呢?却原来,是在接到陈虎入关的军报后,邓舍就将他们派来了。

    ——不止他们来了,随行的还有数千步骑。现驻扎在单州。

    邓舍派他们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再锻炼一下邓承志;一个是给赵过补充一下兵力。毕竟,赵过率部在济宁路已经连续作战很长时间了,眼前的形势虽可暂时应付,但在即将到来的决战中,却肯定是有所不足,需要补充些生力军。

    ——邓承志带来的这数千人,都是刚编练成的新军;还有部分“徐、宿”降卒。相比之下,战斗力还都是比较强的。

    ……

    但说来好笑,邓舍派他们来的主要目的虽然是为了增强“赵过部”实力,可在抵达的当天,在与察罕帖木儿决战前,便已阴差阳错地立下了一功。

    他们抵达的那一天,正好是察罕帖木儿遣派轻骑夜袭单州的时候。

    两军相遇,正在城下。

    一边是一夜奔袭百余里;一边是数日潜行上千里。小雨方下,晨风拂面。片刻的惊愕过后,海东军先锋高延世最先反应过来,不等敌我布阵,便就带了数十亲兵,横槊催马、狂喝猛叱,撞入元军。

    柳三是先锋副将,在整顿好队形、安排好次序后,也带了百余骑,从侧面冲入元军队中。与高延世遥相呼应,於敌阵中三进三出。瞬时间,把元军搅了个七零八乱。随即,海东先锋全线压上。

    不到半个时辰,元军就彻底乱套,开始溃退。

    高延世又追杀一阵,到底因为长途行军的缘故,担忧士卒如果过度疲惫,也许反而会使元军反败为胜;故此没有斩尽杀绝,追出了二十多里后,撤回单州。

    ——一场奔袭战,变成了激烈的遭遇战;而本该上场的单州守军,只是做了一个壁上观;最后获得功劳的、却竟变成了远道而来的客军。真也不知是该说元军运气不好,还是该说单州守军或者高延世的运气太好。

    ……

    不过,局部的好运气;不代表全局的好运气。

    消息传入成武后,赵过好一会儿没说话,吩咐记下高延世的功劳后,退入后堂,对鞠胜说道:“阴、阴差阳错。延世若无此胜,则、则李和尚便不必佯败。”

    不但不需要“佯败”,而且“败”的会更加逼真。只是高延世等的到来,赵过虽然知晓;察罕帖木儿夜袭单州,他却并不知道,所以这番话最多也就只是说说而已。这世上并无后悔药可卖,也更没人可以未卜先知。

    ——李和尚还是必须得“大败而回”。

    当天上午,打着“再接再厉”、“趁胜追击”的旗号,李和尚锣鼓喧天地出了成武城;下午抵达曹州城外。

    他摆出了一副志得意满、士气高昂的样子,和上次一样,连营寨都没扎,也不给士卒休整的时间,当时就展开了攻势。

    猛攻强打了一番之后,不消多言,结局自然也与上次一次,再次“铩羽而归”。

    不仅“铩羽而归”,他并且故意丢下了许多辎重,连火炮都主动拉下了两门。受惊散开的战马,也不去追赶,任之乱跑。战死士卒的尸体留在地上,一些受重伤的也不去管。狼奔逐突,全军溃败;丢盔弃甲,旗靡辙乱。不管怎样,至少从表面上看来,这是一次比上次还要惨重的大败。

    他装得太像了,察罕帖木儿遣军出城,追击不止。乃至到最后,士卒们真的惊恐起来,上下级指挥乱成一团。队不成队、伍不成伍。上至将校、下至军卒,全都撒开脚丫子狂奔逃命。

    如若不是赵过特地遣派了一路军马接应,“佯败”险些“真败”。

    ……

    兵法有云:“打胜仗容易、打败仗难。”胜仗了,痛打落水狗,谁都会;败仗了,兵败如山倒,要想安安全全、稳稳当当地撤走,难比登天。

    所以,要看一个军官的指挥艺术,不但要看他能不能打胜仗,还要看他会不会打败仗。李和尚显然是前者,不是后者,一个“佯败”都差点变成“真败”。不过这样也好,至少真正做到了“以假乱真”。

    ——察罕帖木儿彻底信以为真。

    ……

    “燕贼两攻两败,一洗我单州失利之沮;全军上下,士气甚高。臣闻小邓曾经做诗,说:‘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小邓贼子,其人虽不可取;但他的这句诗倒是颇有可取之处。

    “……,主公,敌我对峙时日已久,将士们急需一场大胜鼓舞斗志。以臣愚见,不如趁此机会,衔敌急追,挑战成武城下,迫使赵贼出城与我相战。胜,可从此一扫此患;纵不胜,以臣料来,也绝不致败。”

    长时间的对峙,将李惟馨的耐性一点点磨去,他如此慷慨激昂地对察罕说道。他一个多智谋士,尚且如此;察罕军中的那些武将、锐卒对目前状况的不耐烦以及渴求一战的欲望更是可想而知了。

    察罕帖木儿沉吟说道:“以己度人。我与贼军对峙的时间的确有点长了,我军固然渴求一战,不过料来,红贼亦会如此。……,赵贼战不肯决战,退不肯撤军,他的用意究竟何在?你我至今不能明测!他尽管接连两败,但在拿不准他的用意之前,贸然出城挑战、促其野战,怕是有些冒失。”

    到底是察罕帖木儿,用兵老道。“知己知彼,百战不败。”如今“不知彼”,贸然出战,确实有些冒失。若正好中了敌人的圈套呢?岂不悔之不及?

    李惟馨说道:“那以主公之见?”

    察罕帖木儿起身负手,在室内踱步。

    正沉思间,门外有人来报:“大都使者至,请大帅接圣旨。”

    察罕帖木儿顿时愕然,不觉转头,与李惟馨对视一眼。李惟馨也是表情茫然。这圣旨来的太过突然。莫名其妙的,怎么这时候下道圣旨过来?

    察罕帖木儿定了定神,说道:“速摆香案,召集诸将。……,先生,便请你与老夫一起,迎使者、接圣旨。”

    ……

    大都使者来到,送的圣旨什么内容,不必多说,一清二楚。自然就是元帝求援、要求各地诸侯勤王的命令。

    接过使者,读罢圣旨。察罕帖木儿恭敬有礼地先请使者休息,笑语殷勤,说晚上再给他接风;转过身,满面冰霜,和李惟馨等人入了书房。

    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啪”的一声,察罕帖木儿将桌上的一个茶杯摔在地上,恼怒非常,说道:“‘打了一辈子雁,却被麻雀啄瞎眼。’竟上了邓贼的当,中了赵贼的计!老夫说他为什么战又不肯战,退又不肯退?却原来机关算计在此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明地里与老夫对垒,暗地里却意在大都!……,嘿嘿,哈哈,这邓贼却也真是够胆大包天!”

    “现在发脾气也没有用。……,主公,皇上召您驰援勤王。这‘援’,是驰也不驰?这‘王’,是勤也不勤?”

    按说圣旨一下,就该立即北上勤王。李惟馨却为何这样说?而他说了之后,室内十几个人,有谋臣、有武将,也没一个吃惊诧异的。

    原因何在?正如之前洪继勋、邓舍的分析,察罕帖木儿虽名为元臣,实际上早割据一方、成为诸侯。对他来说,元帝的圣旨其实早成了鸡肋,可有可无。如果对他有利、想听了,就听听。如果觉得对他不利,不想听了,就不听。他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听与不听间,谁能奈何得了?

    李惟馨话音落地,王保保开口说道:“大都被围,皇帝危急。此时若不援,父帅,恐会被天下英雄不齿啊!”

    李惟馨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说道:“赵贼屯兵数万,挡住了咱们的去路。就算不去驰援,也说得过去。”

    “赵贼新败,我军连胜;又不是我军连败,赵贼连胜。怎么能说他挡住了我军的去路?以现在形势而言,李和尚方才大败而归,他几乎全军覆灭在我曹州城下。如果我军出城、北上,赵贼定不敢拦。”

    “少帅言之有理。……,但是,驰援勤王,对我军有何好处?”

    “你!”

    王保保本就对李惟馨没有好感,闻听此言,登时大怒,拂袖而起,大声说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如今皇帝有难,我等做臣子的岂能袖手旁观?父帅不辞艰难、以布衣而起,自陷生死之地、征战南北,所为者何?不就是为了征乱伐暴、廓清宇内,为天子平四海、定天下么?……,也正因此,天下英雄莫不以父帅为楷模。李惟馨!你却在此时、此刻、此地,蛊惑父帅不救大都、坐视天子陷於死地而不管。你是何居心?”

    王保保这番话,说的大义凛然。实际上,他是真的这么的想么?并不见得。他略微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况且,‘覆巢之下无完卵’。若大都陷落、天子成囚,你我诸辈,何去何从?”

    察罕帖木儿喃喃自语:“你我诸辈,何去何从?”

    “是啊,父帅,若坐视大都不管,一旦天子被囚,大同孛罗帖木儿,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关中张良弼诸将,此时尚不服父帅,更况那时?岭北、关外诸部,已有阳翟王叛乱在前,若再无天子?……,父帅,你如果不救大都,孩儿敢断言,必定会出现两种情况,非此必彼。”

    “哪两种情况?”

    “其一,便是如孩儿上述所说。关中、岭北、大同诸将,定四分五裂,或割据自王;或拥宗室为帝。彼此不服,互相攻伐。父帅也定会被卷入其中。……,则海东邓贼、江南诸寇,从此不能制矣!”

    “其二呢?”

    “其二,若邓贼不能攻陷大都,无功而返;则父帅不救,定失天下民心、人望。”

    察罕帖木儿默然不语。

    李惟馨说道:“少帅所忧、固有道理。但现在辽阳贼才入腹里,声势正大、锋芒方锐;而反过来,我军与赵贼对峙已久,将士劳累,若再长驱北上,更不堪重负。如果此时驰援,那便是以我之短、击敌之长。如果贸贸然北上,恐怕不但救不了大都,我军也将陷入死地。此智者所不取。”

    “狭路相逢勇者胜!自古无救国的清谈,只有杀敌开疆的猛士。书生空谈,徒误国也。……,父帅,您曾教孩儿:‘干大事岂可惜身’!当此时也,正干大事之时。

    “至若以我之短、击敌之长。圣旨上讲的清清楚楚,那辽阳贼自辽阳入腹里,路途千里;并在入关内前,先在辽西与世家宝大战一场;待入腹里,又在永平路激战数日,是‘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也’。并且贼将陈虎,久在辽东,不识腹里虚实,不知中原地情,徒有残暴之名,而无善战之称,一嗜杀屠夫而已,连个勇将都称不上,何足为惧?

    “而反过来看我军,虽与赵贼对峙多日,却接连两胜,新败李贼,正当士气旺时。又且勤王救驾,不比寻常,必定人人奋勇争先。

    “综上结论,不管我军在哪方面,都占有优势。此以强击弱,何来‘智者不取’之说?”

    “就算如少帅所说,我军占尽优势。但北上之后,赵贼必然会衔尾追击,待得其时,是我军前有辽阳贼、后有赵贼;邓贼也很有可能会统军西进,击我腰腹。……,三面受敌,如何是好?”

    “辽阳贼强弩之末,赵贼屡败之军,邓贼纵使西进、又能带几个人来?我高唐诸州、诸路,皆有驻军,强兵勇将、足可以将之抵挡在外。”

    两人争辩激烈。室内诸人有赞同李惟馨的、有赞同王保保的。两种意见胶着,谁也没占上风。辩论了一会儿,还是僵持不下,不约而同停了下来,齐齐转目,看去察罕帖木儿,请他决断。

    察罕帖木儿一直没有说话,方才的怒气也早就没有,人已冷静下来,拈须深思,过了一会儿,才展颜一笑,说道:“吾家千里驹已经长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