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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前就不说了,包括更后也一直没敢看书评,今天壮起胆子看了一下,太感谢同学们的理解与支持了。
——
等不多时,洪继勋二入燕王府。
此时天已偏晚,日头西沉,在太阳下晒了一天的青石板地面滚烫热,院中的几棵槐树也蔫蔫的,枝叶都耷拉下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洪继勋下午来时,穿的一袭白衣,圆领绣袍,大约因为出汗太多的缘故,两个多时辰后再入王府,换了套衣服,窄袖袍、戴云肩,束玉带,携玉佩,脚穿络缝靴。较之下午他初来时的那一身,这套衣服明显偏近胡风。
汉服宽大,天热时,衣服一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也不方便活动。洪继勋是在双城长大的,这时换身狭窄便利的胡服,并不足为奇。
“大热的天,麻烦先生连跑两趟。辛苦辛苦。”
邓舍让座、看茶,两人分宾主坐定。风吹过来,邓舍只觉香气扑鼻,他顿时诧异:“咦?先生何时也喜欢熏衣了?”
洪继勋的装束一向清爽干净,别说“熏衣”,便是香囊、配饰之类也几乎不带,极少有“香气扑鼻”的时候。此时听了邓舍问,他破天荒地竟似有些尴尬,回答说道:“家中小奴不晓事,昨天自作主张把臣的衣服全都给熏了一熏。想换件别的,竟无衣可换了。没奈何,只得如此。”
“噢?这倒奇了。先生府中听说规矩甚严,有哪个小奴敢这般自作主张?”
“这,这,……。不足道也,不足道也。”
邓舍放声大笑,说道:“且容我来猜一猜。……,若我所料不差,这个‘小奴’,应是名唤‘观音’?”
“观音”者,“小观音奴”是也,便是洪继勋前阵子才收入府中的那个女孩儿,歌舞双绝,姿色妖娆。邓舍早就听李生说,洪继勋对她是百依百顺、宠溺之极。前些时日,两人曾说起过这个话题,不过当时没有细谈下去;如今看来,洪继勋对这女子还真的是极其疼爱。
“前些日子,先生说待天魔舞成,请我去观赏。不知可练成了么?”
“这几天臣忙于政务,对此没有过问。如果主公想看,待会儿臣回去,催催小观音奴就是。”
“不着急,不着急。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闲言两句,转入正题,邓舍将刘福通的“私信”拿起,递过去,说道:“先生想必已经见过曹州信使,对我军从曹州撤走之事应该已经了然。此番请先生来,却不只是为了曹州,更是为了此事。……,这是刘福通写给刘十九的一封私信,刚送来益都。请先生观看。”
洪继勋本以为邓舍召他来,是为了“赵过从曹州撤军之事”,没料到见面不过两三句话,却忽然扯到了“刘福通私信”上,心下疑窦,接过观瞧。如上文所说,信不长,他很快看完,看完之后,面现大喜。
二话不说,他起身跪拜,高声说道:“恭喜主公,贺喜主公!”
邓舍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扶他起来,问道:“何喜之有?”
“这是天赐良机,正好方便主公行‘引蛇出洞’之计!”
“噢?‘引蛇出洞’?……,‘引蛇出洞’讲的是察罕,这私信乃刘福通所写,这两者怎么?”受了洪继勋的提醒,邓舍话说到半截,停顿下来,心中微动,略有所悟。
“欲要‘引蛇出洞’成功,不可没有江南的策应。主公佯攻大都,江南策应河南。一个‘佯攻’,一个‘牵制’。配合得当,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先生的意思是?”
“刘福通想问主公借兵,‘攻取汴梁,光复旧都’,这不是一步天然的策应好棋么?诚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他自以为占了便宜,其实正配合了我军‘引蛇出洞’的计策啊!”
邓舍醍醐灌顶,恍然大悟,说道:“如此,按先生说,我应该借兵给他?”
“不但应该借兵给他,而且应该借精兵给他!并且,借兵给他的同时,最好再上个表:‘孤木难支’,建议刘福通再问朱元璋借些兵马!”
“再问朱元璋借些兵马?”
“有了主公的借兵在先,朱元璋定不能拒绝。……,说到朱元璋,自我军占据徐、宿以来,臣一直有个担忧。”
“什么担忧?”
“徐、宿控南北之通道,扼淮泗之咽喉,临近金陵,相距不过数百里远。臣一直担忧,朱元璋会因此而生异志。毕竟,徐、宿在张士诚手里与在主公手里完全不同,张士诚守成之主、主公进取之主,主公虽与朱元璋同殿称臣,但并无会面,彼此可谓‘貌合神离’,他不会感不到压力。”
“这点我也想过,先生所言甚是。”
“他如果感到压力,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不外乎二条,或撕破脸面夺我徐、宿;或挥师东进,攻占浙西。”
“然也!……,‘撕破面皮’暂时看来是不会,但‘挥师东进、攻取浙西’,以减轻主公给他的造成压力却是极有可能!只从他屯重兵在濠州一带,却半个多月不肯西进河南半步就可看出,他必是‘有所思’。这个‘思’,以臣看来,就是想打浙西!”
“先生说的是。”
“没了徐州、宿州,张士诚在气势上已落下风,不复‘高屋建瓴’之势。朱元璋一旦与他开战,就臣的估计,他绝对难以抵挡。而他一旦难以抵挡,浙西膏腴之地便要尽数落到朱元璋之手。到的那时,金陵、松江连成一体,我军虽占徐、宿,再想南下,咫尺天涯。”
“嗯。”
“如今之势,对北方咱们要尽快平定;对南方,则需要分而斗之。故此,浙西是坚决不能让给朱元璋的。这一点主公认可么?”
“同意。”
“所以,刘福通的这封私信当真‘及时雨’。主公就如他所请,借兵给他;再如臣言,建议他也问朱元璋借些兵。如此一来,不但可策应我‘引蛇出洞’之计,更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住了朱元璋西进之意。一举两得!”
“听先生所言,真如拨云雾而见日月!”
洪继勋捷才多智,大概也有他近日来一直在考虑“引蛇出洞”这个计策的原因在内,从刘福通的这封私信说开去,片刻之间,就得出了“借兵对海东有利”的结论。
邓舍十分赞叹,说道:“那便按先生的意思?等圣旨下来,若其中果有向我借兵的内容,我便一口答应!”
“正该如此。……,只是,有一点主公需得注意。”
“什么?”
“借兵给刘福通可以,但军队的指挥权却不能交给他。待借兵时,需得选派一员能将做这支部队的主将。”
“不需先生说,我自晓得轻重。‘听调不听宣’就是。”
洪继勋是一力主张他的“引蛇出洞”策,什么事儿都能往这方面套。而邓舍本来说是“等等看姚好古的意见”,这会儿却似乎改变了主意,已经做出抉择,认可了洪继勋此计。其实不然。
——正如洪继勋所说:“借兵给刘福通乃一举两得”。策应“引蛇出洞”是一得;“牵制朱元璋,使他不能即取浙西”是一得。换而言之,就算“引蛇出洞”的计策最终不能实行,至少借兵之后,还有一个“牵制朱元璋”的“得”。所以,邓舍痛痛快快地就接受了他的这个意见。
——而至于朱元璋会不会如洪继勋的推测,“肯定也会答应借兵”呢?这一个其实无关紧要。即便他推测错误,“朱元璋不肯借兵”,也没多大关系。你既不肯借兵,显然兵力不足;既然兵力不足,又怎能转脸就去打浙西?传出去,未免口碑太不好听。朱元璋绝代枭雄,定然不会犯此错误。也就是说,不管朱元璋借兵不借兵,至少短日内浙西不会有事了。
说完“借兵”,又说起“从曹州撤军事”。
洪继勋说道:“赵左丞此番曹州之战,可圈可点,虽最终撤军,但‘撤而不败’。察罕早晚要走,曹州早晚还是要归我海东。当务之急,不在计较曹州区区一城一地之暂时得失,而应即刻探明察罕的下一步动向。”
“先生之见,正与我同。我已写了回文,命人八百里加急送给阿过,吩咐他需抓紧探察,明白察罕动向。”
“今日曹州虽没有拿下,但对主公而言,这其实是件好事。”
“此话怎讲?”
“一个赵左丞,就勾得察罕不辞千里、亲来驰援。若是换了主公亲征呢?”
邓舍微微一怔,随即大笑。
“主公笑什么?以为臣在拍马屁么?”
“不是,不是。”
回想当日益都之战时,察罕帖木儿用兵的老辣与锐利,邓舍收起笑容,叹了口气,严肃地说道:“……,即便换我亲征,察罕也是强敌啊。”
“主公此话,也对、也不对。”
“怎么说?”
“去年,察罕大举入侵,围我益都,险恶时、城池难保。当时的察罕是多么的意气风?说他是‘强敌’不以为过。”
“那如今呢?”
“但今年以来,先有孛罗之乱,关中张良弼蠢蠢欲动,扰其后方;继而赵左丞奇袭巨野,攻其前线;随后,又有我军与吴军会师于单州,联手并战,大败王保保。……,不过数月之间,北地的形势已经大变。”
邓舍点了点头:“话虽如此说,但仍不可轻敌。‘虎死尚且威不倒’,何况察罕活老虎!孛罗之乱,数日即平。援军才至城下,曹州之围已解。先生,锋芒至此,数遍南北英豪,谁能与之相比?……,我是远远不如!”
“臣与主公的看法不同。”
“愿闻高见。”
“察罕固然锋芒毕露,天下人难缨其锋。可他的这次亲自驰援说明了什么?说明他已左右难支,相形见绌。岂有一国之主,凡事皆亲力亲为的?……,昔楚汉之时,项羽何等英杰?左驰右奔、无往不胜!显赫时,群雄噤口、豪杰屈膝,可到最终呢?却也正因为他的‘左奔右驰’,刚极易折,垓下一战,自刎乌江。……,所谓‘柔弱胜刚强’,正为是也!”
“嗯,先生说的有道理。”
“所以说,臣认为如今的察罕,主公说他是强敌,对、也不对。也正因此,臣才大胆提出‘引蛇出洞’之策!”
洪继勋的这番议论,倒是勾起了邓舍前世的一些记忆,他记得有一篇雄文,叫做《论持久战》,提出了三个概念:战略防御、战略僵持、战略反攻。——此时此刻,是已经到了对李察罕展开战略反攻的时候了么?
……
两天后,出使安丰的使者归来,带回来的圣旨里果然有“借兵”内容。邓舍既已与洪继勋商议妥当,没有半分为难,当场就答应了。如此的爽快,倒是使得那位远道从安丰而来、特地前来宣旨的朝廷官员十分惊诧。
得过邓舍提点的刘十九,“恰到好处”地出面,装作胸有成竹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冲这位宣旨官儿点了点头。
那宣旨官儿顿时明白,暗挑大拇指,心中赞道:“俺来前,朝廷还有人说刘十九办事不利。真个污蔑!如若办事不利,燕王又岂会答应得这般爽利?……,待回到安丰,需得好好赞一赞这刘十九,真乃心王室!大大的忠臣。”
当日晚宴,益都的文武官员悉数到场。
酒酣耳热之际,刘十九和那宣旨的官儿说悄悄话,提出:“如今安丰,缺兵少粮。俺费劲唇舌,好容易说动了燕王肯借兵。何不趁此机会也向吴国公借些人马?就算不多,至少足壮声势!”
那宣旨的官儿喝多了,他在朝中地位不低,“与闻军机”,对“借兵”之事的来龙去脉以及刘福通的具体打算是非常清楚的,当下说道:“刘大人所言极是。不瞒大人,刘太保也正是这般打算!只等俺回去,便要下旨问吴国公要兵马、要粮秣。”
刘十九故作欢喜:“原来太保已有定策!却是在下多嘴了。”复又装作担忧,“只是那吴国公自恃兵精粮足,和燕王不同,早有不臣之心,一向和朝廷同床异梦。太保问他借兵、借粮,不知成算几何?”
“有了燕王在前,还容得他吴国公迟疑、拒绝?他若肯时,万事皆好;他若不肯时,哼哼。”
“真要不肯,又能如何?”
“大人有所不知,俺从安丰来时,听说吴国公刚又在浙西打下了两座城池。他若真不肯借兵,……,这两座城,太保说了,便交给燕王管辖!”
刘十九大喜过望,连连赞道:“太保稳坐钓鱼台,左右逢源,高明、高明!”心中却想道,“原来用的却是‘二桃杀三士’之计。嘿嘿,嘿嘿。先用徐、宿之归属迫燕王出兵;又再用浙西两城之归属,迫吴国公出兵!当真姜还是老的辣。刘太保,好一手借势打势、挑拨离间!”
——这计策看似高明,但刘福通的无奈与“痛”,又有几人知晓?想当年,麾下百万、强将千员,纵横天下、无人能当,一力破十会;而如今,却竟为求一个生存,而不得不使出“阴谋诡计”。
对真正的大英雄而言,这不是“荣誉”,实为“耻辱”。
可刘福通的不寻常之处也就在这里了:他宁愿受此“耻辱”,可也绝不肯放弃“希望”与“原则”。再受“耻辱”,为的也是挣扎求生、以待来日翻身、扬眉吐气的一天;而即便再受“耻辱”,却也绝不肯投降蒙元。
是真名士自风流,唯大英雄乃本色。
洪继勋评点项羽,认为他“刚极易折”。可若不是真的英雄、真的豪杰,怕也难以“刚极易折”。宁愿自刎乌江,也绝不肯投降敌人、面南称臣。项羽是一个这样的豪杰,刘福通更是一个这样的英雄!
如今放眼天下,具有这种坚忍不拔、宁死不降特性的“奇男子”,实在屈指可数。无非也就刘福通、陈友谅两人而已。如果是在原来的历史中,或许还可以加上王保保。如张士诚、方国珍之流,“竖子成名”罢了。
……
几句感叹,抛开不言。
只说从安丰来的使者宣读过圣旨后,得了邓舍的准信儿,“待探查清楚察罕的下一步动向后,便遣军南下,借兵给安丰”,高高兴兴地回了朝。
又不两日,海东通政司的情报便快马送到邓舍案头:“安丰已下旨金陵,问朱元璋借兵、借粮。”
身在益都,遥想金陵,朱元璋接旨的时候会是何种心态?定不是欣然从之,十拿十稳进退两难。邓舍端起茶碗,遥遥举杯,抿起嘴角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