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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从傍晚时下起。
栖在远处树上的野鸟,淋在其中,时时有振翅高飞而去。入夜后,变得安静起来,枕戈宿在帐幕里的士卒,入耳只听到一片窸窸窣窣。远处的河水潺潺流过,风越地凉了,值夜的军士站在望楼上,火把明灭。
宿营驻扎,最烦的就是下雨。
像眼下这样的小雨还好,能够一清暑气,给人些清凉;若是大雨,必会将营地搞得泥泞不堪,洼地处,更还会积蓄深水,十分不便。野战在外,没有太好的条件,大部分的士卒连身换洗的衣服都没有,鞋子也只有脚上穿上的那一双,出外一走,动不动就会弄得又湿又脏,很不舒服。
而且,军中又有纪律,不许私下生火。时日一久,怎会不疫病丛生?严重降低战斗力。不过,雨水初落,影响倒是还不算深。
立在辕门口,赵过负手远望了会儿。
刚下午起风时,他还觉得不错,真是没有想到,居然会落起雨来。侧耳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蒙蒙的夜色下,原野空旷而宁静。玻璃丝似的细雨,在近处看得清楚,而越远就越迷离,满天地间一片沙沙的细响,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远方的蒲水,宛如一条白练,跃入眼帘。
他刚送走了蓝玉。为了便于联手配合,常荣没有走,留了下来;并作为对应,派了一个千户随同蓝玉一起,去往常遇春的军中。
“大人,夜深了,回去吧。”
说话之人是潘贤二。他刚忙完了军务,没赶上迎接常荣、蓝玉,且随了前来送行。
赵过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许是在回忆适才与常荣、蓝玉会谈的内容,在定下盟约后,他们又谈了许多,其中包括一个将要实行的计划。听了此问,方才回过神来,他问道:“金、金乡的军报送来了么?”
按照约定,杨万虎每隔两个时辰,要往主力大营送来一份军报,汇报单州、成武,现在又加上了羊角庄等各地的敌情变化。潘贤二答道:“还没有送来。不过,也应该快了。”瞧了瞧夜色,说道,“最多半个时辰。”
“给、给泰安的军报送走了么?”
杨万虎给他送军报,他需要给泰安送军报,然后再由泰安转去益都。潘贤二说道:“早在常、蓝两位将军来前,今天的军报就已经送走了。”
赵过沉默了片刻,再往远方望了一眼,见蓝玉及遣派去常遇春营中千户的身影已消失在了雨夜中,这才转过身,欲待走时,忽又停下,伸出手,接了几点雨滴,感受着凉意,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这、这雨不知会不会下大?”没把话说完,咽下了后半句,与随从诸将道:“走、走吧,回营去。”
一行人冒雨回营,经过处,守夜、巡逻的士卒皆站直行礼。
归入帅帐,诸人又商议了会儿军事。赵过针对刚才会谈的内容,做了几项安排。随后,佟生养、李和尚等自告辞,回去本军。随着他们的离去,受到马蹄声响的惊动,中军大营略微地骚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安静。
然而,在表面的安静下,一股肃然的杀气却怎么也无法遮掩,冲云霄直上,划破了雨幕与夜幕,又落下来,笼罩苍茫大地。
杀气笼罩之下,灯火帅帐之内,只剩下了赵过、潘贤二、蓝玉三人。
夜将深沉,为何他三人依然不眠?
一份地图铺展在案几前,他们皆聚精会神地注目其上。
……
不同於赵过的心忧,单州城内,赛因赤答忽、王保保、赵恒、蔡子英诸人,却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落雨而不觉欢喜。
站在城楼上,他们一边观雨,一边交谈。
蔡子英喜形于色,说道:“燕贼赵过部屯驻蒲水河畔,本就阴湿,如今忽然下起了雨,越雪上加霜。吾观此雨,虽然不大,胜在绵延不绝,且云层密集,短日内定然难以停下。就算下不大,只要能连着下上几天,对燕贼,乃至吴贼,肯定都是不利!”
赵恒深表赞成,也说道:“不错。雨水一下,天气潮湿,且不说很容易导致疾病,先一个,对火器的使用就不利;其次一个,对弓矢的使用也不利。雨下路滑,亦不利攻城。而粮草转运,更是困难。”
赛因赤答忽哈哈大笑,说道:“此真乃天助我也!”
正说话间,听见木屐声响,转回头去,看见是阎思孝。他们一干主将、谋臣全都出来看雨,顺便巡查城防,得有人守在帅府,以备处理紧急的军事,守在帅府之人就是阎思孝。见他这会儿过来,赛因赤答忽心中一动,等其走近,放低声音,问道:“阎公步履匆匆,可是红贼有何异动?”
“大帅明见。刚接到的谍报,一个时辰前,本在入夜时已扎营的吴贼常遇春部忽然拔营,向我羊角庄方向急行。”
“噢?一个时辰前?”
掐算时间,一个时辰前,是刚刚落雨的时候。
常遇春趁着落雨拔营,借助夜色,向羊角庄方向逼近,意欲何为?赛因赤答忽、王保保对视一眼。王保保微蹙眉头,说道:“常贼趁雨夜急行,是想借机取我羊角庄么?……,阎公,羊角庄的驻军可知此事?”
“已经知道了。”
“虽然有雨,且我羊角庄驻军的驻防工事大约也还没有能完成,但毕竟也是数千的精锐,何况已经知晓此事,常贼来犯,倒也不值得担忧。”
说起常遇春部,蔡子英想起一事,问道:“阎公,散出去查探常贼粮秣虚实的斥候可有回报了?”
常遇春孤军渡河,带的辎重肯定不会多。根据蔡子英的推测,十有**,后期是要靠燕军补给的。所以他请赛因赤答忽遣派出去了许多的斥候,一方面探明常遇春到底带了有多少的粮秣,可供支持几天;另一方面,则顺带摸清楚从蒲水到常遇春驻军处的道路,看看有几条。
如果能把这两方面的情况探查清楚,便可以更进一步地推测出燕军何时会给吴军补充后勤,更甚而,会走哪一条道路。而如果把这些都搞清楚了,就可以在适当的时间,在适当的地点,埋伏下一支军马,半道劫粮。
察罕帖木儿建议赛因赤答忽可以去劫邓舍的粮,蔡子英由此化之,更准备劫常遇春的粮。这,也是他所谓“先南后北”,先打吴军,后打燕军的一个可行办法。
阎思孝说道:“常贼防范甚严,咱们派出去的斥候很难靠近,只能远远观望。他带了有多少的粮秣,一时间,还难以探查清楚。不过,从他行军走过的道路上来看,辎重车不算少,而且都很重,压出来的车辙很深。”
“也就是说,短日内,他是不会缺粮的了?”
“怕是如此。”
蔡子英向赛因赤答忽、王保保拱了拱手,说道:“既然短日内劫粮的可能性不大。卑职请大帅、少将军,今夜即遣军出城!”
“出城?”
“正是!常贼趁夜雨疾行,不管他是不是为了去取我羊角庄,但对我单州来说,都是一个机会!”
“机会?先生的意思是说,我单州可以与羊角庄呼应,围击常贼?”
“不错!今夜出击,对我军有利三,对红贼有弊三。”
“三利为何?”
“我临汾军初至,诸将无不求战若渴,此我之一利。虽然下雨,只是细雨,对我骑兵无碍,此我之二利。羊角庄已驻有我军,占有地利,足为呼应,此我之三利。”
“三弊为何?”
“常贼初至,本已士疲马倦,却自恃骁勇,不待休整,便冒然进军,此彼之一弊。据报,常贼部多步、少骑,此时雨虽小,亦对步卒结阵不利,此彼之二弊。常贼趁雨夜拔营,以为我不知;我军趁雨夜出城,只要隐秘得好,金乡杨万虎、蒲水赵过却定然会不知,外无响应,此彼之三弊。”
“三弊,三利,……。”
“我军有此三利,而彼却有三弊。败之易如反掌!”
却正是:趁天雨,牛刀小试,渡黄河开攻战,常遇春要夜袭鞑虏;因地利,大显身手,援单州初露锋芒,蔡子英欲反击红贼。
察罕的幕府中,他最信用的谋士当数李惟馨,余者如孙翥、赵恒,蔡子英也是一个。李惟馨因为最得重用,所以常年随在他的身边,参议谋划,少有外派;而孙翥、赵恒、蔡子英等人,有时会派去给部将,担任谋主,像这次便把赵恒给了王保保;至若蔡子英,则是多随在赛因赤答忽左右。
察罕的这种安排,一来,是为了增强诸将的作战能力;二来,也不排除有监督各军的意思。所谓监督,倒也不是怕赛因赤答忽、王保保生异心,——赛因赤答忽是他的内弟,王保保是他的义子,他又没有亲子,明摆着打下的江山将来肯定是要给王保保的,说实话,这两个人也没有必要生异心,目的是为了能更好地令行禁止,打起仗来,可以如臂使指。
不过,也因了这层关系,诸将往往都会对上边派下来的谋主比较尊重。此时听了蔡子英之言,赛因赤答忽微一思量,便即做出决定,说道:“先生此计,诚然妙哉!正可行之!”问王保保,“保保,你以为如何?”
他是王保保的生父不假,但王保保又是察罕帖木儿收养的义子,就地位而言,尚在他之上,且是单州军的主将,若是私下,自然可以亲近,然而,出军作战却涉及公事,所以,不能不问上一句。
——,其实,赛因赤答忽和王保保名为父子,关系并不怎么密切。王保保“生而敏悟,才器异常,幼多疾,忠襄以母舅氏视之如己子,遂养于家”。打小,王保保就被察罕帖木儿养在了家中,可以说,他是跟着察罕帖木儿长大的。血缘再近,见面少,感情上自然会有些疏远。
赛因赤答忽有三子一女,相比王保保,另外的两子、一女,更像是他的孩子。他的次子名叫脱因帖木儿,现也在军中,不过此次没有随行同来。
“蔡先生分析得很透彻了,我有三利,贼有三弊。孩儿以为,此计可行。”
“好!”
赛因赤答忽也是体谅王保保,略微沉吟,用商量的语气,接着说道:“保保,你部屡经大战,尚未休整过来,此次夜取常遇春,便用俺军如何?”
“依父亲所言。”王保保恭敬地答道。
他同意,赵恒有异议,说道:“大帅,临汾军士气高,出城夜袭固然适用。但以卑职所见,临汾军毕竟道路不熟,最好,还是选用我单州军一部为前导。如此,方可确保万无一失。”
赛因赤答忽从谏如流,接受了他的意见,转顾诸将,笑道:“上午,俺问你们,谁敢去挑常遇春,尔等皆争先踊跃。已到用武之时,谁愿去之?”
一人出列,昂然应道:“末将愿往!”
但见此人,豹头环眼,八尺身材,亮银甲,红战袍,在城楼上、夜雨下,这么出列一站,颇有龙虎之姿,不是别人,正是虎林赤。
他乃河南人,是个绿睛回回儿,虽然在元军中的名声不及关保、貊高,却也是一员赫赫有名的骁悍勇将,胯下骏马唤作黑麒麟,善使一杆乌黑点钢枪,冲锋陷阵如飞虎,掣旗斩将是能手。乃元军中有数骑将之一。
早在汴梁三路北伐时,此人便曾在潞州铁骑谷,大败过关铎;更在去年,察罕帖木儿入侵益都的时候,参与了济南一战,曾与赵过、邓承志等人交过手。邓承志并因此战而身负重伤。随着他出列,又有两人站出。
一个陈明,一个董仲义,是他部下的两员偏将。
——,日前,邓舍在益都“论将”时,提起过他三人的名字,认为在燕军中,唯有“高延世”可以当之。
见他出列,赛因赤答忽大喜,说道:“有将军出战,败常遇春,如反掌观纹!”
——
1,王保保和赛因赤答忽的关系。
“(至正)二十六年(1366)二月,(扩廓帖木儿)自京师还河南,欲庐墓以终丧,左右咸以谓受命出师,不可中止,乃复居怀庆,又移居彰德。”
这个“欲庐墓以终丧”,指的就是为赛因赤答忽修整墓地,并前去尽孝服丧。从这几句可以看出,他虽是察罕的养子,但并没有因此就割弃了与赛因赤答忽的父子关系,但因为左右的劝解,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尽管当时确实战事比较紧急,可似乎也可由此看出,其父子的关系并不亲近。而且,因为他是察罕养子,所以无论是从宗法,还是从习俗上来说,实际上都已被认可是为察罕的后代,当时大约也没有人因此而奇怪。
至少,没见有因此而责斥他的。朱元璋一样赞他为:“天下奇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