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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不了一个时辰就会来到?”
围在杨万虎身边的将校们都是不由面色一变。有的慌忙向金乡方向望去,手搭凉棚,借助月色,却只见到笔直向前的道路上寂静无人。有的则扭头朝河上、河对岸看去,乱马交枪的,士卒们正在渡河。
“还有两千多人没过河呢。一个时辰?怕是赶不及在鞑子前抢下金乡了。”
“如果让鞑子先占了城?将军,那咱可就白跑一趟了。”
谁都知道,来的这一批敌人定是王保保的先头部队。若是被他们先占了金乡,一边守城、一边等候援军,就指望杨万虎部这三千多人,肯定是没有能力再把城池夺下了。在这个时候,“先入者得”。
“将军,该怎么办?”
杨万虎望向河北岸黑压压的部队,按照营头,各部排列得井然有序。跟随着本部的军旗,服从着号令的传下,位处最前边的士卒一个接着一个地跳入河中,一手高举兵器、粮袋等物,一手紧紧拽住绳索,向前洇渡。
原本平静的河面因此而被激起无数的浪花。水声与马嘶声、各级军官们的催促声等等声音混在一起,喧哗了夜。
他有两个办法可以应对。
其一,继续渡河,待全军都渡河完毕后,再开向金乡。其二,不等全军渡河完毕,先率领部分士卒抢占金乡。这两个办法各有利弊。
正如上面所分析到的,如果采用第一个办法,虽然很有可能夺不下金乡,但是至少会安全许多,三千多人对敌两千,不管怎么说,总能全身而退。但是,问题的关键就是:若是这样做的话,就无法完成任务了。
那么,选择第二个办法,——率部分士卒先抢占金乡。
这个比较危险。以眼下的形势而言,如果采用这个办法,杨万虎最多只能领几百人先行。不错,是能够抢在敌前先入金乡,可入了金乡后呢?几百人要顶住两千人的猛攻。而且最重要的,这金乡县城人生地疏的,防御设施也并不完善。在一个较为陌生、且防御简陋的地方,立足尚且未稳,便需要迎接优势敌人的猛烈攻势。危险系数太大。
这倒也还罢了。
还有一种可能:若是敌人围而不攻,只单纯地把城内的数百人与河边的两千来人隔绝开,然后静待援军。待援军赶到之后,再各个击破,又该如何?若是出现这种情况,河边的部队跋涉至此、未及休整,刚刚渡河,且无险要可依;而城内区区数百人,援无可援,守无可守,必败无疑。
诸将也回头望去,除了渡河的部队之外,他们还看见远处那些距离河水较远的营头,正在利用渡河前的这段时间在分别举行战前动员。
“将军,该怎么办?”
部下们的询问声,就像是战场上的鼓角声,敲打在杨万虎的心头。是啊,该怎么办?他没有赵过的稳重,也没有郭从龙的惊才绝艳,更比不上庆千兴的文武兼备,但是他杨万虎却也有杨万虎的长处,那就是勇往直前。
“四更天了。按左丞的军令,傅友德应该已经突入成武敌营。”
杨万虎忽然说了这么一句与眼下形势不搭调的话,不等诸将反应过来,他便即下令:“把在南岸的部队集合起来,留下百人继续接应对岸渡河,其余的,随本将赶去金乡!”
“赶去金乡?”
“将军!”
河南岸现有的部队只有几百人,还再留下百人,也就是说,杨万虎决定只带四百多人先去金乡。诸将无不失色,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人了,对打仗很有经验,有人说道:“金乡虽无鞑子,但是毕竟处在单州的势力范围内,就不说城防简陋,仓促间难以很好地守御;只说那城中的百姓里定有王保保的细作之流。将军只带四百多人过去,纵能抢先入城,待鞑子的两千人去到,外有强敌、内则不稳,如何应之?实在太过危险!”
“又且,若是鞑子到了金乡后,一边围而不攻,一边静待援军。先用援军攻击我河边的部队,然后再合力攻城。当其时也,我河边军群龙无,而将军在城内又兵马太少,不足以援、守,我军又该如何应对?”
“你们说的这些俺都考虑过了。先入金乡确实有些危险。然而,狭路相逢勇者胜。现下形势如此,除了这么做之外,难道还有别的办法么?又或者说,你们有什么好的计策?”
诸将皆面面相觑。孤军先入金乡是很危险,可除此之外,似乎也的确没有别的办法。有人勉强说道:“鞑子出单州,势方锐,提孤军先入金乡,未免太过犯险。末将等虽无良策,惟愿将军莫急,稍做停留,以谋完全。”
“军情如火,先入城者得。‘稍做停留,以谋完全’?本将可以等得,金乡城等不得!”
“将军!”
兵者,死生之地。一个不小心,就是全军覆灭。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生死,而是数千人的生死。往大了说,更牵涉到整个战局。诸将苦谏,皆道:“请将军莫急,以谋完全。”
杨万虎嘿然。他慷慨地说道:“主公起自永平,立海东五衙为羽翼。从我军成立的那天起,战辽东、取南韩,入益都、守济南,继而分兵两路,一部死守棣州,一部强渡山阳湖,历经诸役,有哪一次不是硬仗?又有哪一次不是血战获胜?今,我军不足四千,趁夜长驱,过蒲水、深入单州境内,抢占金乡,实不异‘虎口拔牙’。能否功成,全在‘奇’与‘快’两个字上。岂能临机迟疑,为求所谓‘万全’之道,而落全军失败之局?”
“请将军三思!”
“我军既深入敌境,已闻敌讯,将要接敌,却在这个时候,不肯奋勇争锋,而是‘稍作停留’,迟回不进,以本将看来,这不是在‘以求万全’,实际上,是将咱们的虚实暴露给了鞑子,徒然地自取屈辱而已。俺刚才已经说了,咱们趁夜长驱,深入单州,料来鞑子必没有什么预备,一定非常吃惊。所以,王保保派来的前头部队只有两千人。又既然王保保没有什么预备,那么,俺虽决定只带数百人先行,但夜色沉沉,正好用来当作掩饰。只管鼓行而前,人虽少,彼安能策我虚实?虽险实安。”
杨万虎是个直性子不假,人并不笨。打了这么多的仗,在“虚实”上,也还是颇有个人的领悟。
见诸将还有迟疑,他接着说道:“并且,左丞的军令是命俺率领尔等屯驻金乡,以阻挡敌前,扼制王保保,如今见敌而停,是违抗了军令。张歹儿曾与他的部下说过他的军法不可违反。元帅尚且如此,何况左丞!”
先以情理动之,再用军法威胁。可是诸将仍还有苦谏不止的。
杨万虎的性子本就急躁,顿时不耐,勃然大怒,按刀在手,厉声说道:“金乡,位处要道,临蒲水南岸,是我军进攻单州的必经之地。察罕的援军马上就到,如果金乡为王保保所得,则我军必受其制。大丈夫行事,当无愧君父,岂可因贪生怕死而罔顾大局?诸位莫再多言,违令者,斩!”
军法一下,没人敢再说话了。
“杨四。”
“末将在。”
“你留在河边,催促对岸的部队过河。给你半个时辰。待全部过河后,即火前来金乡支援本将。五更前,俺要在金乡城里看到你的军旗!”
“是!”
安排过还在渡河的部队,杨万虎又点了两个副千户的名字,令道:“整顿南岸诸营,随俺前去金乡。”
从已渡河的营头中抽出了四百五十人,杨万虎简单地和带军的百户讲了一下现在的情况,便就命多带鼓角、旗帜,“鼓行而前”,向金乡出了。
鼓声很响亮,特别在夜晚,传得更远。相隔十几里地都可以听到。
渐渐远离河岸,道路两边的一些村落受到鼓声的惊动,很多茅屋、村宅里纷纷亮起火烛,引了阵阵的骚动。鸡叫、狗吠,乱成一团。有胆大的村民打开门窗往外偷看,只见到有一支部队正在月色下急行军。旗帜如林,鼓角齐鸣,队伍拉得很长,有很多骑马的军官来回奔驰,不时地出一两声简短的军令,掀起滚滚的尘土,看不出来总共有多少人。
“这是哪里来的人马?”
“没看见大旗么?打红旗的,肯定是巨野的红巾了。”
“什么时候过的河?不是前阵子才听刘老爷说,临汾的援军就快要到了,巨野的红巾肯定不敢过来了么?怎么忽然就出现了!”
“他们这是往哪儿去啊?”
“前头还能是哪儿?金乡。”
“金乡?唉,才从嘉祥逃过来。金乡又要开战。天下那么大,可怎么咱们老百姓想吃个安生饭就这么难呢?”
说话这人是个老者,看模样像个读书人,衣服虽然很破烂,但是却很干净。他是才从嘉祥逃出来的,投奔了本地的一个亲戚。本来听城里的士绅刘老爷说,临汾的援军快要来了,想必益都燕军肯定不敢打过河来,以为总算可以安稳几天了,但是却没料到居然这么快,眼看就战事又起。
唉声叹息的,满面愁容。
“盛秀才,俺们家在河南有个亲戚。前阵子,王老爷才带领部队屯驻单州的时候,俺就估计这仗早晚都会打过来,已经准备去河南投亲了。你要是不嫌弃,不如就随俺们一起去?人多了,路上也好多个照应。”
“河南?”
“是啊。现在河南不是还算太平么?去了后,总能有口饭吃。”
盛秀才苦笑。
他不比这些村民,对天下的大势略有了解。北方就不必说了,自年前以来,从邓舍、察罕与孛罗的互相开战起,战火几乎就波及到了河北、山东、山西,乃至陕西的各地。放眼看这北地的万里山河,没有一处不是在打仗。就算战火还没烧到的地方,为了支援前线,百姓们所受到的剥削与压力也是越来越重。北方如此,南方难道就好么?何尝不也是如此!
淮西、江浙一带的张士诚、朱元璋、陈友谅,彼此攻伐,战无了期。福建、广东一带的陈友定、亦思巴奚等,也是大仗、小仗不断。
还有四川,按说蜀中天府之国,被明玉珍占据,外有群山为阻,内则土地肥沃,应该较为太平了吧?可一来有李思齐经多次入境交战;二来又有安丰的李喜喜部在陕西失败后,退入四川,便在前不久,才算是刚刚被彻底消灭。
更无须说河南。盛秀才虽不知朱元璋已兵欲取河南,但自古中原四战之地,即使现在还算太平,日后呢?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盛秀才长叹一声,说道,“乱世人间,只求一活,难过登天!”长江南北,千万里锦绣山川,却竟无一个地方可供百姓立足。桃花源,桃花源,那陶渊明又怎能不写出一篇《桃花源记》?
夜色沉沉,部队的钲鼓声远去,村中的鸡、犬逐渐安静了下来。他立在树下,仰头望了望夜空,群星灿烂,一弯橘黄的月,寂然无声。不由地想起了时人高则诚的一句诗:“莫向中原叹黍离,英雄生死系安危。”
作为一个小小的百姓,既无翻天之力,又无济世之能,生在乱世,值此兵荒马乱之际,也只有、也只好、也只能把生死系在某个英雄的身上了。
看见军队远去,被惊醒的村民们也不再睡了,有的聚集一处,议论纷纷;有的见机快,又有亲朋好友在外地的,已经开始着手收拾东西,准备逃难。盛秀才已无处可去,因为听了那村民适才的邀请,当下也转入房中,自去与借住的主人家商量,看看是不是跟着也一同接着再去河南。
这只是被惊扰到的一部分百姓,杨万虎等对此自然不知,其实,即便知道了,他们又有几个人会在乎呢?
两刻钟后,这四百多人出现在了金乡城外。
探马来报:“鞑子的骑兵前锋距我部不足二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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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高则诚。
《琵琶记》的作者。这句诗是咏岳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