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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察罕的角度来说,能快地取得晋冀战场之胜利,腾出手来,专心致志地对付益都、集中全力去解巨野之危,固然是一件好事。 但这件好事却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因为他虽然确信他可以击败孛罗,但是究竟几时才能取得胜利,哪怕就算他本人却也是无法提前预测的。
所以,针对巨野战场,他真实的计划其实是一方面奔袭棣州,“围魏救赵”;一方面启用埋在南高丽的伏子,搞一个内乱出来,以令邓舍前后失措。总而言之,都是剑出偏锋,用间接的办法来解救王保保的危险。
既然现在逼和了孛罗帖木儿,那么不用多说,这个间接的办法自然而然地也就随之产生了变化。变化最主要的方面是在“奔袭棣州”上。
想那李察罕,英雄一世,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从他起兵起来,南征北讨,无论对手是谁,向来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纵然有时会受到些挫折,小败一场,但又有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何尝有过如今日这般的困窘?
两线作战。最紧急的时候,险些教他进退失据。
试想,他又怎能会不恼怒衔恨?如果他不立刻地就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还邓舍一个颜色,再又试问,他以后又怎么能在天下群雄的面前抬起头来?百战百胜的赫赫威名竖之不易,但若毁灭却只在瞬间。若他是咽下了这口气,吃下了这个亏,天下的英雄豪杰们又会怎么去想他?
不错,现在金陵的朱元璋、松江的张士诚、乃至蜀中的明玉珍,这些割据一方的豪杰们,的确全都是对他恭恭敬敬。可恭恭敬敬的前提,是他战无不胜。现如今,邓舍一个黄口孺子,就能把他逼入如此的困境。他如不报复,稍有不慎、极有可能就会出现天下英雄群起而攻之的局面。
这是从私,从他个人的利益来讲。
从公而论,大都的蒙元朝廷本就对他抱有警惕,不是十分的信任,尽管前些时候取得了蒙元皇太子的支持,可人在得意时,自会有许多人来捧场;人若失意,必然门可罗雀。他若不把这个仇回来,就不说蒙元皇太子会否产生别样想法,问题是他又有什么脸面再去与之讲条件?
更重要的是,关中还有张良弼等人,名义上归其节制,实际上都不服气。已经出现了孛罗帖木儿这么一档子事儿,若李察罕现如今再把王保保在济宁路吃的亏咽下去,谁知道张良弼会不会因此而更膨胀野心和**?
要知道,为何李思齐一动,用五千人就震慑得张良弼不敢出军?说到底,不是李思齐兵精,全靠的李察罕以往攻无不克的威名。也只有报复了邓舍,才能够“敲山震虎”,叫张良弼彻底收起异志,不敢再有异心。
也所以,和孛罗刚议和完毕,察罕就决定改变前计,不再只是作势攻击棣州,也不再只是“围魏救赵”;而是要“批亢捣虚”,要趁益都的主力云集济宁、巨野之时,用雷霆万钧之势,以出其不意之态,一举拔下棣州城。然后视战机,选择是否长驱直入,直捣黄龙,要不要二取益都!
在和幕僚们议论的时候,李惟馨提出一个看法,他说道:“虽然说,现在济宁、巨野前线聚集了益都的多数主力。据线报,似乎益都大部分的精锐旗号都已经出现在了那里。但是小邓素来狡诈,最好诱敌中计。有道是‘兵不厌诈’,主公,却也不可大意,须得提防他还留下的有后手。”
“邓贼带到益都的军队本就不多,而今,他一围济州、二打山阳湖、三困巨野城,且在这三个战场上他都能占据微弱的优势,由此可见,他派去济宁路的人马定然不会少。并且,前线作战,后方不能没有预备队。他放在泰安的肯定也有一部分兵力。说他的主力已然云集济宁,这是半点也不会有错的。哼哼,他以为就凭孛罗的那点能耐便能把老夫吸引在大同,以致无暇顾及益都么?我敢断言,现在益都必然空虚!最多,小邓能留下三五千精卒以备不测,就算是了不起了,就算是他会用兵了!”
“主公所言甚是。但是前两天有情报来,说安丰、金陵都有点蠢蠢欲动。方补真是海东有名的说客,三寸不烂之舌。他也已经入了金陵。主公,即便益都空虚,但是河南方向咱们却也是不得不防。
“安丰与我军仇深似海,如今虽势力渐微,万许人还是拿得出手,一旦被它抓住机会,定会卷土重来、寻咱报仇。而金陵的朱元璋狡如狐、狠如羊,别看他几次遣使前来与咱通好,实则意思难测。是个劲敌。”
“安丰手下败将,不足为虑。朱元璋倒确实是个对手。……,老夫会给张士诚写信,若朱元璋果然敢动,便从松江出军,直取他老巢。”
“士诚多疑而寡断,沽名而无勇。主公,此人不可信用。”
“朱元璋与张士诚有杀弟之仇,若朱元璋真的兴师动众、犯我河南,张士诚再无勇,也定然不会放弃这个良机。况且士诚之外,还有陈友谅?朱元璋狠如羊,陈友谅狠如狼。江南、淮泗能勉勉强强称得上英豪的,惟此二人矣。就算士诚终究无勇,陈友谅也不会坐失良机!”
“然则,主公打算如何兵取棣州?”
“孛罗虽已与老夫议和,但是‘明和心不和’。以老夫料来,他肯定是想等着咱与邓贼决胜负时,再趁虚而入,与我开战。这一次迫于济宁的形势,不能将大同拿下,从此一绝后患,实在遗憾!此次,我军取棣州,河南虽不足虑,然而对孛罗却不得不戒备之。老夫的打算,简而言之,四个字:‘战决’。选用精锐,先迅猛地攻下棣州,然后看情况,或者再取益都;或者回师转向,二战大同。不管怎么说,这一场仗既然已经打响,既然已经打到了现在这个程度,怎么说也得先灭一个强敌!”
“然后看情况,或再取益都,或二战大同?”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计划本就是用来改变的。谁又能保证完全能按照计划行事呢?所以,老夫说‘看情况’再做决定。”
“那主公觉得,我军若是再取益都,胜算几何?”
“益都缺粮,兵卒已疲,且主力在外。我以得胜之军,取彼虚弱疲惫之城,先生,你说胜算几何?”
“若是回师,二打大同?”
“大同的外围据点半数皆已被我军占领,城中精锐又被老夫要来五千,孛罗帖木儿外少险隘,内乏精卒,屡败之军,对我常胜之师。还是请先生你来说,我军胜算几何?”
两人相对而笑。
计议已定,察罕大点三军,选出了万余精锐,加上孛罗帖木儿的那五千人,将近两万人。便从大同的南边直接取道上都路,经保定路,转行东南,进入河间府,与河间府的驻军会合,接着扑向棣州。蒙元的上都路很大,从漠南一直延伸到河北蔚州、山西灵丘,刚好和大同路接壤。
兵之日,察罕亲至营中誓师。
“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倡乱者,红贼是也。老夫起自草莽,提十万众之军,衣不解甲,马不下鞍,血战至今,所为者何?上报国恩,下为百姓求活而已。今,汴梁已被我光复,伪小明王逃遁安丰,奄奄一息、随时可灭,是恶已惩。而东则益都,西则金陵,是红贼还有两翼存在。
“益都邓舍,素为贼中骁悍,且邻我晋冀,实为大患。欲彻底平息贼乱,是非要先灭此贼不可!前番取益都,因微细之故,功败垂成。此一回,本帅与大同联手,合计精兵万余,而贼军主力在外,内部空虚,我军长驱直入,必然克胜!诸君,旗开得胜之日,便是坐享荣华富贵之时!”
三军举戈,呼声振地。
“军令:此次出征,凡所克城池,无论将士,禁扰民,违者斩!而凡所缴获的财货,许尔等自留。”
财帛动人心,利欲熏人眼。
近两万人呼声更大。蓝天白云之下,肃杀军营之中,真是又便如察罕的所自夸:军旗立处,风云变色;兵锋所指,山河披靡。恍然间,喊叫声,叫人有地动山摇之感;懵然里,铠甲亮,简直使日月避其光辉。
声势是如此的浩大,胜军是如此的威风。
但这,还只是察罕两管其下之中的其一。改“围魏救赵”为“批亢捣虚”的同时,察罕一封密信去南高丽,催促那里也尽快动。
吃一堑,长一智。上回察罕取益都,之所以失败,一个是因孛罗的缘故,一个是因海东援军及时赶到的缘故。这一次,孛罗已经低头认输,短日内可保无虞;好容易益都空虚,察罕当然不会再给海东援军赶来的机会!
……
南高丽,汉阳府。
姚好古正在与一个人对谈。
但见那人二十多岁年纪,面容清朗,颔下蓄须,上下衣装收拾得干干净净,虽是与姚好古在私室内说话,仍旧挺直腰杆,坐得端端正正。浑身上下,只在腰带上挂了个玉佩,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半个装饰。
不是别人,正是方补真。
方补真和鞠胜分别奉邓舍的令旨,巡抚海东各地,整顿吏治,重塑士风。他两人出益都已久,便在四月中旬,先后到了南韩。姚好古和鞠胜不熟,但与方补真交情很深,方补真向来是视姚好古如师的。
所以,在公务之余,姚好古常常会把方补真请来,两人私下说话。有时议些内政,有时说些人物;有时候饮酒对酌,有时候谈诗论画。姑且也算是忙中偷闲,倒也是颇能互得其乐。
此时,他两人便在姚好古的府中,一处楼阁之上。
楼阁很高,高出城上,打开窗户,可以望见城外的远山。适逢天气晴朗,远山如黛。南高丽的夏天很热,但因为楼阁高耸,却是较为凉爽。凉风习习,吹拂姚好古的汗衫。他拿了把芭蕉扇,斜斜倚坐胡床,有的没的把扇子扇上两下,时而端起茶碗,抿上一口凉茶,模样很闲然,望着远山,吟诵唐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这诗是李白所写,名字就叫《独坐敬亭山》,乃是一五言绝句。表面上看似乎清幽平静,其实写的是怀才不遇的孤独寂寞之感。
方补真笑道:“先生专职南韩,诚然封疆大吏,且深得主公信赖,料来不日便必有高升。正可谓春风得意的时候,为何突然吟诵此诗?”
“拾阙,我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么?‘富贵於我如浮云’。人生一世,能得一‘义’字,便已知足;若能再得一‘仁’字,真无愧於世了!但是拾阙,你看我是春风得意,我看你却也是春风得意。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那么你呢?你又是否知道你想要的什么?”
“辅佐明主,造福百姓。主君若有一失,拾阙必谏之;苟对百姓有一利,拾阙必谏之。此拾阙之所愿也。”
“这么说,你是想成为唐魏征一流的人物了?”
“正是。”
“可是拾阙,你有没有想过,并不是所有的主君都能是如唐太宗一样的呀!并如唐太宗之善能从谏,魏征尚且不免在死后有‘推碑磨文’之厄。拾阙,难道你觉得你的才能比魏征还要强么?又或者是你认为主公的宽宏大度更远胜唐太宗呢?须知,人谁无私欲?帝王君主也是同样的呀。
“拾阙,即使你不为今日计,也该为日后计吧?‘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这固然是一种悠游自在的姿态,但是做人,特别是为人臣子,却是绝不能像它们那样,而是需要有个长远的规划啊。”
这个话题,姚好古已经和方补真谈论过很多次了,但是方补真总是听不进去。“人谁无私欲”?再宽宏大度的主君也是一个人。总有个臣子,没日没夜地在边儿上喋喋不休,一点小小的过错都被上纲上线,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半点为人君上者的特权都不能享受,换了谁也难以忍受。
像唐太宗那样,以帝王的尊贵,却就连玩儿个鸟都得偷偷摸摸,最后还因魏征故意说话不停而使得这是鸟被闷死在怀中了。这种帝王,当着什么意思?纵使顾忌名声,压制怒气地纳了谏,总归有一天,那憋屈还是会爆出来的。魏征还算是不错的了,死后才因别的罪名而受到惩罚。
姚好古这句话的意思其实在暗示方补真,即便现在邓舍为了实现抱负,为了平定天下而会克制不满对方补真多多优容,但等到大事已定的时候,难道方补真就不怕邓舍一改作风、对他不再包容,来个秋后算账么?
方补真默然片刻,答道:“先生适才说,富贵对你就像是浮云。补真也是一样。”他不愿意顶撞姚好古,而且姚好古这番话确实也是说的有道理,所以他借用姚好古的话,委婉地表示了他坚定不移的决心和志向。
孔子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又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唉唉。拾阙,我对你很焦虑!”
“先生的爱护,补真都清楚。先生的为人,外曲内直,补真也一向很佩服。但是先生,补真自知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更了解自己的性格。多谢先生的劝解,但补真怕是不能从之。”人各有志,强求不得,改变不了。
姚好古无可奈何,拿扇子点了点方补真,说道:“你呀你!早晚要因为你的性子而吃亏。”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说辞来劝他改变,只得放弃。
说话间,楼下有人来报:“鞠大人求见。”
“鞠胜?”姚好古看了方补真一眼,两人都有些惊讶,“奇怪,鞠大人不是前日才去全州,给全州士子传主公‘令海东秀才学骑射’的令旨了么?计算路程,他应该还没有抵达。怎么又转回来了?快快有请。”
鞠胜器宇轩昂,大步上楼。
他来入阁内,作揖行礼,不等姚、方还礼,站稳了脚步,劈头便是一句:“卑职在去全州的路上,听到了点消息。怕是南韩将要生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