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阻敌

赵子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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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过渡河第四天,下午,济州南部,南四湖,山阳湖。

    湖成狭长形,一眼望不到边际,最宽处有十几里。入春来,很是下了几场雨,加上积雪消融,水面涨了很多。阳光下,宽广的湖面波光粼粼,浮光流金。湖水轻轻撞击湖岸,哗哗直响。

    岸上林木茂盛,葱葱郁郁,树影倒映水中,随波扩散。洼地处芦苇、蒿蓬丛生,野鸟飞翔。还有很多的野鸭,聚集着浮在苇、蒿丛中,戏水啄食,时不时会举起长长的脖颈,左右转动,机警地望向远方。

    若在平常时节,在这个时候,湖面上早就是百舸争流、风帆点点了,但现如今,因为战事的关系,一望无垠的湖面上却连半艘船也见不着,十分安静。而便在那野鸭望向的远处,远离湖岸,扎建起了许多的营地。

    营寨相连,成百上千。

    从高处俯瞰,可以看到这块连绵了足有十来里的营地又分为了两个部分。一个部分较大,在下方;一个部分较小,在上方。两个部分间隔一条溪水而望。较大部分的中军竖有一面“杨”字旗;而较小部分则是一面“李”字旗。这块位处山阳湖东岸的营地正是海东步卒驻处。

    而若是再从更高处俯瞰,由此向西,俯掠过浩瀚的湖面,至湖水的西对岸,又能够看到,在哪里也有一块刁斗森严的营地。相比杨、李营,这个营地更大,连绵二十里。中军一面鲜艳的大旗,写的却是:“河南军。”

    再由此转向西北方向,不到三十里有座山丘。山不甚高,林木葱茏。山下河水环绕。便就依着山、傍着水,第三座营垒跃然入目。这一处营垒也打有大旗,红色的旗帜高高飘扬,其上赫然是个斗大的“胡”字。

    且与前两处营寨不同。前两处营寨虽然都不小,但此时皆相对安静,即使有士卒列队出入,声音也不太大,而“胡”字营中却热闹了很多。马嘶不断,烟尘阵阵。这里,正是胡忠所带的两千度辽军骑兵安营扎寨处。

    把俯瞰的高度再拔高,再从“胡”字营朝向东北,溯山阳湖而上,沿济州河直行,行百数里外,渐渐河网交错,其间有一座雄城耸立。城头上军旗如林,一队队穿着元军服色的士卒或依垛而坐,或挟戈徐行。此城池四面皆有城门。最高最大的一座是正门,在城东,刻有两个字:济州。

    从东城门往前,走十四五里地,出现了第四座营垒。

    这座营垒,是所有营垒中最大的一个,绕城半匝,宽至数里。战鼓、号角的声响直冲云霄,响遏行云。一派沙场肃杀之气,将初夏的和熙冲得一干二净。便是连飞鸟,似乎也知道危险,不敢从营寨的上空飞过。

    此处营中亦有将旗,“庆千兴”。

    济州、山阳湖一带,方圆不足二百里内,云集了敌我数万人的大军,并且各部军马你中我有我,我中有你,已经形成了犬牙交错之势。所谓“牵一而动全身”,正谓此也。但这还只是个局部,如果联系巨野战场一块儿来看的话,更是如此。更是个例的成败,必决定全局的胜负。

    庆千兴围困济州,因为是佯攻,只要把济州的军马和一部驰援济州、并已然入城的河南军马看住就算大功告成,所以姑且还不算最要紧。但胡忠、杨万虎、李和尚的阻击、牵制河南军却是乃为真刀实枪,拦得住就是拦得住,截不住就是截不住,若论重要性,这里才是重中之重。

    杨、李营内。

    杨万虎涉水去了李和尚军中,两人相聚帅帐。

    李和尚拿出才从湖对岸送来的一封军报,递给杨万虎,说道:“这是两天之内,胡忠送来的第四封紧急军文了。河南军归心似箭,锋芒甚锐。为了救援巨野,他们这一回可真的是不惜血本,昨天一天,猛攻胡忠营,从早上一直打到入夜。要不是胡忠留下了足够的预备队,怕都难以支撑得下去。……,杨将军,西岸战紧。俺今日请你来,就是为了商议此事。”

    “胡忠部都是骑兵,用来攻掠还成,用来防御,尽管有些底子,但对上像河南军这样不要命的,有点支撑不下去倒也不足为奇。攻城、阻敌,本就是咱们步卒的拿手好戏。这件事,还有什么可议的?不但胡忠,主公也是道道金牌相催,命咱必须要把河南军留下。……,遣军渡湖就是。”

    杨万虎和李和尚的关系本来还算不错,但早先克复济南一战,李和尚是主将,杨万虎为偏裨。他因为不太遵守军纪而被邓舍打了几十板子,故此便与李和尚有点不对头。

    但不对头归不对头,杨万虎本就知道邓舍军纪严明,挨了板子后,对此更是深有体会,尤其在如今临对强敌、战情紧急的形势下,他当然不会再犯旧错,把不满和私怨压下,就事论事地和李和尚认真商讨。

    “杨将军所言不错。我部渡湖已经迫在眉睫,但问题却是,一来,你我两部数千人,不可能同时过湖,须得先选一部先行;二则,你我军中都是步卒,会弄水的不多,虽说有渔民可以征用,但若是风声走漏,对岸的鞑子提前得讯,早做了防备,恐怕我军想要顺利地上岸不会太容易。”

    “李将军的这两个忧虑大可不必。”

    “噢?杨将军有什么高见么?”

    “先说你的第二个忧虑。回书胡忠,请他起一次反攻,将鞑子的注意力吸引过去,然后我军趁夜渡湖。如此,鞑子前有胡忠的进攻,定不会有备后方,我部顺利上岸不就轻而易举了么?

    “再说你的第一个忧虑,本将部属虽然不敢自夸骁悍,不及将军精锐。但是如若将军不反对,本将愿遣部先行。”

    李和尚的两个忧虑,其实可以一分为二。他的第二个忧虑是有道理的,但他的第一个忧虑实为抱有私心。渡湖登6,等同抢滩作战,被先派上去的部队肯定会伤亡惨重。因此,李和尚不愿意调本部先行。

    李和尚这个人,从永平起就是颇有些小心思的,尽管后来因为佩服邓舍的能力,所以一改前非、变得忠心耿耿,到底本性难移,面对同僚时,还是常常会私心较重。不能说无视友军存亡,至少是很在意本部实力。

    对此,杨万虎虽粗,但毕竟也是流过放、杀过人、现而今又掌军近万的一军之主,又岂会看不出来?只是,他不屑如李和尚一般而已。

    果然,他话音才落,李和尚顺水推舟,说道:“杨将军真不愧我海东虎将,面不改色,主动请缨。好,好极了!便如将军所请,这头批渡湖之部,就请将军调派吧。不用太多,但也不能太少,五百人左右最是合适。”

    “调军本将自可为之,但渡湖要用的船只和水手?”

    “湖边的渔民很多,前两天咱不是已经开始征收渔船了么?将军放心,待议论定后,本将便会遣人继续加快征收,保证一日可成。”

    “那给胡忠回文,请他配合掩护的事儿?”

    李和尚摸了摸光头,哈哈一笑,说道:“胡忠盼我部渡湖,早已望眼欲穿。请他做个配合掩护,怕不正就是老和尚不撞钟,——正中下怀么?定无难处。区区小事,交给俺办就行了。将军只管请坐享其成。”

    “那么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军事议完,杨万虎也不在李和尚营中多留,起身告辞。李和尚难得亲自送出营外,又在营门口约定,初步定下渡湖的日子就放在明夜。

    回入营中,杨万虎召集部将,简单地把军议内容转述一遍,然后从诸将中挑选先行的人选。

    有什么样的将军,就能带出来什么样的兵。

    杨万虎好战,连带他的部将们也都是如此,十个里边有九个都是性如烈火。不等杨万虎把话说完,就一个个争相请缨。其中也有脑子灵活点的,看出了李和尚的私心,少不了痛骂几句,但骂过了,却也一样是争先恐后,全都拍着胸脯保证,“定能完成任务”云云,生怕杨万虎不选他们。

    杨万虎踞坐胡床,手按在腿上,视线从诸人的面上一一扫过。

    诸将抢的虽欢,他却自有计较,心中暗道:“此去抢滩,这番作战,事关重大。要所选之将,固然须得勇武,但更要紧的却是谨慎耐战。俺麾下诸将,虽然说勇武的多,但是既要勇武、又要谨慎耐战的却实在不多。”

    他寻思片刻,把目光落到了方米罕的身上。

    在杨万虎的营中,若论勇武,方米罕排不进三甲,他没有这方面的天分;但如果比谨慎和耐力,稳居诸将之。何为谨慎?何为耐力?简而言之,还是那句话:只要上官的命令传下,方米罕绝对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完成。

    对杨万虎、李和尚等各军主将营中的偏将,潘贤二曾经在深入接触后,分别有过一番评点,并将此评点呈送给了邓舍,以方便邓舍可以更进一步地了解各军的长处与劣势。评点到杨万虎军中时,他是这样评价方米罕的:“虽中人之才,坚韧不拔,任事勇敢,有烈士之风。”

    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预测:“中规中距之时,或难显其名;力挽狂澜之日,立奇功者,方米罕乎?”

    方米罕只是中人之才,换而言之,就是个普通的常人,年岁也并不很大,没有特别出众的地方。若是一定要找出个优点,也许就无非“严格遵从命令”一条而已。“中规中距”确实是一个中肯的评价。

    但是,如果遇到坚强的敌人、逢上残酷的拉锯战时,像方米罕这样以上峰命令为使命的人,很普通的一个人,没有出色的才干,也想不出来什么奇策,只就是一门心思地完成命令,这种人,就很有可能会做出“奇才”、“勇将”都做不了的事情,立下奇功。

    正如古人言:天生万物,皆有其用。

    即使一个普通的中人之才,也是很有可能会如星光一样璀璨,引起万民仰望,充满敬佩。只是看,他有没有遇到机会,遇到机会了又能否抓住机会。或者说,看他的上官有没有把他放在正确的、合适的位置。

    “方米罕!”

    “末将在。”

    “渡湖之战,你可敢为前锋?”

    帐内群将转,方米罕屈膝半跪,锵声说道:“但从将军令。”

    方米罕够有谨慎和耐力,渡湖抢滩,还非得有猛将冲锋不可。

    “杨四。”

    “你可敢为方米罕偏裨?”

    杨四嘿然一笑,不答反问,说道:“请问将军,记功簿上,在末将的名下已记有几颗鞑子头?”

    不需记功的文案去翻看,杨万虎也记得清清楚楚,答道:“已有十三颗。”

    “自末将追随将军从军,总共已砍下了多少颗的鞑子人头?”

    杨四从军不算早,累计他参加过的战斗,克复济南是一个,夺棣州是一个,打宁阳是一个,攻兖州是一个。杨万虎答道:“已有近五十颗。”

    “等这次渡湖作战毕,将军,请您看好了,看末将是怎么把这近五十颗给它翻一番的!”杨四睥睨帐内,自信满满,尤其盯了几眼那几个挂有上等尉以及下等校军衔标识的偏将,撇嘴笑道,“待到那时,累积军功,咱也该得个下等校了!”

    他这句话却是吹牛,砍人头记功,至多就是尉官,要想升到校官,必须在战术层面上立下有功。要不然,别说砍几十个,就算是砍几百个脑袋,也还就是个尉官。不过,帐内诸人没谁会煞风景,杨万虎大喜而笑,点着杨四,与诸将说道:“有此壮志,才是我杨家虎子。哈哈。”

    定下方米罕与杨四两人为先锋,杨万虎编点诸营,抽出八百敢死之士。又再从这八百人中二度淘汰。有兄弟皆在内的,留一人;家中没有兄弟的,不要;太桀骜不驯的,再勇敢也不要;而不够韧性的,也同样剔除。

    最终得到了四百四十九人。

    本来杨万虎从棣州带来的部众,就已经都是他军中的精锐了。又从精锐中选出来了这四百多人。可谓安辽军中的菁华,尽在於此。

    选拣已定,杨万虎吩咐火夫放倒了十几头的牛羊,任其吃饱;又备上美酒,不过限定每人最多三碗。教方米罕和杨四带着他们抓紧休息,只等李和尚那边船只、水手备好,并且得到胡忠佯攻掩护的回文,便就渡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