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对弈

赵子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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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益都城内,燕王府中。≧

    楼台亭榭,栉比接连。隐映静深,分布秾秀。

    从府门进入,两垂杨拂地,黛柏苍槐,深环石砌。

    顺着青石铺成的地面,往前直走,可到正堂;其间有一个岔口,折往府内深处。经过几座楼阁、穿过几处庭院,乃见一高台,耸出树杪,眺望最远。高台西边又有一个小院,院门有匾,题为:“钓海”。

    院中左右两个精致的雅室,这里却便就是邓舍的书房。

    “钓海”的取义,乃是出自庄子之语:“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学海无涯。就算是每天都有读书,也只是好像从无边无际的学海中偶得了些许的珍宝而已。这个院名是原本王士诚在时就有了的,乃姬宗周所取。王士诚虽不读书,但好附庸风雅,邓舍入主益都,本想换个名字,但是谁知洪继勋却对此名难得一见钟情,非常赞赏。因此,也就索性没换。

    只不过,洪继勋所以喜欢“钓海”二字,却是和姬宗周起名的本意无关了。他是由此想起了李白曾经的自号:“海上钓鳌客。”

    当时朝中的丞相问李白:“先生临沧海,钓巨鳌,以何物为钓线?”李白答道:“风波逸其情,乾坤动其志。以虹霓为线,明月为钩。”又问道:“何物为饵?”李白答道:“以天下无义丈夫为饵。”丞相闻言惊悚。

    “钓海”,不是从学海中钓取珍贝,而是用“天下无义丈夫”钓鳌。那么说了,这个意思是不错,但用在书房合适么?洪继勋也有道理:“遍观史书,古往今来,没有义气的匹夫很多。古有‘汉书下酒’,今则主公读书室内,尽取书中‘无义丈夫’为饵,用来钓鳌。又有何不可?”

    邓舍拍案叫绝,赞道:“此名经先生一解,立意顿时天壤之别。”

    一样的名字,不同的人看去,想到的东西却不一样。这也许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不同,也是洪继勋与姬宗周的不同之处了。

    书房之前,小院之内。庭有垂杨,袅袅拂地,婆娑可玩,以岁久繁柯,阴遂满园。院后枕一池,甚修广,倒影入屋楹。池中种的有莲,荷叶田田。院落深深,沉寂安详。这会儿,右边书房里,正有两人在临枰对弈。

    一个是邓舍,一个是洪继勋。

    邓舍并不擅长围棋。学下棋,还是在他成为燕王之后才开始学的。

    读书人讲究“琴棋书画”,洪继勋、姚好古、姬宗周,乃至章渝、杨行健等人,无不都是围棋高手。邓舍整日与他们接触,难免受些影响。他又是一个有志向的,现如今也想成为一个“外定武功,内修文学”的雄主,所以就跟着洪继勋等人学起了下棋。

    有事儿没事儿,下上两盘。一来,围棋与兵法有相通之道,洪继勋等又都是高手,且大多也熟读兵书,常常别出机杼、布局绝妙,落子令人意想不到,往往能给他些启;二来,也是与臣下们联络感情的一个办法。

    棋盘上,参差黑白,这一局棋已下到过半。

    洪继勋轻轻摸着下颔,端详棋局,说道:“主公虽学棋不久,细节处尚需磨练,但是大局观已经胜臣许多。”

    邓舍的是黑子,洪继勋的是白子。此时黑子少而白子多,洪继勋已稳占上风。邓舍啼笑皆非,说道:“先生什么时候也学会阿谀奉承了?此局明明你胜,还说甚么我的大局观胜你许多。你这是在嘲笑我么?”

    洪继勋哈哈一笑,打开折扇,又将之合上,说道:“若不得人奉承,如果臣每次见主公,都直言强谏,请问主公,做主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洪继勋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从不拐弯抹角,陡然听他说出这么一句话,邓舍还真有些不适应,不由愕然。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大笑不已,说道:“先生,先生,若非你我相知已深,听了你刚才那句话,没准儿我还真会以为你转了性呢!”指向棋局,接着说道,“可惜,你下棋的风格还是把你出卖。思路敏捷,落子迅;棋风迅猛,善长大行,得理不饶人。这才是先生你的本性啊。”

    “主公慧眼如炬。说实话,阿谀奉承,非臣不能。臣只是不想罢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臣敬重主公,因此不愿用阿谀欺瞒。”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即为此乎?”

    君臣相对而笑。

    既然知道落败,底下的棋也不必再下了。邓舍举手投降,把棋盘弄乱,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在室内踱步,行至后边窗前,临窗远望,熏风扑面,看院后的池水碧蓝。池子再往后行,是片竹林,望林色遥青可鉴。

    “先生,目睹此景,凭临此风,实令人心旷神怡。”

    “荣华富贵,人皆向之。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亦有此意也。”

    邓舍默然。

    人是个群体的动物,但凡群体的动物,都必有阶层。权力,看不着、摸不到,但是确确实实的存在。只要拥有了权力,就能高高在上。为何邓舍一令之下,便能够驱使万众为其赴死?还不就是因为他有了权力么?

    他喟然叹息,说道:“成事的,是因为有权;坏事的,也是因为有权。三代以下,王朝迭更。长如两汉,各三四百年;短如秦、隋,二世乃亡。先生,你说这是为什么呢?又是否有办法将这个难题解决呢?”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但是有了权,却得看到底是用‘权’做了些甚么。若以权,用一人而为天下人谋福祉,则千秋万代易也;若以权,用天下人而为一人谋私欲,则虽二世尤为长也!”

    绿波青竹,暖风丽日。

    书房里,邓舍与洪继勋一立一坐,拉出或长或短的影子,时时摇动。两人安静了一会儿,邓舍转过身,扶住窗棂,说道:“先生之言固然。但是‘用一人而为天下人谋福祉’,一个人去这样做,是很容易的。譬如历朝的开国帝王,多数都可称得上这一句话。但是他们的子孙后代,生在深宫之内,长於妇人之手,膏腴玉食,自以为理所当然。乃至‘何不食肉糜’!因此而往往荒淫无道。以汉高之才,凭唐祖之略,犹不免国亡。况且别的人呢!不瞒先生,每思及此,我经常都会感到彷徨不安。”

    邓舍自永平起兵,连年开疆拓土,海东燕王之名,早已天下皆闻。地位到了这种程度,他的眼光和思路当然就和以前不同。加上他有前世的见闻,会在私下里有时候考虑一下“王朝周期律”的问题,也毫不奇怪。

    洪继勋闻弦歌而知雅意,顿时明白了邓舍的心思,端正容貌,起身拜倒。

    邓舍忙将他扶起,奇怪地问道:“先生为何突然行此大礼?”

    “主公心存雄图,有以天下为念的壮志,是一件能够鼓舞海东人心的大事。臣正当以大礼相拜。”

    “快快请起。”又问洪继勋,“我之迷惑,先生可否能为我解之?”

    洪继勋起身,正容说道:“虽是圣人,也难知百年后的事情。如果只有壮志,而没有踏实肯干的态度,那壮志也只能变成不切实际的好高骛远,空落人笑柄。……,因此,臣以为,主公现在不应该想这些。主公该想的,应是眼前。把眼前的局面应付好,然后再想别的,也为时不晚。”

    邓舍哈哈一笑,说道:“先生所言甚是。我只是忽有所感,故此随口言之。请先生坐。”

    两人落座。

    邓舍亲手给洪继勋沏茶,说道:“既说到眼前,济州、巨野的战事就目下来说,进展得还算顺利。”

    距赵过渡河,已经过去了三四日。尽管赵过部深处敌后,军报来往不便,但是大体的情况,邓舍和洪继勋都还是知晓的。

    洪继勋说道:“赵左丞渡河第一日,势如破竹。柳三郎为先锋,鏖战巨野泽。先是‘掠阵示勇’,破东平车阵,再败彼之‘奇兵’,进逼敌垒。因见敌将指挥得当,调度顺畅,知难以胜,遂改攻为围,引来了王保保的主力与曹州军和单州军。故作不支,佯北而走。王保保为振奋己军的士气,虽不肯动用主力追击,却令曹州军和单州军尾随撵赶。

    “至城北独山,佟生养奉赵左丞之令,已先期抵达,埋伏山外。柳三郎诱敌,奔入山谷。佟生养与之里应外合,大败曹州军和单州军。

    “当其时也,师大呼,山谷皆震。单州军先败,溃乱不成阵。曹州军勇悍,皆持戈奋力,殊死战,再四突围。柳三遣人上山,砍倒林木,焚之推入谷中,风怒火盛,察罕军被烧死者甚众。自午至夜,烟火犹且不绝。

    “王保保闻讯,引精兵三千来援。另分五千河南军阻赵左丞部。河南军乃百战之师,昔日破汴梁者,即为此军是也。纵横河南,无人能当。赵左丞受阻,不能过。而王保保援山谷之军已至。佟生养、柳三见谷内单州军虽乱,而曹州军还苦战不休,知战机已去,遂撤军,与赵左丞合。

    “保保既救出单州军、曹州军,看夜渐深,亦撤河南军马,一并退入城内。赵左丞检点各营,伤亡五百余,杀敌过千。因见各部激战半日,都已经力疲,故此就地扎营。次日,拔东平军营,逼近巨野,薄城下。

    “趁赵左丞安营扎寨,王保保遣勇将带勇士八百,出城扰袭。他们袭击的是佟生养左营,带队军官佟生开,不及防备之下,被其直入营内,放火燔寨墙,乱军阵。军士马惊,自相践踏,我军死者数十人。敌将骁勇无敌,佟生开竭尽全力,竟不能留之,任其来去自如。”

    佟生开是佟生养的弟弟,平壤军校毕业,本是被分去了杨万虎军中。因为此次渡河作战,如果能获得胜利,必为奇功,故此佟生养把佟生开调了过来,也是存了想要借此来给他点战功的意思。却不料,初战便失利,让敌将劫了他的营。按照军法,这是可斩也可不斩的,看在佟生养的面子上,赵过法外容情,没有立斩,许他戴罪立功。若再有错,定斩不饶。

    战事的第一天,柳三借奔袭之利,先占上风,至山谷一战,毕竟济宁路是王保保的地盘,赵过埋伏歼敌的计策没有能完全成功,用骑兵打步卒,伤亡都有五百多,姑且算是打了个平手。到了第二天,王保保趁赵过立足未稳,遣人击营,占了个便宜,他所遣出的那勇将“斩级而还”。

    “赵左丞扎营,一日而成,及入夜,王保保二度遣人来犯,仍由那勇将为,虽我军已有戒备,佟生养并亲自上阵,但却依旧没能留下此人。

    “战事第三天,也就是昨天。刚才来的军报,说高延世、胡忠都已经顺利抵达预定位置。高延世所防守的濮州、曹州方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元军运动的迹象。但是胡忠防守的济州方向,王保保先前遣去支援济州、防守山阳湖的河南军,却已开始有了回援巨野的动向。胡忠部两千骑就地布防,他在军文上写道:‘有臣在一时,必无鞑子回援巨野之日。’

    “然而,从第一日的山谷之战来看,河南军能以五千步卒挡住赵左丞部数千骑兵的去路,激战半日,不落下风,由此可见他们的战斗力着实强悍。胡忠部只有两千骑,也不知究竟能否阻住山阳湖的河南军马回援。”

    “山阳湖的对岸还有杨万虎部,杨万虎部的后边还有李和尚部。胡忠一人挡不住,加上他们两人,总该差不多。我不是已传下军令,命杨万虎、李和尚不惜一切代价,必须配合胡忠,把山阳湖的鞑子之河南军留下!”

    “杨万虎部强攻宁阳,士卒多伤,至今未得休养。李和尚部的情况较好一点,但攻打兖州一战,他的部卒也颇有伤亡。要配合胡忠,留下山阳湖的河南军,他们还得渡湖作战。主公,臣觉得有些堪忧呀。”

    “‘箭在弦上,不得不。’阿过已经深入敌后,临坚城,战强敌。若是放了山阳湖的鞑子回援巨野,阿过两面受敌,定难以支持。杨万虎、李和尚、胡忠,他们就算是拼光了最后一个人,也要给我把河南军拦下!”

    为表示决心,邓舍上午一连出了六道金牌。每道金牌都只有四个字:“有死无敌。”

    洪继勋忧色重重,说道:“方今战事渐酣,若赵左丞可以胜,则我军此战必然大捷。若是赵左丞与王保保相持城下,旷日持久,待粮尽、卒惫,我军必败。又或者若是胡忠、杨万虎、李和尚没有能拦下山阳湖的河南军,则我军亦然必会大败。此战之关键,现在就全落在了这两点上。”

    赵过在敌后,邓舍鞭长莫及,对巨野的战事是管不到的。对他来说,他能够做到的,也就是紧紧盯住山阳湖的阻击战。相比赵过能否胜,这一点似乎更为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