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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布满云层,星黯无光,一朵焰火砰然而,散满夜空,光彩耀眼。 ≥
城池巍然,两座益都的大营夹河而立。两者之间,相隔旷野平原。城中戍卒寂静;城外营内黑烟滚滚,喧声振地。看到焰火升空,一直在城头未曾离去的贺宗哲先是一喜,继而沉吟。裨将说道:“焰火升空,乃贼军自乱是真。将军为何喜色稍纵即逝?不即出军往袭,又为何事沉吟?”
“红贼猾虏,而且经历的事情很多。自今济宁战起,历观其用兵,先取宁阳,后设伏汶上。凡战,皆以智谋先。现在他们虽然‘营啸’自惊,但是原因却只是一头青牛?本将怎么想,怎么觉得有些不安。”
他麾下裨将多为“毛葫芦军”的将校,其中有一个叫黄友人的厉声说道:“临敌决战,岂能疑惧不决?如今贼军自乱,正将军奋力去击、一雪前耻的时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况且,现在焰火都已升空,如果将军不出兵往袭,将奈少主何?将奈军法何?纵敌失机,此斩重罪!”
一句“斩重罪”,深深打中了贺宗哲内心深处的惧怕。
他咬了咬牙,再三的犹豫之后,终于做出决定,暗叹一声,想道:“‘赶鸭子上架。’若这果真是红贼的计谋,庆千兴真不容小觑!看来这一仗,俺是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了。”说道,“尔等所言甚是。即传本将军令,整军出城。为防贼军有诈,不要一股脑儿全都出去。分为两队,五百人为前锋,一千人为后队。如果前锋无恙,则后队才。本将亲自率后队。”
他打的主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交代过后,犹自觉得不保险。
他城中总共三千来人,一下子派出去两千人,只剩下千人守城。担忧如果此次“营啸”真的是益都计谋,怕是会城池难保。有心少派些人马出去,但是虽然“营啸”,益都大营也是有万余军马的,而且河对岸还有杨万虎的两千余人,出城夜袭的人马若是少了,还真是不起什么作用。
考虑了一下,他又补充说道:“济州离我兖州不足六十里,轻骑半夜可至。立即遣派信使,快马前去济州。就说贼军内乱,我军要出城夜袭,顾虑军马不足,请他们派些援军过来。”现今三更时分,济州的驻军接到军报,再派军出城,至迟,到明日午时前便可赶到兖州。倘若此次“营啸”真的是为益都计谋,有济州援军在后,最起码贺宗哲觉得保险一点。
分派已定。信使出城。
城中的军马分为三部:千人严守城池;五百人先行出击,接应放焰火的那五百骑兵;贺宗哲亲率千人,聚在北城门后,时刻待。
云层密集,渐有风起。城外空旷的原野上,半个人影也无。只见一队人打起火把,出城急行。四月的风虽然很暖,但是吹在他们的铠甲上、伴有军器碰撞的声音,无端端给这个温暖的初夏深夜,平添了几分肃杀。
衔枚夜袭,最适合用九锁连环阵。五人一队,九队连环呼应。
出城五百军马的指挥便是黄友人,他也算是会用兵的。把这五百人摆成了九个小的九锁连环阵;九个小的九锁连环阵又互为呼应,隐约成为一个大的九锁连环阵。剩余九十五人则带在身边,做为殿后的接应。并且,每个小的九锁连环阵内,四十五人又布成锐形,这是最合用进攻的阵势。
“毛葫芦军”是步卒,骑兵并不多,已经都被放焰火的那将校带走了。黄友人所带的虽说都是步卒,但是十来里地,也是很快就到。远远看见益都大营内,烟尘翻腾。一阵阵的喊杀声、惊叫声、奔逃声杂乱入耳。
却是先前的那五百骑兵已经冲入营内。
黄友人挥手止住部下,观望片刻,哈哈大笑,说道:“贺将军忒也把细,现下看来,分明贼军‘营啸’是真!”吩咐左右,“再放焰火,催促贺将军出城!”亲兵问道:“那我部是等贺将军来?抑或是先接应五百骑兵?”
黄友人瞪大铜铃眼,嗔道:“贼军自乱,正我军破贼良机。天大的功劳便放在眼前,难不成还要拱手相让别人?没瞧见拔都已经冲入了么?”
拔都,即贺宗哲的亲信,带五百骑兵的那人。黄友人举锤高呼:“破贼奇功,便在当前!众儿郎,还不奋力厮杀?”五百人齐齐呼应,杀声震天,直往营内奔去。因为益都大营早先起火,火势最大的是北营,栅栏、营门等等皆被焚烧一空,所以黄友人与拔都不谋而合,也是往北营冲去。
夜深烟重,余火未灭。五百人蒙着头,一鼓作气,奔入营内。
人人提起精神,片片钢刀雪亮,阵势不乱,前后紧凑,只等碰见益都军卒,便要大杀特杀。深入营中,众人却惊觉不妙。他们刚才从远处看到了北营门内横尸许多,现在杀到近前,却陡然惊悚,那倒在地上的横尸分明却是用麻草扎起的假人!而所谓“血流遍地”,也只是红色的水迹。
黄友人大叫一声:“哎哟!”急抬起头来,打眼四望,除了横尸,他们方才还看到很多被烧着的人影绰绰,此时也看得清楚,哪里是甚么“人影”?也与横尸一样,都是穿着衣服的草人!他脑子反应不慢,脱口而出,叫道:“诸葛亮草船借箭!好一个益都贼子,使得诈计,诓我入营。”
心知不好,急忙传令,叫后阵退,去通知贺宗哲中计。同时,约束前队,想要转过头去,杀回城内。
只见一枝枝红旗招展,旗都不大,两尺方圆,无声无息从左右没有被焚毁的营帐中显露出来。约有数百的益都军卒,皆改穿了黑衣,刀剑枪戈也俱用黑色的涂料漆了,就好像一群从夜色中杀出的恶鬼,也不喊叫,只猛扑上来。又有二三百的箭手,在后方射箭,箭矢落下如雨,射中人体,出一片的“噗、噗”闷响。五百兖州士卒躲避不及,连番中箭。
到底“毛葫芦军”,勇悍无比。尽管中计,在箭雨之下,阵势也摆不成了,但是人人呼喝,无人畏惧。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适才的“勇往直前”顿时变作了“勇往直后”,丝毫不顾箭矢,撞入外围益都军中。
黄友人乃是“毛葫芦军”中出名的悍将,双锤摆开,手下几无一合之敌。转眼间,鲜血、脑浆涂满双锤,更溅射得他满身都是。随手把沾到脸上的血肉抹去,他声嘶力竭,高声呼喊:“‘毛葫芦’,无往不克!”
数百人皆高声随呼:“‘毛葫芦’,无往不克!”
整个的北营内,出现了一个诡异的现象。数百中计的兖州士卒都是呼喊不断,而上千的益都军却是没一个人出声。
负责埋伏营内杀敌的益都军马都是庆千兴的嫡系,皆为高丽老卒。庆千兴有心露脸,遣出来的皆是精锐。这上千人不喊不叫,一方面是埋伏杀敌,怕惊动兖州城内;另一方面却也是庆千兴平素的治军成果。
士卒上阵杀敌,分为两种,一种是大呼大叫;另一种则是闷头只管砍杀,半句话不肯多说。前者大呼,是为振士气;后者不出声,则是为聚精神。庆千兴认为,如果不停地喊叫,力气很快就没了,杀气也会很快就泄了。所以,他带出来的精锐,就有个共同点,上阵杀敌,从来是不一声。
夜战正酣。
一支飞矢斜斜射来,正中了黄友人股上。黄友人左手锤放入右手,双锤并举,把弓身杀来的一个高丽军卒锤倒,反手拔刀,截断飞矢。虽身上受创,面不改色,觑见一百户打扮的敌将便在不远处,掷出佩刀,刚好砍中他的肩头。
那百户虽穿铠甲,难敌他力大,佩刀深入肩胛,惨叫一声,连退数步,三四个“毛葫芦军”的士卒奋不顾身,揉身扑上,有用刀的、有用枪的、有用短剑的,悉数劈砍、刺入他的体内。鲜血飞溅。
这百户不愧庆千兴的精锐部下,濒死之前,挥刀反击,从下到上,撩开了一个敌卒的下巴,刀锋沿着面颊往上,直劈至脑门。那敌卒弃剑后退,两手掩脸,惨呼连连。叫没两声,被两个高丽军卒围上,刀枪并举砍死。
战争是很惨烈的。
像这个百户和这个“毛葫芦军”的士卒,死在沙场,其实还不算太惨。最惨的那些受伤之人,特别是伤得不是地方的。就拿庆千兴部下来说,在辽东征战年余,几乎无人不伤,断腿断手都是常见。更有甚者,面目全非的有,落下疾病的有,乃至下ti受伤,不能人道的也有。生不如死。
为何说“慈不掌兵”?如果太仁慈了,别说催促士卒上阵杀敌,就连只是这些受伤的,怕是都不忍卒睹。
一边是高丽士卒,一边是“毛葫芦军”。精锐对精锐,夜战北营头。
厮杀间,黄友人听到几声马嘶,在营中更深的地方响起。百忙中,他扭头去看,夜色深深,瞧不到。只辨别其声响,大约是从南营周近传来。相距五六里地。他心中一动,想道:“或许是拔都所带的五百骑兵?”
猜测得很对。正是拔都的那五百人。原来,拔都先期入营,庆千兴为免打草惊蛇,惊动兖州,不再遣军来袭,便用计把他引入了南边深处,交给了傅友德。然后又将北营布置一番,引来了黄友人部。
要说起来,为引诱敌人来袭,庆千兴居然敢把北营烧毁一空,胆识诚可谓不算不大。下了如许大的本钱,拔都与黄友人又怎会不最终上当?那青牛无非只是个引子,这一场诱敌出城的重头戏实为他自毁营盘无疑。
黄友人军马之悍,出了庆千兴的意料。在主场作战、且以多击少,又是设计伏击的情况下,血战小半个时辰,居然还没能将之全歼。有哨探驱马奔来,来不及下马,急声禀道:“贺宗哲亲率千人,已经出城。”
庆千兴仰望夜色,快到四更。他是站在一个望楼的上边,再居高临下,俯视营内的战场,见黄友人部所存二百来人,兀自苦战不休。知道是没有可能在贺宗哲到达之前把敌人全部消灭了,幸好早布下了有后手,他不慌不忙,传下令去:“等贺宗哲出城,教李将军即起伏军,断其归路。”
“是。”
“傅将军处,可已歼敌?”
“鞑子骑兵凶悍,虽然因傅将军用拒马等物已经断其驰骋之利,他们不得不都下马作战,而且已经伤亡在八成以上,所剩者不足百人,却还不肯投降,犹且负隅顽抗。”
庆千兴赞了一声,说道:“好强敌!”因为拔都部都是骑兵,所以拨给傅友德的军马也比较多,有三千人。三千人打五百下马的骑兵,至今还在鏖战之中,没能尽数歼灭之。“毛葫芦军”的强悍由此可见一斑。
“却是难为杨将军能克宁阳了。”庆千兴转过话题,提起杨万虎攻克宁阳之事,又称赞了他一句,想道,“难怪日前会师,俺巡视杨万虎营中,见他所部士卒多有带伤。他虽能克宁阳,看来也是啃了块硬骨头。”
海东军中,郭从龙虽出众,但是要数能打硬仗的,目前来说,还是当属杨万虎第一。
庆千兴微一沉思,令道:“吩咐傅友德,鞑子骑兵只余百余人,不足为大患了,留下个偏将围之即可。命他即率主力出营,拦截贺宗哲出城的军队,与之野战!”
先后有两股敌人入营,看其剽悍的架势,若是再放了贺宗哲入营,没准儿偷鸡不成蚀把米,还真会有可能被“毛葫芦军”把大营给彻底搅乱。反正预定的计策就是促敌野战,既然营内已经困住了敌人的一部,干脆贺宗哲的那千人就不放入营内,在营外歼灭便是。
传令官接令。
庆千兴转头,望了望河对岸,又道:“遣快骑,过河去通知杨将军,教他千万谨慎行事。如果济州有援,务必阻拦,绝不可放一兵一卒过来。”
“是!”
“既然李将军要改而去断贺宗哲归路,原本还交代给他的另一个重任,——伺机取城,看来便只有本将为之了。传吾军令,留下千人围住北营鞑子,点齐丽军,从西营出,避开贺宗哲,插入敌后,看有无机会取城。”
因为北营火起,所以原本驻扎在北营的军队现在都暂时挤在了东、西二营。高丽军的主力两千余人正在西营。贺宗哲一声令下,三军皆动。河水两岸的两座大营,总计一万多人,摩拳擦掌,誓要今夜取城。
“两军对战,攻心为上”。
此战至此,庆千兴“促敌野战,趁隙取城”的计谋算是实现了一半,用自烧大营的勇气,成功引出了贺宗哲。而他这前半截的计谋所以能得以实现,便全都是因为放在了“攻心”的基础之上。至若他究竟能否得城,这后一半的计谋是否可以实现,却就与“攻心”无关,唯在“力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