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天惊

赵子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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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天后,王保保到了济宁路。

    他并没有直接去前线,而是去了巨野,并选择此处作为他的帅营所在地。

    巨野本是为济宁路的府治所在地。至正八年,黄河水决,淹没了巨野城,蒙元朝廷遂把府治东迁,移至了济州。济宁路总共辖有三州之地,兖州、济州、单州。兖州在最东边,过了兖州是济州,自济州南下,便是单州。巨野,距离济州不远,在济州的西边,过了济州河,再走百十里就到了。

    虽然说,巨野曾经被黄河水淹过,但毕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红巾起义后,全国各地有过一次重修城墙的风潮,巨野也在其中,新修好的城墙颇是高大坚固。

    之所以王保保选择此处为他的帅营所在地,有三个原因。

    一则,此地邻近前线,离济州百十里,距离兖州也就是一百多里,便于就地指挥。

    二来,巨野的地理位置不错。先,它离北边的东平路不远,几十里地;其次,距西边的曹州也不远,一二百里;再次,距西北边的濮州也不远,同样一二百里。王保保坐镇此地,可以很方便地调动这邻近三州的军队。

    三来,巨野东临济州,下御单州,前敌海东,后有三州之地为依托,是一个很重要的物资转运地。并且,巨野与济州、兖州不同,周围河流不多,地势平缓,也适合大规模的部队集结。如果济州和兖州都没能守住,那么,巨野就可以很快地摇身一变,成为扼守济宁路要道的又一个重镇。

    正如察罕的分析推测,王保保赶到巨野的时候,前线兖州城内的守军果然皆是士气低落。

    先前,贺宗哲分兵两路,一正一奇,故布疑阵,驰援汶上,自以为得计,谁知还是中了海东的伏击。

    伏击的海东军是由傅友德率领的,在得知元军分兵两路出城的消息后,他完全没有受到贺宗哲的迷惑,准确地判断出了元军主力的行军方向。只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便急行军到了战场,便在汶上城外,用绝对优势的兵力,联手高丽军的一部,六千人打两千人,几乎将之全部歼灭。

    不但如此,攻陷宁阳城的杨万虎也再立大功。

    他不服气庆千兴和傅友德,本来在傅友德判断出兖州援军的主力行军方向后,泰安下给杨万虎的军令是:把来敌牵制住即可。他却以孤军之力,一边守城,一边同时主动出击,正面迎战来犯的元军偏师。用两千人,两次冲锋,便彻底将来犯之敌打垮。只不过,“毛葫芦军”到底名不虚传,他又不是伏击,是正面交战,虽然获胜,却实际斩获不多,没能把来敌全部留下。元军的这支偏师有一千人,最后逃回兖州的还有五六百。

    综合两个战场,海东军总计斩杀兖州援军八百余人,俘虏上千人。

    特别是傅友德的那一场伏击战,从汶上城外一直追杀到济州河边,从入夜一直杀到次日傍晚。汶上离济州河几十里地,沿途遍布元军士卒的尸体。河水都被染红。元卒丢弃辎重,仓皇逃遁。为了能跑得更快一点,几乎是将校人人丢盔,士卒个个弃甲。“毛葫芦军”是察罕的精锐,将士的装备都很好。傅友德这一下子可算是赚着了,所得物资,堆积如山。

    为了恐吓敌人,尤其是为了恐吓东平路的敌军,傅友德在战后,把所有的元军阵亡士卒之尸体皆收集在了一处,悉数摆在了济州河边。筑成了一个血淋淋的京观。数百具的尸体,只看数字似乎不多,但是如果摆在一处,却也是有十来步高,数十步宽。隔大老远就能看见。一时间,兖州兵败、贺宗哲全军覆灭的消息沿着运河水道而上,顿时传遍了东平路。

    “三人成虎。”

    这传言一出去,就不是人为可以控制的。刚开始的传言还比较靠谱,“海东傅友德大败贺宗哲,杀敌千余”。在有心人的推动下,——这个有心人,当然就是海东通政司的细作们了,没过两天,传言就变成了“傅友德大败贺宗哲,杀敌五千”;再又没过两天,又成了“杀敌上万”。

    这个杀敌的数字,越传越离谱。识者对此不过一笑罢了,大部分的老百姓皆是人云亦云,他们又不知道兖州有驻军多少,更不知道“杀敌上万”是个什么概念。说的人多了,一个个言之确凿,不信的也将信将疑起来。造成了一个影响,便是在东平路的元军中出现了一句话:“宁遇万虎,莫逢老傅。”要说起来,傅友德才投靠海东不久,论其战功,其实远逊杨万虎。但是就因为通政司的推动,他倒好似成了海东第一杀神。

    不久后,杨万虎也听说了这句话。他作为当事人,会有何想法,外人自然是不得而知。这且放下,只说王保保。

    他抵达巨野的当日,便接连下十几道的令牌,召集周边驻军的将校悉数前来,商议军事。因为兖州地位重要,贺宗哲不能轻动,所以只有贺宗哲没去。郓城、嘉祥、鱼台、金乡,这些地方离巨野较近,驻守其地的戍军将校次日即便先后应命来到。分别按照地方城池的大小,驻军数目也各不相同,有万户、千户,还有百户。察罕麾下另有一个谋士,叫赵恒的,和孙翥、李惟馨齐名,也跟着王保保来了巨野城。王保保来时,随行带了三千人马,皆是骑兵,这支军队的将校们也参加了军事议会。

    在议事上,王保保先听地方驻军大致讲解一下了现下的济宁诸路形势。

    “泗水、曲阜、宁阳等城,分别都已陷落。兖州兵败,伤亡甚大,本六千‘毛葫芦军’,如今所存不足四千。因先是宁阳城陷,继而援军中伏,据贺宗哲军报上讲,兖州城中的军队都是士气低落。且怨言很大。”

    “怨言很大?”

    “还不是因为宁阳城陷!早先,杨万虎围攻宁阳的时候,贺宗哲把宁阳的求救书信皆压住了,没与军中士卒们说。宁阳驻军和兖州驻军都是‘毛葫芦军’,同气连枝。现如今,宁阳城陷的消息已经散开,加上出城驰援汶上的军队又遭大败,不断的打击之下,军中怎能会没有怨言出现?”

    这一切的展与察罕的推测一般无二。察罕帖木儿因此而做出的结论是:兖州必失。可是,王保保少年心强,虽遇挫折,毫不气馁,他高踞主位,按剑而坐,居高临下,顾盼诸将,点点头,示意那人继续往下说。

    “继杨万虎、傅友德分别在宁阳城外与汶上城外大败兖州援军之后,便在前日,庆千兴与傅友德联手,也又攻陷了汶上。此三路海东军马合为一处,除却驻守城池的军队外,总计兵马八千人,已经开到了兖州城下。

    “另外,根据线报,海东用来攻打兖州的军队似乎远不只此数。又有打着李和尚大旗的一支军队,约有五千人上下,便在昨日晚间也已经入了济宁路境。观其行军之方向,应该也是往兖州开去的。”

    “先头八千人,后续五千人。一万三千人?‘十则围之’,贺宗哲虽然兵败,但兖州城内还有近四千人,且兖州城坚,而且后方还有我巨野等地的军马可用以为援。海东小邓只用一万三千人,就想打下兖州城?”

    “小邓蓄势已久,不动则已,动必惊人。正如将军所言,想来,他也必会知道只用一万三千人是万难打下兖州的。也许,还会有后续的部队接着从泰安开出。”说话的这人命室内侍卫铺开地图,请王保保近前观看。

    “将军请看。据现有的情报分析,海东军已入我济宁境内的共计约有一万八千余人,分别由庆千兴、杨万虎、李和尚、傅友德四将率领。他们的屯军地点分别是为:北边的汶上与南边的宁阳各有两千人守军。庆千兴、傅友德从汶上南下,带军马约有六千,现驻扎在兖州城南;杨万虎从宁阳东来,带军马约有两千,现驻扎在兖州城北。两军隔沂、泗对望。

    “此外,在他们两军的后方,李和尚率五千人已然渡过汶水,快到宁阳。看其行军路线,应该是去与庆千兴、傅友德会师的。”

    “两军隔沂、泗对望?”

    “正是。”

    沂水和泗水一个从西北而来,流向东南;一个从西南而来,流向东北。在兖州交汇,形成了一个十字。庆千兴、傅友德部驻扎在两水的南岸,杨万虎部驻扎在两水的北岸。所以这人说“两军隔沂、泗对望”。

    为什么说兖州难以攻打呢?又为什么益都千方百计想要调兖州守军出城,而不愿意直接进攻呢?除了因为兖州城池坚固、守军精锐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兖州地处河流交汇的地带,实在易守难攻。

    别的姑且不说,兵法里有一个说法:侧水侧敌,是为死地。何为“侧水侧敌”?一边是河水,一边是敌人。中间地带太过狭窄,不利展开阵型,这就是死地。而兖州城外的地形,刚好便是非常地符合这个说法。

    如果说,只有沂水、泗水这两条河水倒也罢了。还称不上“侧水侧敌”,可以避开。就像是现在这样,杨万虎驻在两水交汇口的北边,庆千兴、傅友德驻在两水交汇口的南边,只要选择扎营的地点合适,完全便可以躲开这两条河水。但是,却有一个麻烦。兖州城外不止有这两条河水。

    兖州的西北边,还有一条洸水流过。如此一来,就等同是三水纵横。无论怎么避,最多都是只能避开两条河水,想要将三条河水全部皆避开,没有可能。除非是不在城北扎营。但是,围城、围城,空开城北的全部,就形同是把一半的城墙都弃之不管了,那还能叫围城么?所以说,城北还不能不管。杨万虎现今的扎营位置,就是标准的“侧水侧敌”。

    他的下边是兖州城,上边是洸水。中间可供腾挪的地方不到二三十里。这也是为什么李和尚带的五千人是去与庆千兴、傅友德会合,而不是去和只有两千人的杨万虎会合。

    王保保跟随李察罕征战已久,对这样的地形一目了然。因此,听了那人说后,当即就明白了海东围城军队所面临的困境是什么,也对海东为何这样排兵布阵了然在胸。他说道:“如此说来,若是贼军攻城,其所会选定的主攻地点定是为兖州城南无疑了。”

    “不错。”

    “兖州是我济宁路的咽喉要地,虽然贺宗哲不慎中计,先败一阵,导致城内士气低迷。但是,既然贼军去围,我军还是一定要去救援的。诸位,针对此战,针对此次我军即将救援兖州之战,有何良策?请尽管讲来。”

    赵恒年约四十,生的仙风道骨,留了一部的好胡须,飘然潇洒。不过,大约是从小养成的,他却有个毛病,喜欢挤眼。说话的时候挤,想事情的时候也挤,而且挤得更加厉害。本来挺俊朗的一个人,因为了这个毛病,未免美中不足。这会儿,他随从王保保,也是在地图前边站着,一手抚须,一边观看地图,同时不停地挤眼,沉吟片刻,忽然说道:“将军,以卑职看来,益都贼军的布阵,似乎不单是隔水相望这么简单也。”

    “噢?先生有何高见?”王保保傲气归傲气,虎父无犬子,礼贤下士这一点,跟着李察罕学会了有七八成,对饱学之士,他也还是很尊敬的。

    “将军你看,城北杨万虎、城南庆千兴、傅友德。杨万虎后头是宁阳,上边是汶上。现在,还多了一个李和尚,正在沿水而下,去与庆千兴、傅友德会师。这个阵势?……,小邓是想踢蹴鞠也。”

    “踢蹴鞠?”

    室内诸人皆茫然不解。王保保也是一头雾水,问道:“先生何出此言?‘踢蹴鞠’是什么意思?”

    “杨万虎与庆千兴、傅友德夹河相望。主力在庆千兴那边,而城北的杨万虎部则军马不多,且深陷‘侧水侧敌’的死地之险。卑职想请问将军,如果将军驰援兖州,会从何处下手?”

    “当然是先取杨万虎!”

    “然也。先取弱者,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将军请看,杨万虎部虽弱,东边有宁阳、北边有汶上,相距皆不足六十里。如果杨万虎部遇敌,那么甚至不需要庆千兴、傅友德部帮忙,只这两座城中便可当时凑出至少两千援军,朝夕至。将军去打杨万虎,我军也要先过河。

    “当其时也,我军已经过河,与杨万虎部挤在区区数十里宽度的一片区域之中,而宁阳和汶上的红巾援军又忽至洸水北岸。到那个时候,‘侧水侧敌’的,怕就不是杨万虎部,而是我军驰援兖州的军马了也。”

    “先生的意思是说?”

    “若把宁阳、汶上与杨万虎,以及庆千兴、傅友德与李和尚比作是踢球之人,那么我军就是被踢的‘球’。当我军去打杨万虎时,会被宁阳、汶上踢。”赵恒微微停顿,用力地挤了几下眼,接着往下说道:“而若我军不打杨万虎,即使冒险去打庆千兴时,也一样会被后续的李和尚踢。”

    室内诸人皆面面相觑,有人说道:“先生的这个说法,……,嘿嘿,倒也新奇。”王保保蹙起眉头,若有所思,道:“以先生所言,围兖州的军队其实并不是以攻城为目的,而仍旧是想故技重施,依然‘围城打援’?”

    “估计是这样的。”

    “那我军该如何应对?”

    赵恒挤眼挤得更厉害了,他寻思良久,说道:“方今之策,唯有一计。”

    “什么计?”

    “不援兖州,先复汶上、宁阳。”

    “先复汶上、宁阳?”

    “断围城贼军的侧翼,使我军不必有后顾之忧,随后大举驰援兖州。再先取杨万虎,后寻庆千兴、傅友德、李和尚在城南决战!”

    ……

    巨野城里,王保保与诸将集思广益,谋救兖州。

    益都城内,也有一人,这日来入燕王府中,给邓舍献上了一策。有分教:此策一出石破天惊。邓舍的本意只是先取济宁,但在听了此人此策后,却甚有可能会将此一场局部的战争展演变成为与察罕的全线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