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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难怪搠思监焦躁。
元初开国,为了便于统治中国,把都城定在了大都,远在北方。大都人口极多,“都城十万家”,不带官衙、驻军,城中的百姓长住人家,就有十万户,四五十万人,加上驻军等等,最繁荣的时候,近有百万。
“百司庶府之繁,卫士编民之众,无不仰给于江南”。
这么多人,几十万、上百万,衙门日常的需用、官员的薪俸、驻军的粮饷、百姓的吃穿,大部分全都是赖江南供给。千里迢迢,运到大都。主要的途径有两个,一是运河,也即漕运,一是海运,走海路。
元朝在前代的基础上,大规模整修运河,先后开凿、修治了通惠河、通州运粮河、御河、会通河、济州河等等,通过这几条运河,与江南原有的运河相连接,保证了南北水系的贯通、流畅。世祖忽必烈时,大都的粮食供应,就主要是靠这些运河运输。
在整修运河的同时,又大力展海运。经过较长时间的摸索,最后采取了从长江口的崇明附近出海,向东行,入黑水大洋,北趋成山,经渤海南部,至界河口的直沽,再转运大都的路线。这条海道看似很长,但若是在顺风的情况下,十天左右即可到达。海道运粮,初时不过四万余石,后来逐年增加,至蒙元中期,最多时已可达三百万余石。
较之河运,海运虽有一定的风险,但总的来说,其所耗费还是要远比河运要少的多。所以,自海运高度展起来之后,运河的重要性就大为降低了,到后来,大都的经济生活便几乎完全依赖海运了。
但是,不管河运也好,海运也罢,有一个地方,却是这两条运输线全都无法绕开的。那就是山东。
走海运,需要过成山,成山位处山东半岛的东部;要走渤海,渤海在辽东与山东的之间。如果邓舍在益都站稳脚跟,海东又有较强的水师,这条道显然就走不成的。
那么,是否可以再一如世祖忽必烈时,放弃海运,改走漕运呢?
走漕运更不可能。原因有三个。
一则,也与海运一样,北方的运河大多在山东境内,太不安全。二来,就算山东境内的运河还有处在蒙元控制之下的,比如济州河,走的是济宁,现在察罕手中。但是自海运兴,这些运河却也多数都被荒废了,再整治,没那个人力、也没那个时间。三来,就算运河没荒废,也不行。为什么?淮泗一带现今盘踞有小明王、刘福通的安丰政权,他们在中间这么一横加插手,便等同彻底断绝了南北水运之道。
其实,早在张士诚攻占高邮之后,南北水运之道就等于被断绝了。
高邮,地位很重要,位处南北漕运之枢纽地带。为何高邮一丢,天下震动?乃至脱脱亲率百万雄师,下江南,往而围之?除因高邮位处江南富庶之地外,断绝了大都的漕运也是其中一方面的原因。
虽然说,张士诚因为顶不住朱元璋的压力,后来又投降了蒙元,但是南北之漕运,却也由于红巾遍地的缘故,早就无法再用了。
也就是说,大都现在可以倚仗的只有海运而已。
为何毛贵、王士诚、田丰前后占有山东多年,元主不曾下诏催促察罕东进?又为何邓舍才得益都,元主即下诏令察罕“亲率天子之军,平定齐鲁”?无它,只因为毛贵、士诚没有水师。而海东却有水师。辽西、山东一合,大都海运危矣!邓舍得益都,关系到了大都的切身安危。
也正因此,当察罕因孛罗的原因而观望不动之时,元主又一改先前的平衡两方、并稍微偏向孛罗之策,干脆利落地又给孛罗下诏,命其先北上,军出塞外,以此来化解察罕之疑。
却万万料不到,一番谋划最终,还是功亏一篑。孛罗竟然敢置大都缺粮而不顾,为一己之私欲,悍然撤回大同。从而导致了察罕不得不在稳占上风之际,仓促回师,给了益都喘息之机。
搠思监怎能不焦躁?
但是,他却是有苦说不出。又是为什么呢?他早就听到风传,说孛罗之所以敢撤军,正是因为朴不花。孛罗还在宜兴州的时候,曾有多次派遣密使、说客,出入朴不花府上。给以厚赂,说动了朴不花,换来了一封密旨。密旨内容为何?不言而喻。
当时搠思监听说,就觉得不对,但是却因他这个中书省右丞相的位置,得来全赖朴不花与奇氏之功,故此不敢加以阻止。他虽然贪财、贪权,到底不比朴不花一个高丽阉人,见识还是有的。可惜,事已至此,徒呼奈何!他与别里虎台两人,轿子也不乘,骑了马,赶往朴府。
事情生了,总得解决。怎么解决?还不得不去与朴不花商议。他忧心忡忡,想道:“察罕前功尽弃,突然撤军。此事若不能立刻加以解决,邓贼必定会坐大益都。待到来年,张九四该怎么运粮来大都,怕就是个问题了。”
元廷费劲心思,千辛万苦,不久前才与张士诚、方国珍说好,方国珍出船、张士诚出粮,每年至少运一次粮食来入大都。每年运粮的时间,就定在上半年三四月份。马上新年就到了,用不了几个月,便到海运时节。
要不快点把察罕撤军的麻烦解决,不快一点把益都搞定,眼看明年,大都城里就又要再闹饥荒。去年饥荒,死了一二十万,明年再饥荒?可真就要如别里虎台所说:变成鬼蜮了。不用等红巾来打,自己就先崩溃了。
“张九四,张九四。”
江浙不但是海东求粮的主要目标之一,更是大都唯一的指望。搠思监急匆匆,自去寻朴不花商议。朴不花又没在府上,一大早陪着奇氏去了皇太子府,不知议论些什么。等了许久,直到夜幕降临,才算是见着了面。
他两人怎生议论,会找出什么对策,暂且不提。益都城里,邓舍才从乡下回来。
他带着颜之希等人跑了半天,不但去了陈家村,周边的村落,也临时选了几个,都不辞劳苦,亲自下到田间,对民情查问的很细。结合左右司的汇报,有关战火对山东民间造成的损害,心中大致有了一个了解。
“不容乐观。”
回到府上后,邓舍没让颜之希等就走,留了下来,吃过饭,又吩咐人把姬宗周、罗李郎找来,把所见所闻简略地与诸人讲了一遍,并又重新把分省左右司递上来的汇报折子摊开,放在了桌上,叫众人讨论。
他说道:“兵灾之害非常的大。缺粮是一个,其它的问题还有很多。劳力不足、耕牛不足、种子不足、农田遭害、灌溉的沟渠受损,等等。开春后,接着就是春耕。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些麻烦都必须得尽快解决。
“姬公,你久在山东,熟悉情况。罗卿,你的左右司管的就是民事。颜公,你为益都知府,算地方上的代表。都有什么意见?对解决这些麻烦,都有什么办法?尽管说来。今晚上,咱们畅所欲言。”
“要说起来,缺粮是最大的麻烦。不过,对此,今儿上午经过讨论,主公已经有了对策:往江南求粮,且使者不日就会启程。这个麻烦,就先放下不说。耕牛、种子不足等等,左右司也有对策,可由海东救济。这个麻烦,也可以先放下不说。除却这几个方面之外,臣以为,现今需要尽快解决的,其实说到底,只有一个麻烦:劳力不足。
“没有人,什么也干不成。
“就比如农田遭害、沟渠受损,要想赶在春耕前将之解决,就得有人。等海东的耕牛、农具、粮种运来,要种地,还得有人。所以,臣以为,劳力不足实乃题眼。若能把它解决,一切的困难迎刃而解。”
这是颜之希的意见。
姬宗周说道:“颜大人所言甚是。人为农之本。劳力不足之难题,固然亟需解决,并且应该放在要来解决。但是,姑且就不先论,此一麻烦改如何解决,就假设咱们能把这个难题解决,能从别处召来劳力。
“又有个困难之处,不知颜大人有没有考虑过?——现在我海东缺粮。在我使者从江南求来粮食之前,就算召来了劳力,用什么来养呢?况且,张士诚、方国珍其意难测,我使者即便很顺利地去了,他们会否肯即答应售粮与我,就目前来说,也委实难以预测,是在两可之间的。
“又假设,我把劳力召来;士诚、国珍却不肯贾粮与我。该如何是好?”
缺粮食,缺劳力。没有粮食,召不来劳力。召不来劳力,来年还是缺粮。这是一个矛盾。
颜之希不以为然,说道:“岂能因噎废食?不召劳力,来年依旧不足粮。召来了劳力,紧巴紧巴,一冬、一春也就过去了。至少等到秋天,我益都可以缓过劲来。……,主公,臣以为,召劳力之举,势在必行,实在拖延不得!当与求粮并为我益都目前之两桩要紧之事。”
姬宗周吧唧吧唧了嘴,有心辩驳,想道:“缺粮而召劳力,太过冒险。一旦粮食紧缺,出现断口,供应不上,必然导致民乱。”却忽然想起近日来益都官场里掀起的一股暗潮,终于还是把辩驳压下,点头说道,“是,是。颜大人高瞻远瞩,所言甚是。”
他想起来的所谓“益都官场之暗潮”,并非别的,还是与立妃有关。
罗官奴有喜的消息传出之后,因察罕来袭而暂时消失的这股风潮,也又再度重新出现。很多人私下里都认为,较之罗李郎,颜之希的官运显然更加亨通,且更能得邓舍信任。比较家世,颜之希更远胜罗李郎。
又有传言,颜淑容自去到海东,邓舍曾多次派人送礼物与她,分明十分地照顾与喜爱。甚至送给颜淑容的东西,比给罗官奴等的还多。再加上罗官奴有喜后,邓舍只是决定把她接来益都,除此之外,没有半句话说。据此推断,他们皆以为邓舍若要立妃,九成九必为颜淑容无异。
颜淑容若为王妃,颜之希就是邓舍的岳父级人物。
姬宗周为人圆滑,拉拢颜之希还来不及,自然不会为些甚么公事之类的与他产生矛盾与不和。即使现在讨论的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他也一样甘愿退避三舍。吹捧了颜之希两句,坐在一边儿,不再说话。
邓舍问罗李郎,道:“罗卿有何看法?”
“姬公、颜公说的都对。两位大人所忧虑的,也皆有道理。这又缺粮、又缺劳力,确实不好办。
“据臣的统计,益都、莱州、泰安、以及长白山周边,还有益都南边的一些州县缺乏劳力的情况最为严重。这些地方,也是兵灾最为严重的地方。十户不存其六。所存之民中,也是多为老弱妇幼。
“而东南沿海、益都东、北各地,因并非敌我主要的交战区,劳力缺乏的情况倒是不太明显。又且,劳力缺乏的府县,也往往就是农田遭害、沟渠受损较为严重的所在。因为当察罕走时,他曾经专门派了一支部队去干这些事。破坏农田、坍塌沟渠。极其之可恨。臣也对此做过统计,要想把受损的农田、沟渠全部恢复,所需之劳力数目是很大的。
“综合上述情况,以臣之见,颜公所言似乎更有道理一点。尽管如今我海东缺粮,劳力却的确是非召不可的。要不然,不止会耽误来年的春耕,来年秋耕,乃至下一季的春秋耕种,怕也会受到耽误。”
罗李郎看了颜之希与姬宗周一眼,他久随在邓舍身边,是当之无愧的亲信,早在双城、平壤的时候,就参见过很多次的军事会议,对邓舍一贯以来的战后建设之构想可谓是非常了解。
他接着说道:“不过姬公担忧粮不足而召劳力,或会导致民间不稳,也不无道理。臣以为,当今之上策,不外乎两法。
“要么,以田地为饵,迁海东丽人、女真人,或者吸引淮泗、晋冀的流民来我益都。察罕来犯,虽然对我山东的民生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却也因其来犯的缘故,奉主公之命,这一段来,我山东各地又借机杀了不少的地方豪强,清楚了许多的察罕余孽,收归官有的农田数量着实不少。
“便例如益都,到现在为止,全府上下,民间能有百亩之田的人家,已经甚是罕见了。这件事是文平章负责的,主公应该比臣清楚。单单死在他手下的豪强,就不下百人。这也就使咱们得以掌控了大量的空闲田地。
“我海东如今固然缺粮,以闲田为饵,一如海东分田地的故事。臣以为,也不是召不来劳力的。”
察罕退走后,文华国、赵过、张歹儿等没有立刻就来益都城中,而是奉邓舍之命,开入了各个的主要交战区,先把依附过察罕的地主豪强们清理了一遍。如果按照比例来算,文华国杀的人还算少的。
因为,在察罕撤军的时候,很多益都地方的豪强自知留下来不会有好果子吃,跟着察罕一起走了。需要杀的人不多。
杀人最多的,是张歹儿。早在他克复莱州的当时,为保证海东援军能够安全地抵达,就搞过一次大搜查,全城捉拿投靠过关保的地主人家。十天之内,杀了五六百人。许多的地主豪强都是被满门抄斩。人头挂了满城。文华国入城时,还被吓了一跳,笑说张歹儿快赶上李邺了。
李邺在辽西,出了名的杀人狂。所得俘虏一个不留,投敌叛变株连九族。他在辽西不到一年,杀的人少说四五千。且更以亲手杀俘为乐。他因以寡敌众,挡住了世家宝北上的脚步,被元军视之为辽西“铁壁”。他又更因好杀俘、杀降,被元军视之为辽西“悍贼”。当然了,海东诸将,在元军的眼中,都是贼。但是能被元军一提起名字来,就必在其后缀个“贼”字的,邓舍、陈虎之下,李邺是第三个。
陈虎也是好杀人。早在朝鲜定州时,那会儿邓舍才得双城不久,他就曾因区区小事,一夜杀人数百。攻双城,邓舍负伤,又是他下的命令,允许将士屠城。乱世里为将,不铁血,不敢杀人不行,这也是没办法。不杀人无以立威。不过,陈虎、李邺杀的还多是敌人、小民。
文华国、张歹儿这一回,杀的却多为地主、豪强。有一些御史台的官员,便在文、张回城之前,还曾为此而上书邓舍,弹劾他们两个。说他们两人“太过滥杀,怕有损殿下仁厚之名”。
邓舍当面,对这些官员大加鼓励,表示赞许与认可,说他们说的很对,承诺会对文华国与张歹儿,狠狠地加以责罚。转过身,却又对文华国与张歹儿温言抚慰。造反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造反是一场暴动,造反就是要杀人。
邓舍不是不知道地主阶级、文人儒士的重要性,但是中间派,可以拉拢。他对此也一直都是很积极地在拉拢。拉拢不过来的呢?顽固不化的分子,却非杀不可。
邓舍又新得益都不久,战乱才罢,为稳住局势,对待那些顽固的分子,更是要像秋风扫落叶,绝对不可容情。其中,他也还有另一方面的考虑,借此机会,也能把毛贵、王士诚的残余势力打掉一批。
从这个角度来看,文华国、张歹儿杀人的事儿,其实是办的不错的。邓舍当然要温言抚慰了。听了罗李郎的回答,他问道:“你说有两个办法。分田地是其一,另一个办法呢?又是甚么?”
“还是如海东故事。经历此战,士诚旧部多有折损,其所存者,战力也大大降低了。察罕如若卷土重来,他们定非敌手。既然如此,臣以为,不如干脆抽其精锐者,另组一军;用其老弱者,补充屯田。人数或不会太多,毕竟他们原本皆为士卒,可依旧用军法约束之,统一地用来整修农田、修葺沟渠,料来要论成效,应该会比寻常百姓更为好上许多。”
邓舍有意再对士诚旧军做一次改编,罗李郎是知道的。按照他的办法,既改编了军队,又补充了地方上的劳力,可谓一举两得。
罗李郎又道:“改编士诚旧军,事关军务。臣职在左右司,对此不敢妄言。一点浅见,可行与否,请主公裁断。”
邓舍一笑,说道:“军务之事,自然不该你说。不过,你这个提议还是不错的。可以考虑。然事关重大,不可轻断。待我将之给分省枢密院,着佟生养、李和尚等先议论个章程出来看看,然后再说罢。”
他从案几上,把左右司呈交递上来的折子拿在手中,收了笑容,说道:“察罕临撤军,还给咱们益都来上这一手。又是抢、又是烧,明明为来年做准备。若我所料不差,只要孛罗的忧患一解,至迟来年春夏,他定然还会再来。犹如蝗虫过境也似。我益都若被他再这么来一回?”叹了口气,“实在堪忧。”
堂上众人,皆默默无言。
邓舍转望堂外,去看夜色渐深。几颗寒星,远远地悬挂天边。寒风吹过,时有云层遮掩,星光时隐时现,仿佛摇摇欲坠。他不觉感从心来,低声吟诵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时间过的太快了,一天天的过去,察罕虽走,威胁却仍在不远之将来。能否在短日内,抚平战火的伤害,重整旗鼓,充满信心地迎接下一次的挑战?邓舍委实没有底。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
1,大都运粮。
大部分都是从江南运来的。元末,漕运断绝,大都缺粮,蒙元在大都附近搞了一些屯田,但杯水车薪。也有从陕西等地调粮,但调来的也不多。有人分析元朝灭亡的原因,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海运中断,运河也被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