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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席宴会的,若以主宾而论,则是以邓舍为主,海东援军为客,益都群臣相陪。 至于赵过、郭从龙,介处于半主半客之间。毕竟他两人一方面自始至终都参与了益都之战,另一方面,也算救援了益都。除此之外,不但又有傅友德与会,汪河、孟友德等外来之使者也有份出席。
文有洪继勋、姬宗周、罗李郎、颜之希、杨行健、章渝、鞠胜、刘名将诸人,武有文华国、赵过、佟生养、邓承志、张歹儿、杨万虎、郭从龙、胡忠等人。——,张歹儿的入城时间,较之文华国晚了会儿,虽然邓舍没有再亲自出迎与他,不过好歹也算赶上了这场夜宴的庆功。
另外,刘果等一些益都派系的军官,也均有赴宴。
这是邓舍为了表示不分厚薄,特地叫人去通知他们前来的。只不过,因为士诚旧部中,官职最高的陈猱头、高延世诸将还没有回来,留守城中的这些人官职平均较低,军职最高的刘果,才只不过是个在战前方才提拔为的副万户,比之文、赵诸将远远不如,所以大部分都是位处末席。
夜宴的地点,正是王府里的宴宾堂。
早先,王士诚在时,曾经下了很大的力气,在王府中别开辟出了一大块的苑林,取名唤作“梁园”。这个宴宾堂,便是正处在梁园的正中。
左右有竹林、梅苑相拥,虽然深冬,郁郁葱葱、暗香浮动;前后有奇石、清泉相望,尽管夜色,水明石秀,陶情宜人。环绕着会堂,周遭更且打起了无数的火把、灯笼,只映照得远远近近亮如白昼。
火光与灯光下,上百的王府卫士,擐甲执戈,或站岗守卫,或来回巡逻。这些卫士,都是从军中精选出来的,一个个皆堪称虎狼之士,无不久经沙场。便算是不动,往那儿一站,就能给人一股冷到骨子里的森然杀气。
这道防线,以宴宾堂为中心,向外散出,直布到梁园的外围。再朝外,自另有王府中其它的卫士负责保卫。
梁园的门外,又站了有不少的诸将之亲兵、以及文臣的随从。王府早给他们规定了活动的范围,没有邓舍的王命,任何人不得出圈子一步,违者格杀勿论。其实,按道理讲,文臣的随从倒也罢了,诸将的亲兵是没资格带武器进入王府的。他们能候在梁园之外,这还是邓舍的格外开恩,给了文华国、赵过、佟生养、张歹儿等寥寥几人特权的缘故。
即便如此,也给他们限定了数目。
比如文华国,可以带入王府的亲兵最多,达到二十人之数。赵过次之,能带十五人。佟生养与张歹儿再次之,可带十人。杨万虎、郭从龙等功劳较大的,也分别得到允许,可以带两到十人之间的亲兵。这也可算是邓舍给他们的一种特别的恩宠吧。
宴会刚刚开始。
便在那梁园的层层布防之中,在充满英武阳刚的卫士警惕戒备之下,宴宾堂门内门外,一队队的淡妆娥眉,高捧着古香古色的杯盏、酒器,进进出出;一行行的下人仆役,低端着热气腾腾的美肴、佳馔,川流不息。
从宴宾堂门而入:门外的火光就已经够明亮了,堂内更加的光彩耀人。
足可容纳一两百人的大厅上,地上全都铺着西域来的羊毛细毯,厚而绵软,色泽绚丽。大厅的两侧,一根根高大的红木柱子,支撑着弧形的穹顶。穹顶之下,有一道道的横梁横穿而过。便在横梁上,悬挂了有数十成百的宫灯,或用青铜而铸,或用丝织而成,有的点燃了香薰红烛,有的直接放上装饰所用的明珠、珍宝。雕梁画栋、珠光宝气。
单要是宫灯的光亮,还不足映得堂内这般辉煌。前后左右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还放置有极多的灯盘;堂上每一个案几的旁边,也都有放置铜制的蜡台。灯盘与蜡台,皆形态百异。有的如美人模样,有的似童子拜佛,还有的形如蟠龙,又有些仿佛梅兰争芳。置身其中,便好似游走在虚幻与现实之间,尤其灯光点点,越增加了梦境般的不真实。
邓舍高踞上座,左文右武。
堂上与堂门,并不是直接相连的,留了有一段不小的空间。这空间和左右柱子后的过道连接在一起,如同众星捧月一样,把宴客的地方环绕其内。侍女、下人的端酒奉菜,便是从柱子后走动的。而堂门与堂上的中间,则是留给了乐师、歌姬与舞女。
邓舍顾盼左右,见文皆英俊,看将星灿烂。今夜的这次宴会虽是在益都举办,但海东的菁华,可以说至少有一多半都位列参与了。
邓舍看的多时,以目示意,转头瞧了眼立在身后的侍卫,意思是在问人都到齐了没?那侍卫快步走近,躬身道:“回殿下,都齐了。”
堂上很喧哗,文臣还好,恪守礼节,即便交谈,也多是小声叙话。武将们就不同了,李和尚等守益都的将校与海东援军的诸将很久没见了,又才经过一场前所未有的激烈鏖战,都很兴奋。亲近的,比如李和尚与杨万虎,彼此叙及别情、笑言不断。疏远的,比如刘果与胡忠,本没什么话可说的,却因座次邻的较近,也是说起战事,高谈阔论。乱糟糟一片。
邓舍端杯酒,站起身,咳嗽了声,说道:“诸位。”
他是主公,一话,堂内逐渐安静了下来,诸人的目光纷纷投注在他的身上。赵过、姬宗周带头,“哗”的一声,数十人也是同时起立。邓舍微笑着看了他们会儿,说道:“今番益都战,实为我海东从没经历过的考验。战事非常惨烈,延续了两个月之久。最危险的时候,益都城几乎不保。全赖诸公之力,方才转危为安。
“特别海东援军。文平章在短短的时间内,就组织起了数万人的援军,隆冬腊月,横渡瀚海。大小激战十数次,终至能力挽狂澜,挽大厦之将颓,救益都于水火。不但救了益都,更保全了我益都之全省,没有陷落敌手。行军之劳苦矣!战功也高卓矣!”
邓舍看了看文华国,又看了看洪继勋,再看了看刘果,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固然,正如我方才之所说,我军之所以能逼退察罕,自然不止有援军之力。若没有益都诸将的舍生忘死、固守孤城,纵然我援军再盛,怕也等不来破敌之时。李、毕两位都指挥使,刘果刘将军,也都有立下不小的功劳。还有,辽阳陈平章、南韩姚平章,他两人今夜虽不在此,但一个支援渡海、一个计退孛罗,却也是功不可没。
“诸公,还是那句话,‘全赖诸公之力,此战方才转危为安’。今夜宴会,一来,为文平章、赵左丞诸位功臣们接风洗尘;二则,也是为在座诸位能齐心协力,击退察罕而庆功!”
邓舍一番话出来,堂上诸人神色各异。
姬宗周想道:“夸了在座诸位,又单独夸援军与文平章。夸了援军与文平章,又重点夸李和尚、毕千牛与刘果。夸了李和尚、毕千牛与刘果,又附带夸奖没来的陈、姚。夸过了陈、姚,又兜回来,重新夸在座诸位。
“……,主公这到底是在夸谁?”
他瞥了洪继勋一眼,又想道:“不管在夸的是谁,总之,老洪力挺山东诸将的打算,看似已被主公瞧破,而且很不以为然。怕是要落空了。”又抬眼偷觑了一下邓舍,悄悄地弯了点腰,把站姿放得更加恭谨。
洪继勋本正一边拿着折扇,轻轻拍打腿侧,一边听邓舍说话。听完了,他手中折扇微微顿了顿,转眼招了招右边的文华国,心中想道:“主公这番话,前后夸在座诸位,又重点夸文老土,这倒不奇怪。反正在昨日议事上,主公就已经表现出对我力挺山东诸将的不太赞同。
“问题是,却为何又特别点出了陈八与姓姚的那厮?‘一个支援渡海、一个计退孛罗’。嘿嘿。姓姚的功劳端得不小。俺们这一大票人,千方百计才把察罕打退,姓姚的稳坐南韩不动,就‘计退了孛罗’。
“主公到底是何意思?”
陈虎在邓三的结义兄弟中,排行第八,所以,洪继勋私下里往往称其为“陈八”。而“文老土”自然就是文华国了。文华国总一副暴户的姿态,喜好披金戴银,恨不得把全幅的家当都挂在身上,言谈举止也总甚是粗鲁,不脱乡土本色。是以,洪继勋对他有此迹近轻蔑的称呼。
他在看文华国时,文华国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转过脸,冲他呲牙一笑,心中想道:“老姚倒是好运气,人没来,主公还惦记着他。真叫人替他喜欢。只不过,刘果那狗日的,有什么资格能与李和尚、毕千牛并列?
“……,只可惜了陈猱头与高延世到现在没回来益都,这两个人,在山东诸将中倒也还算得上一条好汉。且看日后,要有时间,说不得,俺老文需得寻了他们来,摆上宴席,痛痛快快地喝上一顿。”
正寻思间,他觉得眼皮子底下有什么东西硌着了,随手一揉,见是个灰粒,远远弹走一遍,暗中想道:“却是见着舍哥儿时,哭的有些忘情。入城赴宴,又太紧促。这狗日的脸,没能洗干净。……,呸呸,‘狗日的脸’?这不骂了老子自己了!他娘的,老文你真是少根弦。”
文武诸臣,各有心思。可是,即使包括文华国,身居高位日久,或许尚且谈不上养气深沉,至少也是稍有城府了。脑中念头急转,脸面上,没一个露出分毫的异样。全都屏气凝神,继续听邓舍说话。
邓舍把杯子举起,神色一正,语调转入低沉,说道:“此番大战,虽赖诸公之力,我海东侥幸惨胜。但是,却也损失惨重。便在宴会前,本王拿到了有关在此战中伤亡士卒、受损百姓的粗略统计。
“益都军、华山营、济南军并及海东援军各部,只阵亡的士卒人数,就有一万多人,将近两万。这还是没有算上泰安军与泰山营的损失,也没有算上伤员的数目。又只益都周边,受战火波及,或者死伤、或者被察罕掳走的百姓,又就有不下万人。此一战!给我海东的打击,实在不可谓不大!
“……,伤亡的将校、士卒,都是我海东的忠勇之士。受苦受难的民间百姓,也都是我海东的赤子忠良。洪先生曾经说过:三军将士,国之爪牙也。姚公亦然曾有言道:兵戈不休,而我民又有何罪!
“诸位,本王提议,咱们这第一杯酒,应当敬与为保境安邦,而不惜牺牲的伤亡将士们。”
诸人齐齐应诺,都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自有侍女再来斟满。邓舍又把杯子举起,接着说道:“第二杯酒,为因此战而受难、流离的百姓。这一杯,不是敬酒,不是他们为流离失所而饮,而是为本王未能保境安民的愧疚而饮!饮下此杯,本王与诸公誓约,察罕犯我疆土、杀我百姓、毁我家园的仇恨,早晚必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
数十人同口齐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臣等与主公誓言,察罕犯我疆土、杀我百姓、毁我家园之仇,早晚必报!”
“且饮此杯。”
诸人又或掩袖、又或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随后,邓舍第三度把酒杯举起。他转顾诸臣,面色稍和,笑道:“第一杯酒,敬的勇士。第二杯酒,牢记此恨。这第三杯酒,诸位,你们说,该有个怎样的名堂、为什么而喝?”
姬宗周想道:“缅怀过亡者,铭记过深仇。此次夜宴,既然以庆功为名,第三杯酒,自然该敬功臣。”他低敛眉,不由猜测。“再从主公适才夸奖功臣的话中可以听出,虽没说出此战谁的功,似乎却非文平章不可。”做出了推断,“这第三杯酒,定然是敬文平章。”
他虽猜出了一个答案,却保持低调的作风,不肯露头回答。
两个月来,颜之希一直在忙于安抚城中。这回的夜宴,是他最近时间里,头次参与的大规模群臣聚会。因为休息不足,他此时的气色很不好,面容憔悴,向来保养的又黑又亮的胡须,也变得有些干枯与蓬乱。
昨日的议事会,他尽管没有参与,傍晚迎接文华国,他却是有去。他强忍困倦,心中想道:“今天文平章来到,主公亲迎出三十里,更步行相接。礼节之重,着实罕见。这第三杯酒,自当为敬给文平章无异。”
想到了这儿,他不由又想起见到文华国后,文华国的那些表现。他位置较为靠后,斜斜往前瞄了眼,看了看文华国,又心中想道:“文平章看似粗人,傍晚的那一出,却表现得端是了得!
“当着三军之面,在诸将的面前,嚎啕大哭,像是情感外露。但他身为一军主帅,久掌军权,岂会不知为将者,应该以威为重?当着诸将的面,他不顾身份,嚎啕如乡野民夫,却实则为打消主公的疑忌。
“他这一哭,指挥数万精锐,意气风、转战数百里、逼退察罕的威风顿然全失,救援益都的功劳也顿时全失。
“高明,真是高明!
“不但如此,他还又先后痛骂张歹儿、刘杨、吴鹤年。此三人者,皆主公之心腹。张歹儿坐镇关北重地,刘杨执掌平壤水军,吴鹤年把持民生经济。看起来,文华国是在对他们表示不满。
“然而,换个角度去想,张、刘、吴三人,本来就是主公放在朝鲜以分文平章之权的。文凭在对他们越是不满,主公对他,反而不就是会越放心了么?因为他骂得越狠,越表示朝鲜分省并非一块铁板。
“主公困守益都两月,与平壤几近消息隔绝。文平章既来,又引千军万马,声势一时无两。虽察罕之退,非他一人之功,但就益都全省视之,却多以救星来看。此正主稍疑、臣稍强的微妙之际,稍不留意,后果就不堪设想。殊不料,文平章却奇招迭出,先自堕威风、再痛骂重臣,不过小小的两招,就轻巧巧化解去了主公对他的猜疑。
“更又且,他当时在话中又穿插了姚好古,说姚好古多次阻拦他提前渡海。这是什么意思?无缘无故地说这些干什么?可不就是为了向主公暗示,此次海东援军之所以能顺利地渡海救驾,非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姚好古也有大功。摆明了此是为分功之举。
“……,文平章,文平章。久闻他在平壤似粗有细,管一省之地,虽大而化之,却从没有过错处,并且有慧眼识人的美誉。俺原先还以为,这无非是些阿谀奉承之徒的溜须拍马之词。以他今日的举动观来,果有其不同常人之处。
“只是不知,这个方法,到底是他自己想出的?抑或别人谏言的?”
文华国也是一脸的洋洋得意,尽管低着头,近处的人、比如赵过,却也能把他的表情看的清清楚楚,更见他嘴唇蠕动,细细听来,似乎在说些甚么:“此战,……,臣之功虽大,主要还是主公指挥如神,……。”等等的言语。
以赵过的稳重,也不由啼笑皆非。他这却是不等邓舍敬酒,便先在排练谦虚之辞了。邓舍离文华国也不远,一样隐隐听到了些,他微微一笑,往文华国看了看,笑道:“阿叔劳苦功高,自不用多讲。但这第三杯酒,我却不是敬与阿叔的。”
端着酒杯,邓舍走下堂上,来到洪继勋的身前,双手捧杯,神色端重,言辞诚恳,说道:“察罕围城月余,攻战不下数十。若无先生殚精极虑,与本王谋划计策,益都城池能否守住,实在两可之间。无先生,便无益都。无益都,便无本王。无本王,谈何海东?先生之功,实为居。此杯酒,请先生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