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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如焚,夜转深沉。
城下战中,数骑突然冲出元阵,绕行斜侧,奔至城门前。守门的军卒看清楚了他们的来历,没有阻挡,放他们径直入城。来不及下马,便催促坐骑,沿着马道奔驰上得城楼,两三骑士一起滚落马鞍,拜倒邓舍面前。
这三个人,两个来自张歹儿部,一个来自文华国部。
来自张歹儿部的两人,并不是同一拨,而是先后赶来的。邓舍先听文华国的军报,那信使道:“文平章亲率主力,日前抵达昌邑,已然渡过河水。以郭从龙将军所部为前锋,正日夜赶往济南。沿途并未曾见有敌踪。”
“估计还需要多久,文平章才可以到达济南?”
“中间要是没有鞑子的埋伏,三日可到。即便若有鞑子的埋伏,文平章也已经下定了决心,教小人转告殿下,至迟五天内,必到华不注山下。与赵过赵左丞会师后,即会立刻展开对济南的攻势。”
“赵左丞部,可联系上了么?”
“小人来前,文平章已经接连派出了三路使者,尽为精兵干将,打通和赵左丞的联系应该不会太难。至于现在是否已然联系上了,小人却是不知。”那信使穿着元军的铠甲,脸上用雪、泥涂抹的脏乎乎一片。夜色中尽管看不太清楚他的神色,但是语调慷慨,落地有声,如金石相交,衬显出十分的斗志昂扬。
邓舍笑了笑,说道:“若文平章派去与赵左丞联系的使者,是与你一般无二的,倒也确可称得上‘精兵干将’。打通联系,料来指日可待。”保持一贯的好习惯,温言抚慰了这信使几句。得邓舍一赞,那信使顿时满面生辉,爬起来,走去一边,昂站立。
邓舍又问张歹儿部所来两人,道:“张元帅部情形如何?”
先来益都城外的那信使回答道:“小人来前,张帅已经行军至益都城外百里处。我部虽然只有五千人,但却金鼓齐鸣,旌旗蔽天,状如两万人行军的架势。按照预先的部署,若前边没有鞑子的伏兵,则我部必长驱直入,至迟两日内,可到益都城下。以此来配合殿下突围作战。”
邓舍点了点头,又问后到一人,道:“你带来的军报,可有甚么变化么?”
“小人来前,张帅部行至益都城外八十里处。在一处河流前,遇到了鞑子的伏击。鞑子设伏于险,南薄山,北临水。山水之间,可供我部通行的道路只有里许的宽度,长则有数里之远。张帅驱马驰骋河上,观看敌阵,不意冰层突然坍塌。张帅措不及防之下,连人带马坠落河中。连带我部军卒,陷入水中者亦然甚众。”
邓舍微微吃惊,问道:“张帅无恙么?”
“托殿下的洪福,张帅倒是安然无恙。命小人呈报殿下,根据他的观察,阻击我部的鞑子似有万人之众。前有劲敌,两天内,我部怕是赶不来益都了。但愿立军令状,至多四日,必至益都城下。”
“阻击的鞑子有万人之众?”
洪继勋插口说道:“察罕最多能调动两万人。张将军部遇到万人,这么说,文平章部有可能会遇到的伏击顶多也就是万人上下了?”
话没说完,他连连摇头,自己又否决了自己,说道:“不可能!不可能!添油战术与分兵过散,乃是为兵家大忌。察罕老练用兵,他纵然轻视与我,再怎样的轻敌大意,也断然不会如此地调兵遣将。他如果这么做的话,岂不是自陷死路,故意给我各个击破的机会么?此中必然有诈!”
“先生之意?”
“要么察罕阻击张帅的埋伏是虚张声势,以图借此来混淆我军的判断。要么他还有生力军放在后边没用。若是前者,则察罕之埋伏必在济南城外。若是后者,则张帅部区区数千人,危在旦夕。”
邓舍沉吟,说道:“察罕若真的把埋伏全设置在了益都城外,对张元帅而言,固然危险。但是对文平章而言,对我整体的战局而言,却不失一件好事。我素知张歹儿,遇小敌而怯,遇大敌则勇,足可独挡一面。我料他后边定然还会有军报送来,咱们猜测无益,静候消息便是。”
城下乱军战中,忽然出一阵欢呼。城头诸人,急忙都走到垛口,往下观瞧。只见却是傅友德挺旗驱马,与李和尚互相配合,又攻破了元军的一处壁垒。洪继勋由衷叹道:“傅友德先随李喜喜,又从明玉珍,再投陈友谅,辗转诸侯间,一直名声不显。却实在不料竟有此等万夫不当之勇!主公若能得此人,可比蜀汉之刘备得黄忠。”
黄忠先从刘表,继而归曹操,最后随刘备入西川。他在投刘备前,虽有名,却名声不显。投了刘备之后,立时声名鹊起。定军山一战,推锋必进,劝率士卒,斩杀曹家名将夏侯渊,威名震动南北。最终得以与关羽、马并列,齐名上将。
傅友德日后的成就会怎样,邓舍自然心知肚明,但他不会说出来。不过就其前半身的经历来看,洪继勋说的却一点儿也不错,正与黄忠相似。邓舍一笑,说道:“傅友德若比黄忠,则先生可为我之孔明了。”
洪继勋傅粉何郎,俊朗的脸上轻轻一笑,却不推辞。默认了。他扭过头,瞧了瞧站在远处的汪河、孟友德等人,说道:“以臣看来,傅友德似也有弃暗投明之心。只是待此战毕后,孟友德定然提出返回江都。不知主公有何妙策,既能留下傅友德,同时却又不致惹得陈友谅怒?”
傅友德是陈友谅副使的身份。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使者,就等同国主的代表。邓舍想要留下傅友德,一个处理不好,就很可能会造成陈友的误解,认为他这是在扣留使者、故意挑衅。虽然陈友谅的地盘距离山东还远,但为了一个勇将而招致一个大国的敌视,却未免有点不值。
邓舍笑道:“益都,乃齐国的故地。齐威王曾与魏王论宝,认为国家之宝,当为人才。傅友德有勇有谋,武可上阵杀敌,谋能出使大国。这样的人才,我是非留下不可的。如果轻松放他走掉,便等同把爪牙拱手再让回与陈友谅。智者所不取。至于该怎么留,才不会引起陈友谅的愤怒,先生既为我的诸葛,难道就没有良策么?”
洪继勋微微一笑,说道:“良策早有。主公其实不是也早就心中有数了么?”又转头看了看孟友德,道,“良策,便坐落在这孟友德的身上了。”两人相对一笑。现在却不是解决此事的时候,三言两语,话头又拉回到了战场。
战场的两边,元卒和海东的士卒点起了很多的火把,映照得方圆数里之交战中心亮如白昼。邓舍俯视战局,见傅友德与李和尚虽然连破元军三垒,元军中因有韩札儿的支援,郭云却越战越勇。但见他挺锤驰马,所过处,竞相披靡,手下几无一合之将。
邓舍说道:“久闻‘郭韩’的勇名,今日一见,当真名不虚传。”注意到郭云所骑乘的战马,神骏异常。往来战场,就好似一道闪电,跨越沟堑如履平地,穿行阵中从容不迫。他不由赞道:“真人中吕布,马中赤兔!”
鏖战至此,已有多个时辰。
邓舍把出城的军队分作了三班,编号甲乙丙。甲队出战,乙丙休息。乙队出战,甲丙休息。以此类推。每队八百到一千人,打半个时辰,休憩半个时辰。城中的姬宗周、罗李郎、章渝等,则负责饮食、包扎伤员诸事。保证每一个参战的士卒都能时刻地保持住最佳的体力状态。
邓舍虽然亲为之擂鼓,却也不是时刻不停息地擂鼓。兵家有云:“鼓繁气易衰,叫数力易竭。”所以,只有每当看到己军攻破敌人一垒,抑或见到敌人的攻势稍强大之时,他才会擂动几下战鼓。并且在派遣傅友德、李和尚先后出阵之前,他也曾分别有交代:“不必总大呼小叫,但衔枚疾战,听吾鼓声号令便是。”数里方圆的战场上边,战事益进入激烈。
……
元军帅帐。
军报连叠。已经不止有前边益都战场的报告,更有外边各地伏兵的接连信到。
来自张歹儿遇伏处的军报最先到达:“我部以三千人裹挟千余民夫,在山林、河边等处尽插旗帜。故作声势浩大之状。张歹儿行走河上,欲观我部军势,不料冰层塌落,红贼因此坠入水中的很多。
“然而,张歹儿毕竟关北名将,遇险而愈勇,身先士卒,引数百关北敢死耐寒之士,衔刀渡河,连斩我部数员将校,现已深入岸上,将近我伏击圈重点包围之所在。我部人虽少,然有地利。敢下军令状,必不教张贼近益都半步!但请大帅围城勿忧。”
察罕看了看帐门,嫌帐幕低垂,空气稍有不畅,令侍卫把牛皮的毡子尽数掀起。寒风吹入,众人都是精神一振。
帐外营中的士卒远远看来,只见帅帐中灯火明亮。察罕一手抚须,一手执棋,脚前匍匐信使,座侧环绕猛将,面对儒者孙翥,虽闻战事而不惊,纵风吹浪打却宛如闲庭信步,那安闲自如的姿态,真如神人也似。
这边城外伏兵的信使才退下,那边益都战场的军报又送来。他问道:“前阵战事如何?”来人满头大汗,跪拜地上,答道:“小邓遣姬妾为军卒斟酒,令得红贼士气高昂。傅友德又破我军一垒。郭将军虽依然勇猛无前,但所部士卒多有疲惫不堪,气力已然稍嫌不支。”
冬云密集,察罕远望帐外的夜色。就好似被墨水泼染过了一般,夜色越深沉。雷声隐隐,滚动云层。他问左右,道:“甚么时辰了?”
“快到子时。”
才接战的时候,天才薄暮。从酉时战到现在,已经快有三个多时辰了。
察罕说道:“海东红贼虽然擅长夜战,老夫观其以往的战例,多有趁夜破敌的故事。但是,将近三个时辰的鏖战,不但对我军是个考验,对他们来讲,也肯定是一件吃不消的事情。传令郭云、韩札儿,再给老夫顶住一个时辰,务必要磨得他气竭为止!”
孙翥问道:“何不现在就派援军上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此时派遣援军,有等若无。老夫要把生力军留下来。如果小邓一个时辰后还不肯撤军,则我可趁机起反击。我军养精蓄锐,彼贼气竭,说不定,我军还可以顺势一举夺下城池。也未可知!”
“主公高见。”
帐外又有两个信使奔入。一个来自设伏在济南方向的关保、貊高,一个来自济南城中的王保保。
关保、貊高设伏的地方,在济南城东百三十里处的长白山中。隋末年间,王薄曾在此处举旗造反。当时有歌唱道:“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绵背裆。”自古是为深险之地。关保、貊高设伏以待,苦候多日,终将海东的援军等来。
那信使禀告道:“红贼勇将郭从龙引千余骑,为文贼的前驱。昨日下午,陷入了我军的伏击圈中。交战不移时,即引军后撤。关、貊两位将军判断,认为郭从龙向有勇悍之名,虽然遇伏,却断然也不至会溃败的如此之快。此必为他的败兵计,意图诱使我伏兵出山。”
长白山离益都,也不过百十里地。这信使一人三马,马歇人不息,一天之内,足能奔驰两个来回。因此,昨天下午的事情,到子时,察罕就能知晓。
他听了,略微思索,认可了关保、貊高的判断,说道:“此一回,可算貊高第二次与郭从龙交手。前番阵中,他的落败只是因为武勇不足,兼且大意罢了。这一遭,既看出郭从龙的败兵计,他与关保可有对策么?”
“小人来前,两位将军还无定见。”
话音未落,帐外有一骑奔至,骑士翻身下马,沿途高呼“紧急军报”,冲入了帐中。来不及跪拜行礼,送上书信一封,报道:“小人从关、貊两位将军处来。郭从龙中伏长白山,诈败佯走。
“文贼的主力,距离郭从龙部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为防止文贼因之而提前有备,两位将军计策已定。决意借助地利,由貊高将军亲引三千人,追击郭从龙,势必要将他的假溃败变作真溃败。同时,也好以此来冲击文贼的主力部队。争取一战灭其全部!”
干脆把郭从龙的假败变作真败,然后用溃败的散卒冲击随后的文华国部。从而把山中的埋伏战,变成野外的歼灭战,关保、貊高的定策可谓临机制变。察罕手里拿着的棋子,半天没放下去。他皱眉深思,招呼前边来到的王保保信使,问道:“华山赵过营,可有异常?”
“华山赵贼部,大概得到了文贼、又或者益都邓贼的军报,近日来蠢蠢欲动。先是遣人去与泰山高延世等人联系,小人来前,又见他开始调动军马。把骑兵放在了东侧的外边,而把步卒放在了西边的内线。看样子,似乎是想要步卒来抵挡我城中的军马,而用骑兵去驰援文贼所部。”
“保保如何对应?”
“少帅令小人转报大帅,预定今夜子时,全军出城奇袭华山。必要叫赵贼自顾不暇,没有余力去接应文贼。少帅并又亲写信去与棣州田丰,要求他必须即刻出城,协同作战。”
察罕微微摇头,说道:“全军出城,奇袭华山。这是不错。但要求棣州田丰协同作战,却是几无可能。哼哼,田丰这个老滑头!此战罢了,说不得,老夫定要将之五马分尸!”察罕城府本深,也是田丰实在把他恼坏了,“五马分尸”四个字,说的杀气腾腾。话音一转,颜色稍和,开口欲待再要说些甚么,帐外陡然一声“喀喇喇”的巨响。
诸将吓了一跳,案几上的东西被震动的为之晃动。齐齐转目去看,远望夜空,却是一直在隐隐作响的闷雷,忽然变大,出其不意地响了这么一声。察罕下意识地捏紧了棋子,回过神来,笑道:“好一声冬雷!”
帐外又有信使飞跑奔至,大约因为他只顾看着前边,没提防脚下,在帐门口,被门槛绊了一下,成个滚地葫芦,地上翻滚了几圈,灰头土脸地起来,满面张皇神色。察罕不悦,斥道:“何事如此惊慌!”
“红贼傅友德,正与我郭将军对战。天忽有雷,霹雳下,雷火烧面。傅友德喊杀,须皆燃,弃旗换刀,斫中郭将军肩膀。郭将军险些落马,不敌而退。更催马奋进,连斩我数员将佐,火遂灭,眉鬓俱焦。”
帐中诸将顿皆骇然。察罕若有所失,半晌,茫然叹道:“友德乃能与霹雳斗!”其勇决如此。不用想也可知道,海东的士气定然会因此高昂到极点,而元军的士气却定然会反过来,为之一衰。
“主公?”
“红贼有此勇将,不可小觑。”因为傅友德一人,察罕一改先前的决定,不再有等海东军队气竭,然后趁机夺城的打算,扔掉棋子,起身而立,连点三四上将,说道,“即引本部出战,接应郭韩归营。”
孙翥问道:“那今夜此战?”
“挂免战牌。静待长白山战果。”
他想要休战。孙翥等人面面相顾,心中不约而同浮起了一个疑问:邓舍摆明了架势要突围出城,却是否肯答应休战?能否会如他所愿?
——
1,乃能与霹雳斗。
南北朝时,北齐有将,名叫薛孤延。
“薛孤延少骁果,尝从神武阅马于北牧,道逢暴雨,大雷震地,火烧浮图。神武令延视之。延案稍直前,大呼,绕浮图走,火遂灭。延还,须及马鬃尾皆焦。神武叹其勇决,曰:‘延乃能与霹雳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