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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脚下,骁将对强军。
高延世部与胡安之的右翼总共六七百骑,散开数里方圆,奔腾驰骋,人马践踏。胡军带队的副千户时常会指挥一两队的骑兵,想要咬住高军的尾巴。然而高延世所部尽皆弓马娴熟的老卒,敌人近前,他们便四散靠后,敌人归队,他们又咬紧上来。
总之,时刻保持着游击在胡安之右翼周遭、一箭之地以内,却又警惕地不与之太过靠近,以免出现被其纠缠住的状况。
两下里,箭矢不绝。锐利的箭矢破开风声,在数百的人与马间,如一阵急雨也似的,纷纷乱乱落下。
虽然两边是轻骑兵,但是士卒与战马也都有轻薄的皮甲防护,有闪避不开的,被箭矢射中,只要不中要害,咬咬牙还能接着坚持战斗。因伤落马的,有些运气好,被同袍救起来。又有些,战友无暇前去相救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敌我双方的坐骑踩踏,惨叫连声,顿时血肉模糊。
战不及两刻钟,高军与胡军伤亡各有二三十。地面上落满了空箭,马蹄翻起泥土,泥土上血迹斑斑。断肢残臂,遍布疆场。
这场战斗的烈度不算高,两边还没有进行深入地接触。之所以伤亡的数字会上升的这么快,原因只有一个:双方皆为老卒,训练有素,射箭的准确度高,杀人技术高明。
胡军腹心处,高延世擐甲执槊,驱马冲突,唯十数勇士副之。负责带队的胡军副千户很有经验,军中的百户、牌子头们也都是老行伍,在试探性地阻拦他了两次后,明白此人骁勇,难以阻挡,索性放开不管。凡高延世冲到的地方,无论军官、士卒皆拨马转走。反正是骑军,人数也不多,空当足够大,有的是地方闪转腾挪,就是不与高延世正面应对。
不但不正面应对,还瞧机会、抽冷子,接连射死了好几个随着高延世冲阵的勇士。
打一个比喻,高延世若是流星锤头,胡军便是棉花。锤头打在了棉花里,松软无力,有力气没处使,令人感觉无从下手。高延世虽勇,在几百人中连着横穿冲贯了两回,锐气难免稍微松懈。他心知不对,暗想:“遇上了对手!”听身后有人叫道:“将军!鞑子动了旗,在调左翼过来!”
等的就是这一刻!高延世大吼一声:“随俺来。”一拽辔头,本来从西向东冲的,人马堆里,泼剌剌蓦然里改换方向,折往北行。他冲阵两回,虽没多少斩获,却也把敌阵虚实看了个清清楚楚。
这一路元军的头脑,鞑子副千户,便在北边!
本来奔驰中的战马忽然改换方向,骑士的骑术再高,度也不免会有所下降。高延世十成的力气拿出来,弥补了马下降带来的危险,一杆乌槊舞的滴水不进。远远近近射过来的箭矢,没有百数,也得有数十,硬是穿不透他的遮挡。除了护住自身,更有余力护住坐骑。
有元军士卒不开眼挡住路的,他二话不说,一槊打过去,扫在马下。后边的勇士撵上,掣身弯腰,补上一刀。再后边的勇士又跟上来,负责割头。这勾当他们不知已经在战场上经历过多少回了,一个个配合得当,便如行云流水。那胡军副千户的三两亲兵,见他渐驰渐近,急忙走马来截。
这几个亲兵穿的盔甲较厚,高延世侧身避开刺来的长枪,挥起马槊把其中一个挑飞地上。急催马赶上,马蹄践踏,将之踩死。同时左手后撤,抓住又从侧后方刺来的一柄矛戈,向前猛拉,那矛戈手攥的也紧,竟然被他从马上腾空拽起。
要说这亲兵也着实悍不畏死。人在空中,紧抓着戈矛柄,兀自不肯撒手,还有空腾出手去拉腰边马刀。他离高延世有一个矛戈柄的长度,大约一两米,马刀肯定砍不着,大约打算抽出来,投掷过去砸高延世的。
高延世瞧也不瞧一眼,另一支手握住槊柄,从左边肋侧斜斜向后捣出,正撞在这人的胸前,当啷一声响,打破了护心镜。那人凌空喷出一口鲜血,未及惨叫出声,高延世挑着他的左手再度向后力,矛戈柄又端端正正击打在了他的前胸。两下重击,那人吃受不起,萎靡手软,掉落地面。随即,人头被驰奔接来的勇士割走。
这段话讲来话长,其实电光火石。
剩下一个那副千户的亲兵转马就走。高延世岂能容他来去如意?放下乌槊,再取长弓,因那人着重甲,脖子、后背都护得严严实实,所以第一箭射其坐骑,把他颠倒下来。掉落地上,脸露在上,第二箭中其咽喉。
那人捂住脖子,欲待拔箭,又不敢。喷涌而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铠甲,连带满手满脸,双目惊骇,嚯嚯叫着,挣扎了两下,就此死去。
看这三人,在高延世手中死的轻轻巧巧,却在胡安之军中皆素有勇悍名号的。一下子,胡军大惊。那副千户能做到这个位置,靠的不是勇猛,而是治军有方。见势不妙,急策马奔逃。余下七八个亲兵蜂拥扈卫。
“哪里走?”
十余勇敢散在左右,为高延世遮掩敌人攻击。枪林箭雨下、人喊马嘶中,高延世镇定自若,开红弓,用破甲箭,箭如连珠,层层人群里穿透而过,继而连三,射落那副千户的多个亲兵。亲兵中有人拿的有火铳,放了几枪,全都射偏。又有匆忙赶过来救驾的元军士卒,带着*的,手忙脚乱地搭弦射。利弩如电,顺着马头,与高延世险险擦身而过。
这一箭要中了,近距离的劲弩,铠甲挡不住。高延世如果受伤,失去战力,身处敌军阵中,后果不堪设想。左右勇士无不变色。高延世哈哈一笑,道:“好准头!差点射中老子的腿。”浑没当回事儿,却不理会。
眼看那副千户将要逃出百步之外。
高延世仍撑长弓,有条不紊,把护在其后的亲兵一一射落,最后一箭,恰中其肩胛骨。那副千户翻身落马。高延世丢下长弓,喝令:“取其头来!”三五勇士闻声骤驰,砍杀元卒犹如屠羊,杀出一条血路,须臾,奔驰来回两百步远近,取了那副千户的头颅过来。
万军阵中,取上将头颅,如探囊取物。高延世麾下一卒子,勇悍如斯!
这边那副千户刚刚阵亡,那边这胡军左翼奔回赶到。高延世的时间拿捏得刚刚好,从他暴起难,到斩成功,总共用了不到半刻钟。敌人右翼酋已死,而敌人的左翼又终于被调动过来。高延世目的都已达到,一声令下,身后勇士齐齐开弓,向天上施放鸣镝。
鸣镝响处,虽刀山火海,驰奔。军令下时,纵千军万马,冲杀!
胡军右翼的前后左右,左右众益都军马齐声大呼:“小将军高延世!”乱马交枪的阵中,高延世挑起那副千户的头颅,举槊呼应:“大宋常胜军!”跟随其侧的十余勇敢用弓、刀击甲,呐喊:“杀!杀!杀!”
海东营垒外,养由引弓、苏白羽先前迎着奔驰过来的数百敌人时,不曾有过一下眨眼,现在却抽刀回,奋力叫喊:“杀!杀!杀!”夹马撑蹬,两百人呼啸如雷,奔行如风,径往鸣镝所在冲去。
不止参战的五百骑兵在大喊。没有参战的那五百高延世部下,也状若颠狂,在营内纷纷散举刀,跺着脚,捶打胸膛,奋然高叫:“杀!杀!杀!”千人同呼,声动山岳。
高延世,虽经常恃强凌人,言气高下,不为诸将所喜,却也正因其的骁勇冠绝,在本部军中有着极高的威望。将熊熊一窝,将悍,同样也会悍一窝。邓舍新编定齐军,皆从士诚旧部精锐里边抽调而出,唯独高延世、陈猱头两军,一个士卒也没调。是因为这两支军马不够精锐么?益都诸军,唯此两军最悍。却也便是正因其最悍,所以没调。调到别处,士卒不一定服气。
望楼上,李子繁与潘贤二对视一眼。潘贤二低声道:“大宋常胜军。”元军后阵,胡安之马惊扬蹄,他大惊失色:“小将军高延世。”惊讶的,并非高延世令下如山,而是高延世一令既下,千人同呼。士气如此高昂,杀气直冲云霄。他道:“此我军之强敌也。”
仰观天色,日头已有一半沉入地平线下,高山落日,残阳如血。
胡安之看左右,将佐皆面现骇容,士卒多两股战栗,当机立断:“右翼乱,左翼回援,后有苏白羽两军二百人追击。海东营内,又尚有千数步卒未动。我军奔袭三十余里,又鏖战多时,士气已疲。是本将判断失误,大意小看了高延世。且鸣金、收军。后撤十里。待明日再与之战。”
胡安之诚然沙场老手。
反正察罕军实力占着上风,几万人马屯驻泰安城下。高延世、李子繁只有一两千人,根本无法与之相比。攻打这个营垒,又并非急务。既然如此,又何必在本军士气已然受到打击的情况下,冒着失败的危险,还要继续强行动攻击呢?
时间多的有,不急在一时。后撤十里,调节一下士气,然后再战。
胡安之左翼接应右翼,缓缓脱离战场。高延世与本部会合,有心趁其后撤的机会,冲杀一阵,却见胡安之两翼军马虽撤不乱,又且胡安之的后军严阵以待,已经做好了应变的架势,不由赞了句:“治军好手段。”
知道胡安之已有防备。就算冲杀上一阵,怕也吃不到太大的好处。放弃了打算,也后队变前队,前队变后队,缓缓撤回营前。
秋风萧瑟,寒意深重。隔着遍布箭矢、血迹、尸体的刚才战场,胡安之待全军撤回,他也准备离开前,扬起马鞭,遥遥往高延世点了点。高延世虚拉弓弦,给以回应。这一场初战,开始的骤然,结束的却也快捷。
胡安之因大意小看,姑且算输了一阵,却通过此战,了解到了高延世的勇猛及其部的剽悍善战。并且其部伤亡的数目不算多,实力未损,等再交手时,或许结果便会有不同。而高延世在此战中,也只不过牛刀小试。并且李子繁也没有上阵。待明日,营垒扎好,真要再有接战,结果如何?或许他两人依然会信心百倍。
“李将军,观俺此战如何?”
“飞将军不过如是。”
高延世意气风,仰天大笑,跳下马来,随手把那副千户人头丢给潘贤二:“潘大人,本将阵斩敌副千户一员。记在功劳簿上罢。”潘贤二瞧了瞧随他冲阵的十余勇士悬挂在马上、腰边的斩获,问道:“这些人头?”
这些人头的主人,一大半都是高延世杀的。
高延世不屑一顾:“些许小卒,不足挂齿。记在簿子上,没的污了本将的名声。便分与阵亡的兄弟们,做他们的功劳。得些赏钱,也好安置家人。”
他带了十**人出阵,回来的十二三个。其军中又与海东老卒不同,许多山东、河北的地方土著,不少家中有老有幼。阵亡者本有抚恤。功劳分给他们,又可多得一笔赏钱。这也是高延世的笼络士卒之术。
只不过爱惜士卒,笼络军心,本是好事,话从他嘴里讲出来,却实在不怎么好听。难为他部下军士早听的习惯,倒安之若素。潘贤二自管点头,表示知道了。他是军中唯一识字的人,功劳簿不得不由他来记。
高延世、李子繁自去一边,遣派士卒打扫战场,掩埋阵亡,收拢伤者,同时总结战果,通过适才的交战,分析敌情。
暮色转入夜色,风卷浓云,泰岳无声。营垒中一处处打起了火把,点燃了篝火。火光熊熊,稍微驱散凉意。各部士卒,除去打扫战场的,又有做饭的,又有警戒的,更多的接着叮叮咚咚开始继续筑营。
黄沙百战穿金甲。乱世之中,对这些百战老卒来讲,类似方才的小规模战事,寻常事耳。简直家常便饭,一点儿不值得重视。战事既然结束,那么该干什么就接着去干什么。也许有失去交好同袍的会难过一会儿,但营中的整体秩序很快恢复正常,各司其职,秩序井然。
夜色云天,似有旱雷滚过,从很远的地方。传至此处,已然有些模糊。
这旱雷响了好几日,一直不见雨下。有几个做饭的士卒不经意地往雷响处望了眼,手中添火的动作忽然慢慢停了下来。边儿上的士卒受其影响,也不由自主地举头去看。更多的士卒站起了身。几乎整个营中,近两千人不约而同,先后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伏在火把下,认认真真一笔一划为高延世等人记载功劳的潘贤二放下毛笔,走出帐篷。正在总结战果的高延世与李子繁同时抬头。数千人齐举月明中。
遥远的北方,火光冲天。不是雷动,是炮响。
李子繁轻声道:“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