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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日后,关铎掩杀诸将的消息,传到了双城。
信使来自盖州,赵过派过来的。随信使一同前来的,还有胡忠。原来,那日宫中生变,胡忠翻出窗户,潜行躲避,碰着个宦官,将之杀了。然后,他换上宦官衣服,取压衣刀割去胡须,乔装打扮,往去宫门。
当时宫门警戒,出入不得。没奈何,他只好折返回来,好在宫中地方很大,寻了处隐秘地方,躲到夜晚,翻墙出去。
关铎得知消息,大雷霆,全城搜索。他出不了城门,也不敢回家,城中虽有相识朋友,更不敢去。想来想去,他想到有处地方,关铎定然不知。便是邓舍曾去过,他置办安排外室的宅院。
这个宅院很隐秘,知道的人,无非柳大清几个,和他的三五亲兵,他们如今都死在了宫中。
当下,他趁夜溜了回去。果然,城中闹了个翻天覆地,这个院落一直没人来查询。等了两天,大约因为柳大清、胡忠等人的部队,已经受到有效的控制,城中的排查稍微松懈。胡忠化了妆,混入群苦力队伍,如此这般,才出了城。
这些话,讲起来容易,不是胡忠,不知道有多凶险、难为。
出的城门,他为人谨慎,当然不会傻到自投罗网,城外的部属们,一个没联系,径直奔了盖州。辽东的天气,野外冷起来滴水成冰,冰天雪地里,他日夜不停,渴了吃口雪,饿了吃口雪,整整走了两天两夜。
见到赵过时,他饥寒交迫,几乎不成人形。
赵过本要留下他,但他不愿意。复仇的意志支撑着他,仅仅休息了一个晚上,次日一早,便随着信使快马加鞭,沿途州县尽在邓舍辖内,半日一换马,冒着风雪疾驰四天三夜,赶到了双城。
“柳将军没了?”
“全没了,十几个人,只跑了小人一个。”胡忠惨然答道。
“我记得将军的家人?”
胡忠的家眷,尽在城中。他沉默片刻,回答道:“小人没有回家。以关平章的手段,料来活不了了。”
邓舍恻然,劝慰道:“也不尽然,关平章不一定下得如此辣手。将军不必多想。辽阳城中,有我的细作,我传命过去,吩咐他们去帮你看看罢。你的外室,要不要我派人接来?”
胡忠的家眷,不管死没死,肯定有重兵看管,接不出来;他孤身一人,实在可怜,接了外室过来,姑且算个安慰。
胡忠慢慢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大将军。小人出城前,为防走漏消息,已把他们都杀了。”
临走杀人,免得有人受不住关铎重金诱惑,背后通风报信,使得他出不了城门。邓舍一惊,随即明白,看胡忠的眼神,有些不同了。心细、手狠、冷静、谨慎,难怪那么多人,就逃出了他一个。
“也好,也好。”邓舍心不在焉,他脑中念头急转,推测辽阳会由此产生的种种可能、后果,分析利弊,考虑对策。
胡忠跪倒在地,俯磕头。
“这是为何?将军远来劳累,快快请起。”邓舍三两步下去,扶了他起来。
“老柳死前,有句话,要小人带给将军。”
“甚么话?”
“柳大清生为将军的人,死为将军的鬼。”
他在提醒邓舍,柳大清们,暗中可早投靠了双城。关铎杀掉他们,身为主官,要不要为他们复仇?该不该为他们复仇?邓舍叹了口气,道:“山西柳条营,柳将军的威名,我义父在时,多次向我提及。不能死在战场,竟死在自己人手下。关平章这次,可做的有些差了。”
他打量胡忠,笑了笑,道:“连着几天没休息,看你的脸色着实苍白。来人,便在我这楼阁上,给胡将军收拾一间雅室。……,胡将军,你先休息,不争一时,待你醒来,咱们细细详谈,如何?”
胡忠深深躬身,抱拳而去。
听他的脚步渐渐走远,邓舍的笑容一点点消融不见,他沉声道:“命,金牌加急,往德川、平壤方向,召洪继勋、罗国器,回来见我。”
“是。”
“命,金牌加急,往甲山、东北面,召张歹儿、庆千兴回来见我。”
“是。”
“命,召集城中,陈虎、佟生养、杨万虎、河光秀诸将,来见我。”
“是。”
邓舍按刀起身,道:“地图。”毕千牛取出地图,悬挂墙上。盖州来的信使,紧随邓舍身侧,几个人走近地图前边。邓舍摘下刀鞘,指点辽阳,命令道:“如今辽阳情形,前后事变经过,你仔细给我说说。为甚么辽阳城中的细作,一直没有线报送来?”
“宫中杀人,就如胡将军适才所讲,柳大清等人及其亲信尽死;楼外楼上由许人、李靖动手,数百人横尸当场。他们死后,关平章亲自登城,毛居敬坐镇营外,半日间,控制了局面。有少数不服从的,当场格杀。
“控制住军队后,关平章放出哨探,远达三十里外;提高警备,严密封锁消息。除了为军中砍伐树木、资用冬日御寒的苦力,任何人一概不许出入。所以,城中的细作,没办法送出消息。”
邓舍皱了眉,细作没办法,胡忠怎么就有办法混入苦力?端为了得。
“咱们的弟兄呢?”
“赵将军得知后,立即遣派了游骑往辽阳打探,警戒太严,没法儿靠近。早先投入柳大清、胡忠营中的弟兄,是生是死,情况不明。”
柳、胡诸人所部,打盖州前,有部分双城军马扮作丁壮入其军中。数目不多,几场仗打下来,还剩的有两三千人。邓舍并不担忧他们的生死,知道他们来自双城的,仅限柳、胡这些上层,他们或死或逃,关铎无从知晓,不会杀他们的。
他负手踱步,道:“你回去后,告诉赵过,务必要与他们搭上线。给他三天的时间,来办这件事儿。”
“是。”
“广宁、沈阳有无异动?”
“小人来得仓促,沈阳不知道,但广宁没有动静。关平章消息封锁的好,要不是胡将军逃到了盖州,赵将军怕也不会知道的这么早。”
邓舍点点头,道:“路上雪大,你辛苦了,下去休息会儿。事关紧急,没办法叫你休息太长时间,两个时辰后,你就起身回去。我有封密信,等下会有人交给你。记住,只给赵将军一个人看。”
那信使应诺而出。
风雪堂外,邓舍时而沉思,时而抬头观望地图,他负在身后的手,提着刀鞘,下意识地敲打地面。当、当、当,刀鞘碰触青砖,出的声响沉闷、单调。堂内的亲兵们,一个个闭嘴无声。
这个变化来得太突然了,邓舍一下子措手不及。
柳大清、胡忠,他埋伏在辽阳城中的内线,就这么忽然没了。两万多的杂牌,如果运用得当,很强大的一股力量;如今,他却用不成了。他深知关铎的手段,也许一个月,要不了两个月,这两万多人,就会被他彻底地消化。
此消彼长。
舒心的日子才过了几天,原以为残兵败将的辽阳,一日间,再度成了严重威胁。该怎么办呢?邓舍没有成算,但他知道,他的计划必须提前了。绝对不能给关铎充分的时间,要打乱他的步骤,把祸害捏死在胎中。
一个又一个的办法,从他的脑海中闪过。
有的可行,有的不可行。他反复斟酌,再三思量。堂中的火盆,盛满了木炭,劈劈啪啪地燃烧着;热气腾腾,寒气入不进来。他转回案前坐下,些许的雪片,随风拂入室内,还没落下,就融化了。
第一个办法,多派快马,驰往辽东,把辽阳生变的情况,公布于众。
这个办法,好处在使得关铎由暗转明,促使潘诚、沙刘二、纳哈出做出反应。刚刚平静下来的辽东,势必要因此再度掀起滔天巨浪,关铎也就没了休养生息的机会。但坏处也有,他鞭长莫及,仅有盖州的一万余人马,消息若是公布了,怕是争不过潘诚等人。
邓舍摇了摇头,提笔在纸上划了个叉,否定了。
第二个办法,命令赵过不惜一切代价,联合辽阳营中双城本部,里应外合,趁其局面未定,拿下辽阳。
太险。关铎嫡系三万余,戒备森严,难度太大。再说了,用甚么借口呢?当然,借口不重要,可即便拿下了,他用什么守?没准儿头天拿下,第二天潘诚或者纳哈出的军队,就开到了城下。
邓舍提笔,再划了个叉。
第三个办法,稳扎稳打。
装作不知道,使些小计谋,一方面由赵过时不时去骚扰一番,比如天寒,送给辽阳点东西甚么的,分分关铎的神儿,叫他不能全神贯注地改编操练;另一方面,联系内线,不动声色地集结部队,时机成熟,突然袭击。
邓舍举棋不定。究其本心,他倾向第三种办法。
其一,柳大清等人一死,辽阳军中不会没有不满的人。其二,辽阳城中、军中有内应。其三,辽阳刚打一仗,部队损失惨重,城墙修葺未毕。其四,突然袭击,出其不意。从人和、到地利、到天时,结合各方面的优势,他有八成的把握。
然而,拿下辽阳事小,如何善后事大。这一仗,一旦开打,就代表双城与辽阳的决裂。先,大义上说的过去么?
邓舍仔细考虑,得出了结论,人心在他,不在关铎。关铎出卖潘美,是为暗通鞑虏;宴杀柳大清,是为吞并部属;指使钱士德内乱,或许为假,但邓舍要说是真,谁来分辩?
只需要一个好的檄文,大义的名声就可以十拿九稳。
其次,拿下辽阳,如何善后?
辽东一盘棋,拿下辽阳,不代表就万事大吉。现在有辽阳顶在前边,纳哈出、潘诚、沙刘二、甚至搠思监这些人,邓舍不用太操心。拿下辽阳后呢?双城立刻站在了风口浪尖。比资历,不如潘诚;论实力,不如纳哈出、搠思监。
要知道,双城虽有十万军马;地盘大,邓舍不可能把所有的人,全开进辽阳。是的,赵帖木儿去了沈阳;有奇氏的牵线,与搠思监也有密信来往,但他们可信么?就看看纳哈出耍弄关铎的那一手儿,不容小觑。
狼毫的毛笔端,一点墨汁滴下,在纸上浸染开来,就如堂外的雪,飘摇不定。
邓舍犹豫不决;其实他又早已下了决定,就在他召张歹儿、庆千兴回来的那一刻,他清楚的明白,什么才是最佳的选择。他想起了洪继勋,只知道在南边,具体位置不清楚,问道:“洪先生,现在何处?”
“不在德川,就在平壤。”
“再派信使,往去催促。”他需要的,并非洪继勋的意见;他需要的,也不是洪继勋的支持。他需要的,是洪继勋周密的思维,敏锐的判断。思维周密,可以预测情势展;判断敏锐,可以定下对应策略。
……
洪继勋没在平壤,也没在德川。
信使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回双城的路上。古代的能吏可以日判百案,洪继勋与他们不相上下。自双城至平壤,沿途十几个州县,罢黜官吏、提拔候补,快的半天,他就能搞定一个。
要说起来,他的办法很简单,每到一个州县,先翻阅官员们的档案功绩,然后面见考核,接着视其官员人数,定一个裁汰数额,去粗存菁。最后,由地方推荐汉人,提拔补缺。遭到裁汰的官吏,幸运的,全身而退;倘若有人检举贪污、违法,悉数砍头。
接了密报,洪继勋马不停蹄,迎雪翻山,跋涉冰河。当日深夜,入了双城。
邓舍帅府内,灯火通明。从早晨就开始的军议,到现在依然没停。参加军议的人不多,仅有陈虎、佟生养、杨万虎、河光秀、毕千牛等五六个重要军官,但意见不一。有杨万虎这样赞同出军的,有陈虎这样提议坐观的。彼此斥责,你说他胆怯,他说你莽撞,大堂内闹哄哄,响成一片。
邓舍充耳不闻,提笔疾书。毕千牛眼尖:“洪先生回来了。”
洪继勋出入帅府,不需通报。夜雪甚大,他满头浑身尽是落雪,便如个雪人也似。邓舍忙放下笔,下堂迎接,吩咐亲兵帮他清理。洪继勋伸手解开貂裘,随手扔下,显出里边的一袭白衣,一揖到底:“见过将军。”
“无需多礼。”
洪继勋打开折扇,啪的合上。
火光烛影中,他挺立堂前,四顾诸人,朗声说道:“请问诸君,愿为人上人?抑或甘心奴中之婢?”没人说话,他接着道,“若甘做奴中之婢,小可无话可说。若愿为人上人,今有千载难逢之良机在前,为何不思进取,反而在这里,空自学鸟雀聒噪?”
陈虎沉脸,杨万虎大怒:“大胆!”
邓舍取来案上文书,递给洪继勋,笑道:“我有檄文一封,请先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