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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舍猜的不错,他才将盖州生变一事讲罢,底下的措辞尚未来得及道出,方补真、许人、李靖三人就立刻感觉到了紧迫性。 方补真骇然而怒,道:“此必鞑子纳哈出的诡计!何人叛的乱?将军可知晓么?”
“听我那商队领讲,一个叫黄镇,一个叫左李。”邓舍自然不会说出情报的来源,改以双城派往山东的商队沿途得知,前来相报。
“黄镇、左李?”许人、李靖相顾愕然,不敢置信,许人道,“自北伐来,这两人就一直追随毛帅,怎么会?……哎呀,他两人熟知我辽阳虚实,这一叛变,……”他倒抽凉气,底下的话不敢说出。
李靖也是面带忧色,道:“实、实不相瞒,将军可能不知,黄镇、左李两个人,素得毛、毛居敬毛元帅的信任,听说他们还是同乡,要不毛元帅也不会放他两人殿后。如、如今,他两人一乱,盖、盖州可就悬、悬、悬……”
他一紧张,越的结巴,悬了半天,别人替他着急。方补真一皱眉头,邓舍微笑等待,许人替他补足:“可就悬了。”李靖连连点头,表示没错:“悬、悬了!”
邓舍颔,道:“虽然黄镇、左李的背景,我不太清楚,但若真如两位所言,盖州的战况可就真的十万火急了。”
方补真道:“将军糊涂,何止盖州!纳哈出费心策反了黄镇、左李,用意岂只在盖州?”
邓舍故作糊涂,问道:“方大人的意思?”
“三日之内,沈阳必然出军,纳哈出醉翁之意不在酒,当在辽阳!”方补真话音才落,李靖、许人一起赞成。邓舍一惊,道:“方大人若言不及此,我还真没所料!”蹙眉想了一想,道,“果然,甚有可能。”
“纳哈出分明想先断辽阳羽翼,然后直捣黄龙!”方补真晒然,道,“以将军英武,鞑子的这点诡计,岂会是真的看不出?”他言下隐隐有指,邓舍不解,问道:“方大人何出此言?”
方补真愤然起身,甩了甩袖子,昂然道:“将军且莫忘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唇亡齿寒的道理,不用卑职再来讲吧?辽阳若危,双城必然不保!此非单只关平章安危,也牵涉到将军你本身利益啊!”
邓舍不动声色,道:“方大人请明言。”
方补真瞧见邓舍案上的地图,三两步跨过去,一把拽住,丢在地上,伸展开来,用脚尖在上边点了一点,道:“将军请看:辽阳一丢,纳哈出势张,他联通南北、呼应东西,席卷辽东,不过是早晚的事儿。到那个时候,将军的双城西有辽东鞑子,东有高丽王室,便如腹背受敌,请问将军如何应付?”
不是方补真着急,他深知辽阳内情,打盖州的军队一出,剩下的守城人马不过三两万人,若无外援,至多半个月必然难保。外援在什么地方?不用想,纳哈出既然能挑反黄镇、左李,陷住毛居敬的主力;辽西沙刘二、广宁潘诚必然也早已泥足深陷,难以指望。
即便能指望,鞭长莫及,成与不成也是五五之数;方补真又岂会画饼充饥,白白放走眼前的邓舍?故此,在邓舍一再装糊涂,他自以为看清了邓舍用心之后,一再出言相激。
帐内众人,沉默无声。杨万虎、河光秀没走,两人对视一眼,转目邓舍。邓舍沉吟、踌躇,良久方道:“方大人是要我提军往援辽阳么?”
“将军明鉴!”
“东牟山潘美受困,我军……”
“壮士断腕!相比辽阳,东牟山无关紧要,将军只要肯回援,卑职断言,平章大人褒奖还来不及,绝不会因为怪罪!”
“我军人马不过数千,即便回援,……”
“将军又装糊涂!”方补真心直口快,怫然不悦,道,“鸭绿江边陈虎、郑三宝的万人军马难道就不是人么?”
河光秀咳嗽一声,道:“即便加上陈将军的一万人,我军也不过一万七八千。其中本部刚经鏖战,未得休息,再长途行军的话,战力堪忧啊。”他言辞诚恳,道,“还请将军三思。”
方补真怒极,一个阉人也敢指手划脚,来下绊子!他嗔目怒视河光秀:“哇呀呀,你且闭嘴,再敢多言,小心老子可要喷你了!”
他脚尖往地图上一划,点在双城的位置,道:“今日鏖战,见纳哈出军中有辽王部民,由此可以推测,纳哈出为今日之战,预谋已久。加上周边的鞑子部落,他可用的军马约在十万上下;也许将军提万人往援,人数依然稍嫌不足,但是将军,你的双城里军马数万,留着只是拿来看、不能用的么?”
杨万虎大为不满,道:“好意思提今日鏖战,今日鏖战时,你在哪里?拼命的尽是老子们,享福升官的尽是孙子们!你这厮嘴皮一动,就想俺们将命卖给你么?”他坚决反对,道,“将军,双城数万军马不假,但若尽数派了出来,咱双城的安危谁管?那高丽王室还不趁机来袭?别叫救不了辽阳,反丢了双城。”
火把光芒里,方补真长身而立,他个子甚高,换穿的官服狭窄,掩不及踝,看起来极是可笑。他慷慨激烈,质问杨万虎,道:“南方有一种鸟,它的名字叫鹓鶵,你知道吗?鹓鶵从南海出飞到北海,不是梧桐树它不会停息,不是竹子的果实它不会进食,不是甘美的泉水它不会饮用。正在这时一只鸱鸮寻觅到一只腐烂了的老鼠,鹓鶵刚巧从空中飞过,鸱鸮抬头看着鹓鶵,出一声怒气:‘吓’!如今你也想用你的双城来怒斥你的将军么?”
他引用的话,源自《庄子》,别说杨万虎,连邓舍也仅略知其意。杨万虎愕然不知所对,方补真愈意气飞扬,往回走几步,一把掀开帐幕,指着帐外的夜空、寒星,道:“将军今日阵上,曾对众军言道:‘今日君死,浩气长存。’现在,卑职不才,也有一句话想对将军讲。”
“请说。”
“朱子没,辛弃疾为文往哭之曰:‘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今将军救辽阳,便是救辽东;将军救辽东,便是救我皇宋;将军救我皇宋,便是保我中华衣冠。无论成败,您的忠心赤胆必将流传后世。人活一世,所图者何也?名乎?利乎?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帐内诸人多为大字不识一个的老粗,他连番引经据典下来,何止杨万虎,人人面面相觑。夜空中星光点点,方补真背对众人,喟然叹曰:“人生百年,星存万世。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为鸱鸮或为鹓鶵,将军自决!”
浩然气云云,出自孟子,孟子云:“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没有“义与道”,浩然气就软弱无力了。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这一句则出自故宋丞相文天祥的《正气歌》,讲的是东汉末年与华歆割席绝交的管宁的故事。邓舍对文天祥十分敬仰,因此这篇诗歌他极其熟悉,一听之下,就知道方补真的意思,在以古人的节操来激励他行符合“义与道”的作为。
他前番的言辞,固然在以退为进,玩弄计策权术,目的在借方补真的口讲出他所欲的事,但此时闻言之下,见方补真凛凛颜色,也不禁肃然起敬。
杨万虎张嘴还要再说些什么,邓舍挥手制止,再多说,就不是用计,而是戏弄了。他起身,请方补真归座,诚恳地道:“先生真儒也。先生之言,实在叫我悚然警励。”他虽与方补真交往多时,真的了解却在此刻,起了拉拢之心,试探道,“却有一言想问先生,往援辽阳,危机重重,成且不说;若是败了,我等莽夫死不足惜,但适才听先生讲话,颇有凌云气概,一旦身死,不觉得壮志未酬么?”
方补真感慨万千,再没了动辄“喷人”的冲动,他似也直到此时,才算了解了邓舍,因为邓舍说的话,正为他平素所想。他一笑,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也许,这便为他平生志向了。不管他的“道”是对是错,忠诚信仰的人,总如长夜的星光,寂寞而寥寥。但也正是他们,为我多灾多难的民族,指引了前进的方向,微弱的光,照亮了黑暗时代的人心。
邓舍想起了沙刘二,他的信仰又何尝不是如此的坚决与忠贞?他自认并非这样的人,但凝视着方补真的笑容,他的心,蓦然受到感动。
他再次说到:“先生,真儒也。”河光秀、毕千牛皆欲开口说话,邓舍挥手,道,“不必多言,我意已决。先生有成仁的壮志,我虽不图万世传名,更不屑效仿鸱鸮鼠辈。”
方补真大喜,邓舍接着道:“不过先生适才言道,要我尽出双城军马,窃以为不妥。”
“将军何意?”
邓舍取下马刀,以鞘指点地图,道:“调集双城军马最快也得十天,再往援辽阳,耽搁这许久,怕纳哈出早围了辽阳城。我大军远来,第一要防鞑子围城打援,第二要防盖州肘腋之变,便如打猎的猎手,前有虎、侧有狼,不能尽心尽力,十成力挥不出一半。”
方补真点头称是,道:“将军所言极是,那以将军看?”
“先生虽有壮志,不懂军事。以我之见,纳哈出先剪辽阳羽翼,不若我也先剪纳哈出羽翼。”邓舍的刀鞘贴着地图,斜斜一划,顿在盖州,重重一击,道,“我即日传令平壤,调文华国、赵过所部,计三万人,潜渡过鸭绿江,与我部及陈虎部成明暗两势,以雷霆万钧之势,夹攻盖州。先救毛居敬、破高家奴,随后提军回援。如此,一无后顾之忧,二来人多势众,救城辽阳,指日可成。先生以为如何?”
方补真沉思不语,许人、李靖高声喝彩:“好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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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管宁。
东汉末年,海内大乱,管宁避地辽东,以清操自励,人皆化之,其衣冠为世则效,见重于时也。宁少与华歆为友,后察歆急于荣利,遂割席分座,至是华歆果事曹操,助曹氏篡汉而宁始终高节,千古称为完人,此贞洁不染污世之例,国家元气所寄也,故《正气歌》里特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