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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今年江南入梅早,还不到农历五月中,阴雨连绵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半个月。
沈琼莲看了一眼窗外阴晦的天色,又低下头专心煮茶。见茶汤已腾波鼓浪,她动作娴熟地倒入一瓢方才沸腾时预留的水止沸,而后将黄铜风炉端下,熄火。
苏州城繁华锦绣,城外的桃花坞则相对清幽僻静,又兼山环水依、林花秀美,她和唐寅五年前便在桃花坞安了家。
弘治十二年的那场轩然大波之后,唐寅消沉了一段时日,而后又想去地方藩王那里碰碰运气。但她彼时深觉唐寅或许真的不适合官场,加之单靠卖字画的那些钱确实不足以维持生计,便让唐寅重操父业,做起了开酒肆的营生。只是唐寅生来便是个轻狂寥落的文人性子,打理不来那些繁杂琐碎的庶务,她便找了个有经验的掌柜看着,自己也慢慢学着查账管账。
她原本其实是不屑于做这些事的,但这样总比每日无所事事来得强。起码,忙起来能让她逐渐去淡忘一些事情。
六年前从京师回来后,她就越发受不得喧闹扰攘,这才从城内搬来桃花坞。但真正静下来又觉得心里空落得厉害,整个人怅然若失,逼得她不得不给自己找些事情做。
沈琼莲将茶汤分入几个碗里,旋即指扣碗沿,手法纯熟地转碗摇香。转着转着,她就有些出神。
陛下很喜欢饮茶。
她曾经见过陛下亲自动手泡茶。明明是几个简单的动作,由他做来却有如行云流水一般好看,姿态纯熟而闲雅,俨然将之当做一桩怡情乐事。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垂眸看向碗中碧澄澄的茶汤。
她眼前又浮现出当年入宫后初次在私底下遇到他的情形。彼时他站在白玉兰树下微微浅笑,白皙漂亮的手指温柔地托着一朵白玉兰,竟衬得那莹洁的玉兰花都失色几分。
还有。
她还记得她微恙初愈后去给他送落下的笔札和文书,看到他长身立于春日暖阳的光影里,那水泽柔亮的蜜色光晕愈加显出他眉目之间浸透人心的温润宁和之色,唇角一缕不经意的浅笑胜过一季的春光。
但他去宫后苑的白玉兰丛是为散心解闷,在春阳里笑得明媚是因正暗暗为皇后准备礼物。都与她无关。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么多年来,她越想淡忘,就越是沉陷其中。可她清楚地明白,她该好好过她自己的日子。
他一心都在皇后身上,有皇后陪着,他应该会过得很好吧。
沈琼莲出神片刻,放下手里摇好的一碗茶,又扣起了另一个茶碗。
正此时,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踏水声。她无动于衷,手上的动作丝毫不停。
“不好了!莹中,”唐寅拎着一把淌水的油纸伞大跨步冲进来,高声疾呼道,“我方才入城的时候,听说了一桩大事!骇得我都懵了!”
沈琼莲眼皮也没抬一下,径自道:“你何时也学会打听些闲事了?你还是先思虑好自己的事才好。我与你说,宁王那里你是断然不能去的,我瞧着宁王已有谋反之意,你仔细将来稀里糊涂成了反贼,死都不知怎么死的。你也别嫌我的话不中听,我是为你好。”
“哎呀!不是闲事!你听我说,”唐寅急道,“是……是陛下……陛下升遐了!”
“啪!”一声脆响,沈琼莲手里的茶碗霎时脱手落地,摔得粉碎。滚烫的热茶溅到了她的脚踝上,她却浑然不觉。
“不可能!你说的什么混话,”沈琼莲一把拽住唐寅,脸色煞白地盯着他,“你听谁胡说八道的?!陛下怎么可能宾天?!”
唐寅从未见她这般失态过,一时被她问得有些发懵,愣了会儿,才道:“外头都传遍了啊!太子昨日就颁了遗诏了,如今怕是天下人都知道了,我算是听说晚的。陛下是前日午刻在乾清宫驾崩的,听闻个中还有隐情呢——陛下原本只是偶染风寒,后来好像是因为太医院院判刘文泰不诊脉就开方,结果用药不当,以致陛下病笃不治……如今满世界都在骂那太医呢,天下人都恨那厮恨得牙痒痒。”
沈琼莲呆愣半晌,突然腿一软瘫坐在地。
唐寅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扶她,然而她浑身的力气都仿佛抽干了似的,半点也扶不动,只兀自在嘴里喃喃道:“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可能啊,不可能的……”
唐寅有些无措,叹道:“确实太突然了,我当时听说也是吃惊不小。陛下正当盛年,谁想到……”他唏嘘间,骤见沈琼莲从地上爬起来,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莹中,莹中!外头还下着雨呢啊,你去哪儿……”唐寅急呼着跟了出去。
屋外雨势渐大,天地间一片模糊。
沈琼莲跌跌撞撞地冲进雨里,一路漫无目的地狂奔不止。等到她力竭扑倒在地时,抬头一看竟已到了桃花河畔。
她眼前一团混沌,不知是因为氤氲着泪水还是漫遮着雨水。
她想起六年前的那个上元夜。她偶然一瞥间,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她心头霎时一动。他身周灯火阑珊,但遮不住那浑身的气度和风华,她几乎一瞬间就在心里认出了他,一时间又惊又喜,转而却是五味杂陈。
没想到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
裹着潮闷热风的雨水打在她身上,反教她感到越来越冷。她盯着眼前湍急的河水,眼神空洞。
唐寅撑着一把伞急匆匆寻了来,一手将伞面举到她头上,另一手拉她起来,却怎么也拉不动。他低头望着她,略一踟蹰,问道:“莹中对陛下心存倾慕?”
“是,”沈琼莲答得干脆,依旧目视前方,没有回头,“你若是不忿,可以将我休弃,我即刻回去收拾东西。”
唐寅面上并没有愠怒之色,只是有些低落地道:“我以前其实就瞧出些端倪,只是不确定。你从前在宫里呆过五六年,后面几乎每日侍奉御前,陛下那般的人……”唐寅苦笑一下,“我向来自负,若是没见过陛下或许还会愤愤不平,但偏生当年那个上元节有一番奇遇。不过纵然莹中真的心慕陛下,那也是当年事了,我唐寅度量还没有那么小。何况这些年来,莹中对我关切有加,唐家诸多事也都多亏莹中从中斡旋,这些我都记在心里的。”
沈琼莲不语,好半晌才道:“确乎是当年事了,但有些事并不容易忘记。他若是过得好,我也就安心了。可是眼下,我真的无法接受。”她忆及往事,泪如雨下,忽然又似是想起什么,面色一沉,“皇后到底在做什么,她是怎么照顾他的!为何会出这等事情!”
唐寅劝她小声些,然而沈琼莲心内激愤难平,怒道:“难道不是么!那庸医确实该死,但皇后也负有不可推卸之责!陛下身边可只她一个,陛下在病中,她自然该警醒些,她若是尽职尽责,还会出这等事么!”
唐寅见她情绪越发失控,想使劲拉走她,却忽听她冷冷问道:“皇后呢?活得好好地准备晋封皇太后么?”
唐寅一愣:“没听到皇后什么消息……”
沈琼莲冷笑一声,讥诮道:“她不总是一副对陛下情笃意厚的样子么?陛下待她又是天上地下头一份,如今丧夫,怎的不见她殉情?”
京师紫禁城乾清宫内,朱厚照一身斩衰,望着跪了一地的宫人内侍,无声叹息。
他好容易暂且打消了母后自戕的念头,眼下又面临另一个难题——梓宫都打造好了,可母后拼命拦着不许爹爹入殓。
母后平日里都十分通情达理,可眼下却执拗得很。莫说说服母后同意爹爹入殓了,光是他前日阻止母后自裁都废了好大力气。
朱厚照想起前日的情景,苦笑连连。
当时他见母后一心求死,焦急之下没奈何,猛地跪下来拉着母后哭道:“我已经没有爹爹了,我不能再没了母后啊!爹爹虽然走了,可母后还有我们啊!我和荣荣都会陪着母后的……”他哽声落泪之际,回头朝自家妹子使了个眼色。
妹妹哭得双眼全肿了,此时瞧见他的示意,愣了一下才想起什么似的,跑过去扑跪在母后身边,泣如雨下:“母后不要丢下荣荣和哥哥……”
他虽然跪着,但钳制母后握匕首那只手的力道却丝毫都不敢松懈。他听见妹妹的话,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含泪看着母后,哽咽道:“对啊!母后要是也走了,我们就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儿了啊!母后……”
母后神情麻木地看向他们兄妹俩,兴许心里也是有所触动,攥着匕首的手松了一下。就是趁着她这一瞬的犹豫,他以雷霆电闪之速飞快地夺下了她手里的匕首。
他使劲一甩把那匕首扔得远远的,大大地松了口气。
母后僵冷着脸看向他,随即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眼中迸发出点点希冀,一把揪起他,迫切诘问道:“你爹爹是不是和你说过什么?或者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他连忙摇头说没有,可母后不信,逼视着他道:“那你为何能在方才那般混乱的状况下那么及时地按住我的匕首?你应该自顾伤心都不及,哪里来的那么快的反应?”
他暗叹母后跟着爹爹这么些年也是快修炼成精了,但所幸爹爹早有预见。他答说是因为他猜到母后会想不开才会提早防范,坚称爹爹什么也没和他说过,他什么也不知道。
母后见真的问不出什么,目光逐渐黯淡下去,面色由失望复归绝望,一言不发地背起爹爹的遗体往东暖阁折返。他心知母后恐怕眼下死意更坚,一面提心吊胆地一路护送,一面在心里做着思量。
待到母后将爹爹的遗体放回床上,他走上前去瞟了一眼,确定爹爹胸前确实戴着一枚玉佩,又暗暗检视了爹爹眼下的状况,心下既惊且奇。转头看着正默默为爹爹整理衣冠的母后,他稍一忖度,状似无意地突然道:“咦?爹爹的身体都没有僵硬啊!肌肉也没有松懈下来,连肤色也都还是正常的……”
母后的动作果然顿了一下。
母后赶忙各处活动了一下爹爹的身体,又查看、捏按了爹爹的四肢,发现确如他所言后,面上的神色瞬息万变。紧接着,母后探了爹爹的鼻息、心跳和脉搏,呆了半晌,又叫汪机前来仔细看了看,听汪机明确说人确实已经去了,母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旋即,她缓缓转首,将目光投向爹爹胸前的玉佩。
他有些看不懂母后面上的神色,但爹爹说言至此便可,他也只好静观其变。
少顷,母后忽然笑了笑,吓得他瞬间浑身绷紧,随时准备着阻止母后再寻短见。谁知,母后转身就命人去准备一辆马车。他忙问母后要去哪里,母后答了一句“碧云寺”,不理会怔愣的众人,也不让他帮忙,背起爹爹就往外走。
母后眼下这样子,他完全放心不下,当下就跑出去要跟母后同去。可母后执意不肯,还兀自说了些他听不甚懂的话。他不敢硬着来,只得明里答应让母后独自前往,然后转回头就换了身便服,又叫来几个锦衣卫好手,和他一起暗中尾随。
母后似乎是没见着她想见的人,一直等到天黑才回宫。他匆匆换下宫外那身行头,佯装等了好半天的样子跑去问母后干什么去了,母后看他一眼,没有说话。但他瞧着母后的状况似乎比晌午那会儿好一些,看起来暂且不会再自戕了。
可他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就发现母后又有些不对劲——不肯换上衰服,硬说爹爹没有死,总是对着爹爹的遗体跟爹爹说话。
爹爹去得太突然,匠人们连续赶工两个昼夜,终于将梓宫打造了出来。只是如今棺椁成了,母后却阻拦着不准大殓。不要说大殓,连小殓都无法进行。
原本照例要在大殓前一日小殓,为大行皇帝沐浴、括发、更换寿衣,可母后死死抱住爹爹的遗体,把前去给爹爹小殓的众人全轰走了。
这丧事简直进行不下去了。
朱厚照重重叹息一声,暗道爹爹简直算得分毫不差。看来,真的只能按照爹爹说的一点点来了,虽然这个过程要无比漫长。
三更时分,夏夜暑气未消。
漪乔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帐顶发呆,出了一身汗,却没什么感知。
这两天宫人内侍们瞧着她的眼光都怪怪的,她知道他们大概以为她疯了。但她自己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虽然她有时候看起来或许真的有些不正常,但她脑子没出问题,起码现在还没出问题。
她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决定在无法扭转局势时随他去的。这并非出于一时冲动,她想得很清楚,他不在了那么她就要一直孤独到死,孩子们的陪伴是另一回事,并不能抵消她对这种境地的恐惧。
人生路漫漫,那个相约要一起走到尽头的人不在了,她万念俱灰之下,为什么还要行尸走肉一般地独自走下去呢?那于她而言是更大的煎熬,死亡反倒是解脱。孩子们也都已长大,不需要她的照料。所以,她那日义无反顾地选择自尽。
但她随后暂且放弃了这个打算,因为她看到了一点希望。
她那日满心悲恸绝望,若非儿子那几句话的间接提醒,她都险些忘记了蓝璇的存在。
观察到今日,她发现身死后原本应当出现的尸身变化,他一直都没有出现,如果不是身体冰冷又兼没有生命体征,她都要怀疑他只是昏睡过去了。
在他生命垂危之际,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原本对那玉石失望之极,只是当时那样的状况,她没顾得上砸了它而已。
但是如今看来,其中大概另有玄机。
既然蓝璇可使遗体不朽,那么想来也能让他回来。一思及此,她心里就涌动起阵阵雀跃。
虽然她前日没找到青霜道长,但只要他的身体保存完好,她就还有机会,她可以一直等。但如果等来的只是无望……
漪乔的目光迷惘而空洞。
如果这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那么她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漪乔僵直地躺了半晌,感到胸口压迫得难受,有些呼吸不上来。她浑浑噩噩地支起身子,抱膝呆坐半晌,隐约听到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下雨了诶……好像很久都没下雨了。
她脑子里迟滞地转过这个念头。
又忽然想起一件事,她掀了毯子下床,趿上鞋就奔了出去。
祐樘的遗体就停放在东暖阁。原本按照规制是要安置灵柩于乾清宫大殿的,取义“寿终正寝”。可她怕安置得离她太远了他们会趁着她不在偷偷将人入殓,更何况眼下大小殓都未行,所以在她的坚持之下,儿子就没移置遗体,只是坚决不肯答应她也留在东暖阁。她为了不让他们觉得她真的疯了,勉强做了妥协,暂时住在东暖阁旁的寝殿里。
他们觉得日夜对着一具尸体是十足的疯事,但她却丝毫不以为意,因为在她的眼里,那并非一具尸体。
她一路熟门熟路地奔到了东暖阁,不理会众人惊诧的目光和匆忙的行礼,径直跑到了停放遗体的床边。
她看到他身上和身周放置了很多冰袋,愣了一下,脚步顿住。
她想起他在病中时极度恶热,她就认真学着汪机的手法给他敷冰袋,又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前,冰块化了就赶紧换。但即便是这样,也不能完全缓解病痛的折磨,他常常难受得连觉都睡不安稳。
罪还没受够么?
她使劲咬着牙,可泪水还是溢了出来。
她突然冲上去,急急扒开冰袋拉住他的手,只觉触手传来彻骨的寒。她僵了一下,转眸望着他了无生气的面容,嘴唇动了动,轻声问道:“冷不冷?”
她用两只手包着他一只手,想帮他捂得热一些,可捂了半天,他的手依旧冰冷。她捧着他的手,用脸颊贴了贴他的掌心。
她抿了抿唇,忽而动手将冰袋全部撤了下去。她转而又发现他身上的衣裳都被冰袋浸湿了,蹙了蹙眉,唤人去拿一套他的衣服来,顺道把冰袋都搬下去,并吩咐之后不要再敷冰。
尔岚和叶蓁闻讯领着几个宫人进来,见皇后这样,一时间俱是难掩悲戚。尔岚含泪走上前试图劝说皇后回去休息,可她根本听不进去,一定要先帮陛下换衣裳。
叶蓁叹息不已,挥手示意宫人们照着皇后的吩咐下去办。只是陛下一直不入殓,尸身保存是个问题,她试着说服皇后答应先用冰块存着,可皇后就是不同意。她看了看宛若昏睡的陛下,心里奇道,这都快第三天了,这样热的天气,又没用什么特殊的法子保存,居然还能保持着生前的样子,兴许这其中真的有什么奇异玄妙,大概不用冰块也无妨。及至想起陛下升遐时的异象,她又释然了不少。
漪乔遣退众人,用温水给祐樘擦了擦身子,又用干燥柔软的汗巾一点点帮他擦干。她仔仔细细地为他换上一身干净衣裳,看着觉得舒爽了不少,正要把人背回床上,又发觉床褥被冰袋洇得有些潮,遂叫人进来换了一床新的,这才重新将人安置回去。
做完这些,她累得满头大汗,坐在床沿上缓了会儿气。听到外间的雨还在下,她想起自己跑来找他的初衷。起身打开窗扉,雨水濯尘后的清新之气迎面而来。她看着愈来愈大的雨势,兀自欣慰地笑了笑。
关了窗,她回去拉着他,整了整神情,俯身笑道:“我告诉你啊,外面下了好大的雨呢。你不是一直惦念着京郊和中原的旱情么?当初祈雨便是为了这个……”她想起他祈雨回来后就病倒了,而后一路病势加重,最后走到了今日这步田地,不禁在心里暗自责怪自己当初没有硬拦着他。
一切都始于那场祈雨。
如果她当初拼命阻止住他,会不会就不会这样了?
她趴在床头掩面饮泣,由于哽咽得厉害,声音都变了调:“当初你去祈雨前我就特别不安,可我以为那是因为眼看着要到五月,我变得越来越神经质了……我找不出理由硬拦着你,也不敢使性子,怕你觉得我无理取闹……如果我拦着不让你去,现在你会不会还好好的……”
她啜泣间意识到自己的泪水洇湿了刚换上的单子,连忙抬起头胡乱揩了揩泪。可她哭得太厉害,抽噎怎么也止不住。泪水迷蒙间,她想起当年她也曾这样哭得抽噎不止,可那时有他在身边。
那时候她还是皇太子妃,因为孤独而越加想家,喝着酒就哭了起来。然后她以为不会回来的他突然出现,温柔地为她拭泪,还笑着打趣她。
之后她每一次哭,他也都是这么做的。
可是以后她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回想起当初的情景,漪乔觉得近如昨日,又觉远如经年。清晰而恍惚,真实又飘渺。混混沌沌,似乎游走于梦境与现实。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感到脸上的泪痕逐渐干涸。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僵硬地转头往窗牖处看了看,听到外间雷电交加,雨声轰然。
她回头凝望着他的面容,小心地帮他理了理耳旁的乱发,柔声低语道:“长哥儿说要把你交代的那十五件事写入即位诏书里,你没来得及做完的事都会得到圆满的颁行。中原旱灾会解决,京畿的旱情经过这场雨大概也能缓解不少……你听,外头雨下得多大……”
她趴在他胸前,握着他的手,垂眸轻声道:“你会听到的吧?嗯……你若是没听到,等到头七时我再说给你听好不好……他们说头七时魂魄会返家,你会回来么?你能不能先回来看看我,我好想你……”
她又兀自叨念了许多话,也不知是否因为大雨冲走了蒸腾的暑气,她身上的汗不知道何时消了下去,浑身都清爽了不少。她这两日接连失眠,如今说着话居然慢慢有了倦意,最后眼皮越来越沉,竟就那么趴在他胸口睡了过去。
按照礼部进呈的大行皇帝丧礼仪注,自初九日开始,在京文武官员要连续三日着素服于清晨到思善门外哭临,第四日再换斩衰诣思善门外朝夕哭临三日。文武官员三品以上命妇要身穿麻布大袖圆领长衫、以麻布盖头,晨诣思善门外哭临三日。
皇宫西南的武英殿之后,便是俗称白虎殿的仁智殿,平日是宫廷画师们作画之处,罹国丧时,便用做停放帝后梓宫。而思善门,正是仁智殿前的大门。
然而由于心知母后那边目前根本不可能说通,朱厚照也就没再去劝说入殓之事,只能暂且将空的梓宫放到仁智殿。
立于思善门旁,他望着面前伏地跪哭的几千臣子,觉得很是恍惚。几日前的那场巨变像一场噩梦一样,但是梦醒了,爹爹却是真的离开了他。
仿佛昨日一家人还有说有笑地围坐在一起,今日就全变了,他和妹妹还差点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儿。
他自小便不知道人间苦厄是什么。父母恩爱,阖家敦睦,有什么事都有爹爹帮他挡着。那日之前,他经历的最大变故恐怕便是弟弟和曾祖母的离去。他以为那已经是很难过的事了,但是眼下这件事,却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击垮。
砥柱一朝抽离,所有的事都需要他去扛起。所以悲恸之外,他又有些迷惘,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负起这副重担。
爹爹说他有能力迈过这个坎儿。
他忆及爹爹那日临终前一桩桩交托事情的情景,出神良久。
风拂动他的衣袖,他抬起手臂看了看那粗糙得连衣边都没缝的袖子。斩衰是五等丧服中最重的一等,以最粗的生麻布制成,断处外露不缉边。
这是他穿过的最粗陋的衣服了。他也不愿承认爹爹已逝的事实,他觉得这身衰服穿在身上,似乎重比千钧,压迫得他喘不过气。如果穿粗衣可以换回爹爹,他愿意往后都穿粗麻。
赞礼已毕,但许多臣子都俯伏恸号不能起。阁臣刘健已是古稀之年,此刻却是哭得肝胆摧裂,伏倒在地陨泣悲呼不已。谢迁、李东阳、刘大夏等一干重臣亦是悲从中来,跪地顿首,泣不能止。
朱厚照上前搀扶几位先生,发现刘健已经哭得几乎口不能言。他隐约听到刘健哽咽着断续道:“老臣一路看着陛下嗣位啊……陛下在东宫时就唤老臣一声先生,后来还是称先生,这么些年来也一直对臣等礼遇有加,陛下的厚爱隆恩臣等报偿不尽,报偿不尽啊……老臣一把老骨头了,本想再尽力辅佐几年就安心解甲归田,哪里想到陛下竟……竟就……”言至此,已是哽不成声。
朱厚照心里悲切,也被引得泣如雨下。
李东阳忽然道:“殿下恕臣直言,陛下先前不过是偶染风寒,为何最后会因误治而驾崩?”
吏部尚书马文升也擦了擦泪,附和道:“李阁老说的是,陛下的驾崩是不是有些蹊跷?”
朱厚照缄默片刻,道:“太医刘文泰妄进药饵,将热证当寒证来治,这确实有些荒谬。至于背后可有牵扯,诸位先生不说,我也会着人仔细查查的。”
众人应声,只是心内都是困惑不已。
“殿下也要节哀,宜早做登基打算。”谢迁叹息一声,叩首道。
朱厚照压抑地叹口气,半晌才道:“谢先生所言甚是。这几日就让礼部商议一番,看看吉日。”
虽然他丝毫未从丧父之痛里缓过来,但该面对的事还是要去面对。
弘治十八年五月十八,行登基大典。朱厚照亲告大行皇帝几筵,并谒见皇太后和母后,最后于奉天殿即位,颁即位诏书,大赦天下,以明年为正德元年,与民更始。
而他的即位诏书因为加入了父亲的许多未终之事,而显得格外得长。
父亲未来得及做完的事,由他来帮父亲完成。
坐在奉天殿九龙金漆宝座之上的朱厚照,开始更加深切地体悟到父亲昔日的谆谆教诲,以及自己肩上的责任。
漪乔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里百感交集。
她没有亲眼看到夫君的登基大典,如今却看到了儿子即位。儿子在大典上来谒见她时,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而凭着她的身份,被尊为皇太后只是时间问题。如今儿子已经登基,按照惯例,她应移居仁寿宫。但先帝遗体却不可能放置在仁寿宫,仁寿宫又与乾清宫相距甚远,所以她暂时没有搬走。
她知道这么一直拖着是断然不行的。她只是在等,等六月初四的到来。
她与儿子说等到了六月初四她就从乾清宫搬出来,让他先寻个由头拖着。儿子这些日子在她面前一直都诚惶诚恐的,唯恐她不高兴,连忙说她想住到何时都行,这后宫里头这么多宫殿随便挑,想住哪宫都行。
她能感受到儿子对她的关切,但她心意已定。
她与儿子这几日最大的分歧恐怕就是入殓的事。儿子犹犹豫豫地来她这里探过几次口风,但她的态度很明确。
这日,儿子过来给她请安,顺道又想劝劝她。
“陵寝不还在勘址么?”漪乔突然道。
朱厚照点头道:“嗯,不过钦天监已经差不多看好了,说茂陵西面的施家台有一吉地。我已准拨官军千人运丧仪物料。”
“选好址还要建造陵园玄宫,离梓宫发引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急。”漪乔净了手,往存放遗体的床边去。
“可……可马上就要给爹爹上尊谥了,如今却连小殓都未行……我一直按着不敢让前朝那帮臣子知道,不然还不闹翻天了,”朱厚照看着面无表情的母后,踟蹰着道,“儿子知道母后心里难过,可这么着拖着,爹爹会不会不得安息?”
漪乔动作顿了顿,转头看他一眼:“你瞧着你爹爹像是死了么?”
朱厚照愣了一愣,看看爹爹的遗体,又目光诡异地看向自己母后:“确实不像,但……”
“在你们看来这是尸体,在我看来却不是。”
“那是什么?”
“魂魄抽离后留下的身躯。”
朱厚照一愣,暗道那和升遐了有什么区别?
“想说没有区别是么,”漪乔见自己手上残留的水迹已经完全蒸发,开始动手给祐樘活动四肢,“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我觉得我能把你爹爹找回来。”说罢,又小心地给他翻了个身。
朱厚照先是被自家母后的话惊了一下,随后又目瞪口呆地看着母后那诡异而熟练的动作,大惊道:“母……母后在做什么?!”
漪乔放下祐樘的一只手臂,又拉起另一只,手上动作不停,理所当然道:“给你爹爹活动身体啊。”
东暖阁内的宫人内侍们都已经习以为常,但朱厚照身边随侍的几个内侍却是看得瞠目结舌,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那可是先帝的遗体啊……这简直就是大不敬啊!
朱厚照想的倒并非敬不敬的问题,他现在深深担忧母后这是哀思过度,言行真的不正常了。
他抢上前去,拉着母后,悲苦道:“母后不要这样,爹爹在天之灵要是知晓了,也不会安稳的啊!母后清醒些……”
然而他苦劝了半晌,母后根本无动于衷,还一直让他让开,不要耽误她的正事。
朱厚照心内悲戚,忽然觉得这样不是法子,应该强制将爹爹的遗体搬走。他挥手示意一旁呆愣的几个内侍上前来抬遗体,又叫上两个宫人拉住母后。
漪乔见他要来硬的,当下面色一沉,冷眼睥睨着那几个正要动手的内侍,怒道:“我看谁敢动!”
几名内侍吓得抖了抖,缩回手看向皇帝。
那两个拉着漪乔的宫人也惊了一下,慢慢松开了手,默默退了回去。
眼前这可是先帝嫡后兼嗣君生母,放眼天下也没人比她的身份更尊贵的了。
漪乔一得解放便奔上前去,将祐樘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
朱厚照见没人敢动,按了按额头,想再劝劝母后,却忽听她道:“不必费力气了,我不会改变主意的。入殓之事,等到下月初四,见了分晓再说。”
漪乔紧拥着怀里的人,垂眸看着他苍白的面容,空渺无力道:“我每天这么看着他,也算是有个念想。若是入殓了,就真的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母后在大事上从不任性妄为,这回是唯一的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回。”
朱厚照看着死死抱着爹爹的母后,心里难过得紧,偷偷抹了一把泪。虽然他听不太懂母后的话,但眼下随了母后也未尝不可。何况,原本爹爹也是告诉他,除了自裁,其余的只管随着母后的心意来便是。
这时,司礼监太监戴义忽然奔进来跪地道:“万岁,兵部的急奏!”说话间将一封奏章呈了上来。
朱厚照还没从悲伤里缓过来,恍惚地接过奏章打了开来。
看到开头,他的神色就是一整,继而面色转冷。
待到全部看完,他将奏疏往地上狠狠一摔,身上腾出一股杀气。
漪乔见儿子脸色不对,问道:“怎么回事?”
“边关告急。鞑靼数万精兵进犯宣府,还在牛心山黑柳林连营扎寨二十多里耀武扬威,且兵力还在不断增加。总官兵张俊见对方人数日众,恐边军兵力不支,请求发京军策应,”朱厚照愤愤道,“爹爹才一驾崩小王子那厮就玩这一手!简直欺人太甚!”
漪乔默了默,静静地给祐樘理了理衣冠,面无表情道:“数万精锐,巴图蒙克真是下了血本了。”
“我要让他血本无归!”朱厚照怒道。
她见儿子一脸愤然转身就走,叫住了他:“你去做什么?”
朱厚照脚步顿了顿,气愤难平道:“我要领兵杀到宣府去,亲手剁了小王子!宣府离京师那么近,他此番陈重兵于宣府,摆明了是冲着京师来的!他算个什么东西!”朱厚照又悲又愤,咬牙道,“他就是看我没了爹爹,以为我年纪小好欺负,才会这么张狂!我要让他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不准去。”
“母后,”朱厚照憋了一肚子的气,回身笃定道,“我能打赢他!”
“我相信你能赢他,”漪乔抬头看着他,“可你忘了你爹爹对你的交代了么?切忌意气用事,不要轻敌。”
朱厚照顿了一下,又道:“可爹爹还说了,等我登基,是否亲征边关,由我自行决定。”
“那是因为你能登基意味着他不在了,不在了自然管不了你,管不了你当然只能由你自行决定。”
朱厚照一噎。
漪乔定定地看着他,继续道:“何况,眼下你初登大宝,各处都需要银子,又赶上如今灾伤四起,赈灾也要大笔的银子。而你爹爹的丧事办下来便是一笔极大的开销,还有待修建的陵寝也需要大批人力、物力和财力。且不说亲征的风险,御驾亲征首先就需要大量兵力调动,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算过需要多少辎重损耗么?万一战事胶着,那就是个无底洞,你非要耗干国库才罢休?”
朱厚照张了张嘴,忽而道;“我可以去找大商贾。”
“这么短的时间,你去哪里找那么多大商贾?”
“找云氏一家就成了。他们家富甲天下,又经营百类,简直再合适不过。云家家主一手掌控族中事务,我直接去找他商量交易就行了,”朱厚照正暗自打着算盘,忽觉背后似有阴风阵阵,不由惊了一下,又连忙解释道,“别误会,我是说拿盐引换啊!打死我也不会用……”
漪乔道:“我都没开口,你做什么自说自话?”
朱厚照惊疑不定地看着母后怀里的爹爹,瞪大眼睛道:“爹爹……爹爹显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