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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晻昧,落霞漫天。
汪机赶到的时候,已经将近酉时。太医院所有当值的太医都聚集在了乾清宫东暖阁外头,此刻正凑在一起低声商酌。
众人见到匆忙赶来的汪机,都自觉地让开一条道。
陈桷看了看师父身后跟着的几个神情冷峻的锦衣卫,嘴巴张了几张,终究是什么也没说,跟随众医官往后退了退。
漪乔看到终于被寻来的汪机,心里稍松了松,赶忙让开位子让汪机看诊。
今早听了陈桷那番话后,她就赶忙宣来锦衣卫指挥使牟斌,让他速寻汪机回来。
她向来谨遵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不插手外廷的事,这会儿也想不起几个办事得力的护卫统领,是以干脆叫来了祐樘的心腹。
不过,她还另外交代了牟斌一件令她耿耿于怀的事,让他一定仔细查查。
牟斌办事大概也是分外高效的,毕竟就这么线索渺渺地去寻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一样,花了半日工夫就将汪机带来想来已是十分不易,但她仍旧等得着急上火。
祐樘从清晨一直昏睡到晌午,被她叫起来吃了点东西,便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期间,她将太医院所有当值的太医都宣了来。众人仔细诊查过后,得出的结论和陈桷一样,但也和陈桷一样告诉她用药不好把控。漪乔一时间也犯难,不知该不该等汪机来了再开方子。她犹豫间又探得他额头一直滚烫,恶寒身痛也没个消减,又想到汪机不知何时才能赶来,便命陈桷和其他医官斟酌着开个方子,好歹缓解一下他的病痛。
众人小心谨慎地商量半晌,最后确定了一剂方药。只是御药房那边还没把药送来,汪机就赶到了,所以她当即便稍松了口气——自从上回汪机救回了荣荣的命,她潜意识里就非常倚仗他,更加认定她得遇汪机是上天的眷顾,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玄妙,更加为她增添了不少信心。
她神情忐忑地看着汪机诊查完,忙问情况如何了。汪机又观了观陛下的气色,诧异了一下,随后才谨慎地告诉她陛下这病症他从前在家乡时也是见过的,研究对了方子再仔细调理几日便能见好。
漪乔心里又安稳了一些。
她想起方叔和与高廷和那两个失职的太医,面色阴了一下。转头看了看龙床上昏睡的人,略一思忖,她又将汪机叫到一旁,把这几日的事大致对他讲了讲,随后询问说,陛下之前喝的不对症的药到底有没有什么影响。
汪机看皇后特意屏退宫人对他单独问话,又见她提起那两名太医时的神色,自然也瞧出了皇后的担忧和对他的信任。
汪机心里一面感激感慨着,一面据实答说,影响自然是有,但因为发现及时,并不严重。
漪乔点点头,又低声补充问,之前的药有没有被做什么手脚。
汪机想了想,摇头说应当是没有的。
漪乔仍旧不放心,低声道:“我当时气恼之下把那碗药摔了,后来想想又觉不妥,便在碎片里收集了一些药汁,让陈桷看了看,说是没什么问题,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想请汪先生待会儿再帮着瞧瞧,看那药到底是不是被做过手脚。”
汪机垂首应了声,又道:“娘娘真的怀疑有人想加害陛下?”他见皇后肃容颔首,有些不解地道,“可谁会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弑君?何况陛下向来宽和仁厚,又是难得的明君圣主,怎会有人动这份心思?”
漪乔道:“汪先生说的这些我也想过,但是……汪先生想来也听说了,陛下从去年起便开始筹谋新政、大肆整饬朝纲,今年又波及圈田占地的勋贵,难保谁的私利被褫夺,心怀不满买通宫中太医……这也并非不可能。不然,平日里都好好的,怎么偏生这会儿就眼拙了?”
汪机思忖了一下,点头道:“娘娘所言有理,微臣自当尽力查验。”
漪乔点头,神情恳切地道:“那劳烦汪先生了。”
汪机心中感喟,敛襟躬身道:“娘娘言重了。娘娘和陛下对臣有知遇之恩,臣尽心竭力也是情理之中。”
漪乔颔首,亲自去取来药汁样品,交给了汪机,并吩咐他去看看太医们商量出来的那个方子。
其实她自己也很困惑,她知道自己的猜测确有立足点,但仔细想想,实际上仍旧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
比如诊脉失察其实很容易暴露,除非对方买通太医院所有的太医,但这是不现实的。再者,祐樘当初登基时进行的清洗和整饬比如今的新政可厉害得多,为何当初就好端端的?还有就是,当年在他仅是个十几岁少年的时候,万贵妃的各种明枪暗箭对他来说都不过尔尔,如今又怎会遭人戕害呢?
汪机看过太医们琢磨出来的方子后说没甚问题,照方抓药便可。
漪乔此刻疑心空前得重,又怕抓药煎药的流程中出纰漏,故而方才抓药时让陈桷亲自去,煎药时又令叶蓁在旁边全程守着。
她等待送药的时候,汪机来回话说,她给他看的药汁没有问题,确实只是寻常治疗风寒的药而已。
漪乔抿抿唇。
她仍旧不死心,命人将方叔和与高廷和押了上来——如今药方研究好了,药也快呈上来了,她也有空去审问审问那两个太医了。
两名太医见皇后面色不善,哆哆嗦嗦跪在地上,慌里慌张地不住磕头,口呼罪该万死。只是被问及诊脉失察之事时,都称是一时大意,无人指使。
“你们确实罪该万死,”漪乔冷眼睨着他们,“给陛下诊脉都能失察!若真是因此贻误陛下的病情,本宫要了你们的命!”她瞬间厉色道,“说,到底是谁在幕后指使你们?!若不老实招认,本宫有的是法子让你们后悔!”
院判方叔和磕头如捣蒜,慌忙道:“娘娘明鉴!确实是微臣一时疏忽,微臣怎敢……怎敢存心谋害圣上啊!那可是弑君啊!给微臣一百个胆子,微臣也不敢啊……”
漪乔一想起这件事就气不打一处来,起身上前一把揪起他,冷声道:“那昨晚和今晨来请脉时为何都没瞧出陛下的病况发生了转变?若是陛下一直服用不对症的药,后果会怎样你知道么!”
方叔和抖如筛糠,结巴道:“陛下表现出的确实仍乃寒症之兆,微臣……微臣只以为是药效慢,毕竟只是寻常的风寒,所以就没……没……”
“没仔细把脉了是吧!走个过场就算来过了是吧!”漪乔一把将他掼倒在地,指着他的鼻子怒道,“你应付谁呢你!为医者疏忽大意是会出人命的,你不懂么!”
方叔和哆嗦着不敢说话。
漪乔又阴沉着脸看向御医高廷和,冷冷道:“他没看出来,你也没看出来,这是不是太巧了?要蠢蠢一对么?真的不说幕后指使是谁?”
高廷和磕头磕得额头上血污一片,但他今日纵使磕死在这里也万万不敢担着弑君这样的滔天大罪,泣诉道:“微臣有罪,但断然没有弑君之心啊!微臣承认微臣当时确实没怎么上心,毕竟陛下以往也经常染风寒……再者,微臣只是个小小的御医,方大人身为院判都说无事,微臣怎会再多言……”
正僵持时,牟斌经通传后进来,看都没看地上跪伏着的两人,径直走到漪乔身侧,俯身小声密语。
漪乔眼眸微敛,转头与牟斌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示意他将方叔和与高廷和带下去再仔细查查,顺便等候陛下发落。
牟斌应是欲走时,又被她叫住。
“好好招呼他们俩,”漪乔冷冷地瞥了地上二人一眼,声音寒彻,“毕竟给天子瞧病都胆敢玩忽职守的,实在是不多见了。”
高廷和与方叔和两人脸色一白,猜也能猜到落入锦衣卫手里是什么下场。
牟斌会意,命几个锦衣卫进来拖了两人,领命而去。
漪乔眼望殿门,枯坐着兀自发呆。
牟斌方才来回奏说,已经多方查探过了,方、高二人背后确实无人指使,御药房那边经手煎药之事的医官也都没有问题。
她听后仍然存有疑虑,于是询问牟斌的看法。牟斌思虑后说,他认为方、高二人只是一时大意,背后并没有什么牵扯。太医院和御药房的人也都被锦衣卫和东厂暗中监控,他今日还特地去找了东厂掌印太监杨鹏,杨鹏也说这两处都是陛下交代要着重监察的,他们东厂和锦衣卫一样不敢轻忽。所以,基本不可能出内鬼。
那么,就真的是她想多了。
只是方叔和与高廷和虽然是掉以轻心了,但想想因为他们的失职可能造成的后果,漪乔还是一肚子火,她不可能轻饶那两人,不让牟斌带走剥掉他们一层皮简直难消她心头之恨!
霞光隐没,夜幕降临。
汪机师徒与其他十来名太医凑在偏殿用饭。晚间传上来的御膳,帝后都没动几口,全赏给了他们。太医院的医官品级都不高,最高的院使也才正五品,俸禄不算多,因此吃着这顿宫廷御膳都很是受用。
陈桷吃得津津有味,见师父却是不怎么动筷子,不由道:“师父奔波了一日了,怎么不多吃点?”
汪机今日跑了好几家药铺都没找见想要的药材,便出了城打算去附近的山上找。然而还没进山林,就被前来寻他的锦衣卫请了回去。他自从回来后又一刻没闲着,至今都是一身风尘未洗。
汪机转头看陈桷吃得正香,突然道:“别吃了,借一步说话。随为师来。”
陈桷正拘谨地维持着斯文的吃相,听师父忽然口出此言,险些被鱼刺卡住。他喝茶顺气的工夫,师父已经起身往殿外去了。他憋得脸色通红,抬头见院使施钦面色不悦地看了师父的背影一眼,心道施钦怕是以为师父仗着帝后的器重就倨傲起来了。他犹豫了一下,起身讪笑着朝众人略拱了拱手,便快步跟了出去。
在宫里不能随意走动,何况是乾清宫。汪机说的借一步说话其实也只是出来找个相对僻静的拐角说话,好让旁人不易听见他们的交谈而已。
陈桷刚站定,就见师父严肃着一张脸,劈头就问他可否觉得陛下的病症有些蹊跷。
陈桷下午见着师父的时候就想说这个来着,只是因为当时人多不好单独说话,这才憋住了。他就是因为这个想找师父来商量商量的,如今见师父主动问起,自是使劲点头称是。
汪机问蹊跷在何处,陈桷稍作思忖,答道:“蹊跷在陛下的风寒之症变成了寒包火。”
汪机点点头,道:“说下去。”
“按说,只有在未及时医治、失治或者误治的境况下才会出现表寒证未解、里热证又起的证候,可陛下这几日一直在按时用药,药本身也没有问题。师父和徒儿都看过陛下这几日用的药方和汤药,确实都无异样。照理说陛下按时服用了好几日,风寒早该好转了。可如今不仅风寒未好,还演变成了表寒里热证,这就委实有些莫名其妙了。”
汪机赞许地点头“嗯”了声,又拧眉道:“以前在祁门时,这种风寒恶化的例子倒是不少见,但大都是看不起病的乡亲硬拖着不瞧郎中拖出来的,我还没见过用对方子又仔细服了药的会变成这样……”
“师父说的是。徒儿今日给陛下号脉的时候就在诧异这个,不过徒儿不敢贸然开口,便没说出来。”
汪机叹道:“为师也没说出这一层。为师瞧着皇后为着陛下的病情那般惶遽,便不忍给她徒增担忧。左右不管陛下的病况为何恶化,如今已经至此,我们尽力医治便是,幸好以前也治好过不少这种病者,想来也无甚大碍。”
陈桷听师父提起皇后,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低头噤声。
“陛下如今未见好转,你也不挂心着点儿,方才见你倒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陛下的病一日未好,咱们就得一日吊着心。”汪机沉着脸压低声音道。
陈桷心里有些堵,但他规矩惯了,便只得压了压情绪,解释道:“徒儿忙了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如今自然饿了。何况……”他的声音低了低,“陛下那病症也不算难医,又加上有师父您坐镇,不会出岔子的。师父这样子怎么跟皇后似的……是不是被娘娘带得谨慎过头了?”
汪机望了望东暖阁的方向,沉声叹气道:“皇后娘娘这回确实比往常紧张百倍,我听乾清宫的宫人说,娘娘这几日都没怎么休息,一直衣不解带地侍候在陛下床前,连膳食和汤药都是亲自喂给陛下的。”
陈桷脑海中浮现出皇后憔悴的神色,沉默不语。
汪机一转眼看到陈桷那副神态,皱着眉用极低的声音道:“当初程羽打趣你的话我也听了些,你不会真的……对皇后存着什么心思吧?”
陈桷回神,苦笑了一下,道:“纵然当初真的存有心思,但后来得知她的身份,徒儿怎敢再有非分之想。徒儿只是心里感慨,同人不同命。”他求而不得的,却是另一个人触手可及的。
江山在握,美人倾心,这于一个男子而言,实在别无可求了。
人都道今上如何宠爱皇后,他却觉得皇后是以心换心的。他入太医院近十年,将皇后对陛下无微不至的关切和照拂看在眼里,他身为一个外人都触动不已,只能暗叹这真是艳羡不来的。
他正想得出神,汪机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你能想通最好。眼下可别总想些有的没的,尽快医好陛下的病才是正理。听闻陛下方才用了药之后便又睡了过去,我打听了一下,觉着陛下似乎染病以来就变得有些嗜睡,这一点也是奇怪。”
陈桷叹了口气,接话道:“兴许是因为身上难受吧,毕竟寒包火可比风寒还难过。”
汪机思虑半晌也想不出别的原因,喟叹道:“或许是吧。”
四更鼓响,月亘中天。
今年热得早,虽然只是初夏时节,但夜间已经变得十分难熬。
漪乔热得汗流浃背,但因为顾虑到祐樘,也不敢在暖阁里放太多冰块,只搁了一个冰箱,留了一个打扇的宫人。
她睡到半夜被热醒,睁开眼动了动身子才发觉浑身上下都是汗津津的,好似躺在潮湿的蒸笼里一般,难受得紧。
那宫人见她突然醒来,愣了一愣。
漪乔隔着纱帐示意她莫要发出声响,继而轻手轻脚地慢慢翻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查看身边人的情况。
她探上他的额头时,怔了怔,又有些不敢相信地轻轻将手搭上去,待到确定了之后,不禁喜形于色。
他的额头不似之前那般滚烫,已经开始出汗了。
她又伸手解开他的寝衣,发现他身上也是一片汗湿。
他之前恶寒发热得厉害,这样的大热天裹三层锦被都说冷,身上一点汗都不见,只是浑身滚烫又酸楚不已。如今终于见汗了。
但漪乔刚高兴完,又开始担心他捂出痱子。
她转头命宫人掌灯,将床上的厚被子都撤走,又拿柔软的帕子给他仔细擦了擦汗,正打算将衣襟给他拉回去,忽见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漪乔愣了一下,动作顿住——倒并非因为她扒他衣服被抓个现行,而是因为她觉着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犀利锋锐,如有实质一般,仿似裹挟罡风的出鞘利刃,却又带着些她看不懂的情绪。愤慨?愀怆?悲凉?她有些迷惘。她只觉看着这样的眼神,让她内心不安又惶恐。
他维持着醒来时仰躺的姿势,转眸看到正呆呆望着他的人,目光转柔,微笑着温声道:“怎么,扯我衣裳被撞个正着,吓傻了?”
漪乔回过神来,冲他撅了撅嘴,小声嘀咕道:“怎么会,反正也不是第一回扒你衣服了……”她若无其事地将他的寝衣理好,又为他盖上自己身上搭的薄毯子,瞧着妥帖了,才放心地握住他的手,关切地询问他现在觉得怎么样。
祐樘眸光流转间打量她一番,最后定定凝望着她满含忧色的双眸,眼眸幽微。
“我现在觉着好了一些,”他笑了笑,又转了话头,“你瞧你也是满头汗,待会儿去沐浴一番,再叫他们搬一箱冰块来,不然回头热出一身痱子的人便是你了。”
漪乔揩掉额头上的细汗,不以为意地笑道:“我不碍事,只要陛下没事,我怎样都好。”
他眸光微动,反握了握她的手,沉默了一下,忽然问道:“今天初四了吧?”
“是啊,怎么了?”漪乔笑了一下,“陛下这几日睡的时候比醒的多,都记不清今夕何夕了?”
“明日就端午了,”他垂着眼眸,压抑地急咳了几声,嗓音低缓又嘶哑,“我明日陪着乔儿去西苑看龙舟吧?”
漪乔帮他顺了顺气,果断回绝道:“不要,我才没心情,一切都等陛下好了再说。”她说话间又探了探他的额头,欣慰道,“陈桷那方子看来也挺好的,不过我瞧着他似乎没什么自信,好像汪先生不在,他便不能拿主意一样,弄得我也忐忑不已,不知该不该等汪先生来了再开方子。”
“我睡前喝的是大青龙汤,对么?”
“嗯,陈桷跟一群太医商量了好半晌,定的是这个,”漪乔说着又忍不住笑看向他,“合着陛下连自己喝进去的是什么药都不太清楚,这可不大像陛下的性子啊!”
他的目光游离了一瞬,又淡笑道:“我都病成那样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只是混沌间听到些只言片语而已。”他垂眸微笑,“你那么谨而慎之地端来的药,我还有什么好怀疑的,我的乔儿又不会害我。”
这话令漪乔受用得很,忍不住俯身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蹭了蹭。
他含笑捏了捏她的脸,又微微敛容,道:“没有记错的话,大青龙汤主治外寒未散而里热兼起……太医们可说了我的风寒为何加重?”
漪乔面上神色一滞,想了想,摇头道:“这个倒没有,我也没顾得上问。”她沮丧地低下头,“兴许是……兴许是我没照顾好你……哎呀,对了!”她一拍脑门,刚想说什么,又觉得有人在旁不妥,转头便将那个在旁伺候的宫人遣退了下去。
她回头看向他,紧握着他的手,不安道:“那个……之前你都昏昏沉沉的,我也没顾得上说……我问你一件事——你说,会不会有人想害你?”
“乔儿此话怎讲?”
漪乔将两名太医诊脉失察以及自己的一些猜测大致与他说了说,末了告诉他,她已经让牟斌将那两个糊涂太医带走了,看能不能审出点什么来。
“大概是审不出什么来的。”
“陛下怎知?”
他按了按仍旧疼痛的头,缓了缓,轻声道:“乔儿先帮我倒杯水来。”
漪乔连忙应声,小心地扶他坐起身,然后趿上鞋子麻利地端了一杯水给他。看着他一点点喝完,又伸手接过,将茶杯放到了足踏边的小几上。
他忖度片刻,道:“要害死我的话,这法子又慢又容易暴露。何况锦衣卫和东厂都不是吃干饭的,不然乔儿以为他们每天都在忙什么呢?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是清楚的,他们要瞒也瞒不了多久。”
漪乔不确定道:“所以……真的是我想多了?”
“嗯,”他笑道,“差不多可以肯定。”
漪乔虽然一直被他纳于羽翼下庇护,大多数时候都不需要操什么心,但安逸的生活没有令她弛懈下来,心眼始终是存着的。他在病中,又是这个节骨眼上,她就自然而然地觉得自己应当护好他,于是格外审慎戒备。所以在这件事上,容不得她不去多想。
祐樘见漪乔蹙眉不语,握了握她的手,笑道:“不要想这些了。这天底下最想让我死的人是巴图蒙克,可他的手还伸不了这么长,而且他还不至于蠢到用这种风险大又难成事的法子。”
“是我想多了自然最好,”漪乔想想早晨的情形依然有些后怕,抱着他依偎在他胸前,温存了一会儿,才想起事情还留了个尾巴,“那两名太医怎么处置?”
“革职。纵使没存大逆之心,这种人也用不得。乔儿既然特意交代了牟斌,那二人从诏狱出来起码得去半条命,回头还能给太医院其他医官提个醒。”
漪乔点点头。她感到心里又放下一件事,心神顿松。此刻将近黎明,正是一天里最凉爽的时候,她身上的汗也消下去大半,较之方才舒服了不少,睡意便泛了上来。
她拉他躺下,一滑身钻进她适才给他盖的薄毯里,习惯性地靠过去拥住他。阖上眼帘之前却又想起一桩事,迷迷糊糊问道:“你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我觉得你醒来时的眼神有些吓人……”
他眸光微敛,拍了拍她的后背,温言似轻哄:“嗯,算是吧。天还没亮,乔儿再歇会儿。”
“你今天也不要去上朝……等好利索了再说,”漪乔困意愈浓,有些含混地道,“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说完,又下意识拽紧他一分。
他的目光透过纱帐望向案上的漏壶,手上拍抚的动作又轻又缓,柔声应道:“嗯,我今日不去……”
或许,其实再也去不了了。
他垂眸看向怀里的人,眼眸幽深似海。
五月初四,陛下未视朝。
五月初五,陛下未视朝,传旨因病免端午节宴。
朝参虽暂免,但内阁票拟好的奏疏还是照常往乾清宫送。而今日送来的奏疏里,最煞风景的兴许便是巡按御史禀报鞑靼犯独石的奏章。
漪乔又对身后的两人仔细交代了几句,这才领着进了东暖阁。
一入内,她就看到祐樘又靠在引枕上看奏疏。她面色当下一阴,紧走几步上前将梅花小几上垒着的一摞奏章搬起来放得远远的,转头板着脸道:“太医说了要静养的,陛下这几日就暂且不要劳心外廷之事了。”
跟在后面进来的朱厚照和朱秀荣惊讶地互看一眼——母后平日里虽然也因为担忧爹爹的身体或多或少地对爹爹加以约束劝阻,但态度从没有这样强硬过。他们没来由地觉着这里的氛围有些古怪。
兄妹俩规矩地上前给爹爹见了礼。两人之前来探望过几次,但爹爹每回都在休息,他们也不好打搅。昨日好容易听说爹爹似乎好了些,可母后说爹爹的状况仍旧不稳定,依然不允他们来。今日总算是借着端午节的由头得以前来看望,母后方才在外头还千叮咛万嘱咐不要闹着爹爹。
爹爹不过是因为祈雨偶染风寒,为何却病得很重的样子?
朱厚照原是跳脱好动喜欢热闹的性子,来之前想着爹爹养病也养了好几日了,算起来大概也好得差不多了,本打算缠着母后和爹爹跟他们一起去插柳看龙舟,顺带瞧瞧御马监的跑马走解,但当他上前看到爹爹的状况时,兴奋劲儿一下子全被浇灭了。
才几日没见,爹爹便整个都消瘦了一圈,面色苍白,眉目间满是恹恹倦怠之色。此刻斜签着身体倚在引枕上,似乎连气力都不剩多少了,看起来异常虚弱。
朱厚照心里忽然涌上一阵酸楚,上前拉住爹爹,急问道:“爹爹这几日调养得不好么?为何气色这么差?”
朱秀荣瞧见自家爹爹时也是吃了一惊,转头拉了拉母后的衣袖,仰脸小声道:“母后,这是怎么回事?”
漪乔低头望着女儿,神情僵硬,不知怎么回答。
事实上,她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昨日凌晨他醒来时,她见他烧退下去了,也开始发汗了,以为这病就差不多算是快好了。谁想到他从昨日到今日一直都虚弱无力,她看着就暗暗揪心。
汪机私底下告诉她,陛下的寒邪已经驱得差不多了,但里热却有亢盛之势。所以这两日的药也都换成主攻清郁热的了。但汪机也叮嘱她要注意陛下的饮食起居,不可再操劳,否则可能再染外邪。
祐樘宽慰了儿子几句,转头见女儿诧异地看着低头不语的妻子,略顿了顿,招手示意女儿上前来。
他打量女儿一番,嘴角漾起一抹浅笑:“荣荣今年都十二了,想不想要个封号?”
众人都是一愣。
除了给早夭的公主追封,按照本朝惯例,只有在公主将行大婚时才会给封号,一般而言,礼部连册封封号的仪注都是和婚礼仪注一起进呈的。
“不是十二!十二是虚岁,”朱秀荣连忙辩驳,“母后算的都是周岁,荣荣也算周岁,荣荣今年才十一周岁,才不要出嫁!”
漪乔怔怔地站在一旁,眼眸里满是难以置信之色,嘴唇泛白。
她忽然觉得他这样子不像是要为女儿选驸马,倒像是……
“谁说要让荣荣嫁人的,”祐樘摸了摸女儿的头,“荣荣还不到年纪呢,还能再多陪你母后几年。”
“荣荣也要陪着爹爹呀!”朱秀荣立刻道。
祐樘的神情凝滞一下,微微笑了笑,道:“你母后总说女儿是娘亲的贴心小棉袄,爹爹说顺口了。”
“母后还总说爹爹和我都不是省油的灯呢,”朱厚照伸脑袋过来插话,扮了个鬼脸笑道,“我还问母后那我和爹爹到底谁比较省油……”他说笑间抬头见母后脸色不对,惊诧道,“母后?母后怎么了?”
漪乔一动不动地立着,缄口不语。
“爹爹待会儿下旨封你为太康公主,好不好?”祐樘淡笑着看向女儿道。
朱秀荣疑惑间左右看了看,总觉得有些古怪,遂问道:“爹爹为何突然要给我册封号?”
祐樘笑道:“爹爹想到这封号便觉得挺好的,想现在给你册封,将来也省得你出嫁前还要忙着册封之事,不好么?那些规矩也没必要死守着。只是具体册封仪注和流程……”
“不要说了!”漪乔抢上前按住他的手,定定望着他,“册封荣荣的事往后再说,陛下先歇着。”
朱厚照和朱秀荣兄妹俩又被母后的反应惊了一下。
祐樘抬眸看向她,道:“我命内阁拟一份旨便可,动动嘴皮子的事而已,不费神。”
漪乔眼望着他,嘴唇紧抿,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祐樘平静回视。
“爹爹,母后说的对,爹爹要多休息,”朱厚照勉强笑笑,站出来打破僵局,收拾了床边几本散落的奏章,“这几本,儿子帮爹爹放回去吧。”说着便要拿到方才搬走的那一摞奏章旁边。
“等一下,”祐樘转头看着他手里那几本奏章,稍抬了抬下巴,“你看看最上面那一本。”
朱厚照困惑了一下,又很快应声,依言翻来浏览。
“鞑子还有完没完了!”朱厚照“啪”地一声合上奏疏,神情愤愤地一把将奏章扔到案上,“过个端午也不安生!爹爹,你就应了我吧,我真的想去边关狠狠揍他们一顿啊!儿子一准打得他们屁滚尿流!”
“你不能去。”祐樘斩钉截铁地道。
“爹爹,我……”
“或者说,你现在不能去。将来等你翅膀硬了,或者等你坐上这个位子了,去与不去,你再自行决断。”
朱厚照一时语塞。
“爹爹让你看那奏疏,是想给你提个醒,不要因为日子过得太舒服就把鞑靼那边忘了。巴图蒙克现如今也长进了不少,你要对付他,也切忌意气用事,不要轻敌。”
朱厚照呼出一口气,沉吟片刻,点头道:“知道了,爹爹。等儿子筹划好,再去收拾他!”
“你们先各自回宫吧,”漪乔回身看着儿子和女儿,“让你们爹爹休息会儿。”
兄妹俩互相看看,见母后那架势,也知不能再逗留,又叮嘱爹爹安心养病,这才听话地行礼退下。
漪乔遣散了在旁侍立的宫人,转头敛容道:“陛下这是何意?”
“给荣荣提前册封而已。”
“那原因呢?我不信只是一时兴起,陛下才不会那么儿戏。”
祐樘往引枕上靠了靠,少顷,阖上眼道:“有些事不必去追究缘由。”
他这话似乎是答她,也似乎是自说自话。
漪乔见他一脸倦容,嘴巴张了张,想想自己大概也是多虑了,勉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安置他躺下午休。
她这几日心情都十分沉重。
她不知道所谓的劫数便是这回,还是有另外一出等着她。若说就是这回,她又有些无法相信。毕竟他之前的身体状况尚算不错,她从年初就开始强制性地给他安排请脉,又一刻不敢懈怠地操心他的衣食住行,从年初到现在,他都没怎么病过。
但事情好像是从祈雨开始出现变化的。
祈雨回来他就染了风寒,然后由风寒变成表寒里热,如今又开始向里热证转化,吃进去的药似乎只能延缓病情的发展。
但也可能并不是这回,因为如今只是弘治十八年的五月初。
漪乔现在根本不能去想这些,一想就头疼欲裂。
她心里坠着事情,睡觉便总是不踏实。以前因为他,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养成了半夜自动醒来回头看一眼的习惯,现在这习惯倒是被重新拾起。
虽然是仲夏夜,但宫里的蝉都被内侍们捉得七七八八了,侧耳听去,倒是一片阒然,透着些冬夜的凄清。
漪乔张开眼睛,觉得睡得浑身僵硬,但又害怕吵醒他,不敢弄出动静,只稍稍活动了一下身子,然后例行转头看过去。
她觉得他似乎睡得很不安稳,连毯子都掀到了一边。
他的睡相确实一直都很好,半夜踢被子是从来没有的事。
漪乔撇撇嘴,暗道明早一定告诉他其实他也会踢被子,以后不要再自夸睡相好了。她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动手把毯子重新给他盖回去。
然而她无意间触到他的面颊时,顿时心头一惊。
她顾不得给他盖毯子,赶忙又探了探他的额头。
触手滚烫。
她又赶忙摸了摸他的四肢,虽然隔着一层寝衣,但温度居然烫得烙手。
除了高热之外,他竟还出了一头汗。
漪乔惊慌之下使劲摇撼他,连声急唤。可他似乎是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并没有醒过来,只是一直低声呢喃着什么。
漪乔凑近去听,才听清楚他是要喝水。
她急得眼圈泛红,捂着嘴不让自己真的哭出来。
“太医呢,我去叫太医来……”她哽咽着看他一眼,转身麻利地披衣跳下床,一路跑到外面去唤人宣太医来。
她掉过头来又去倒了一杯温水,将尔岚叫进来帮着将他扶起来,然后她亲自给他喂水。
“娘娘,陛下出了这么多汗,是不是热的?要不要奴婢再去命人搬来些冰块?”尔岚忧心道。
漪乔喂完一杯水,一面给他擦嘴角,一面忖量着道:“你去备着也行,待会儿太医来了,再看要不要用。我瞧着陛下出这么多汗,大概也和高热有关。”
她现在对太医院的其他太医都不太信任,所以吩咐在陛下康复前,汪机师徒都要日夜守在太医院,方才也点名定要二人过来。
院使施钦领着一班院判和御医站在龙床一旁,看着汪机师徒轮流切脉后低声私语。
自从上次没救回二皇子之后,他对给宫里头这些贵人诊病都感到瘆的慌。如今汪机虽然抢尽风头,但他倒也乐得免于提心吊胆。不过,汪机此番一旦将陛下医好,他这个院使的位子就真的要让出来了。
汪机与陈桷又看了看陛下的舌苔和面色,脸色凝重地叹息一声,暗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怎么样了?”漪乔耐着性子等了半晌,急道。
汪机躬身答道:“回娘娘,陛下这是……暑温。”
漪乔一愣:“暑温是……是什么?严重么?”
“暑温是节令性的温热病,多因天气酷热,汗出过多津气耗伤而起。也可因操劳过度,抵御外邪能力下降而致,”汪机顿了一顿,继续道,“微臣观之,陛下怕是两条都占……”
漪乔想不通,打断道:“可我已经很注意规劝陛下的饮食起居了,陛下近来批奏疏的时间也都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汪机解释道:“陛下本身便有内热未清尽,身子也虚弱,眼下又是酷暑,极容易外感暑热病邪,导致暑温。”
漪乔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问道:“那到底严重不严重?”
汪机思虑一番,终究不敢下断言,“严重与否,微臣也不敢妄论,眼下赶紧给陛下清气泻热才是正理。”
“那便快些开药吧,陛下现在身上烫得厉害,”漪乔疲倦地示意二人去拟方子,转头看着床上昏睡的人,按了按额角,神色痛苦地自语道,“还是我没照顾好你……”
陈桷刚起身还没走远,听见她的自言自语,踟蹰了一下,回头宽慰道:“娘娘不必自责,陛下身体底子本就逊于常人,何况操劳日久,这冰冻三尺……”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便被汪机一眼瞪了回去。
陈桷这才惊觉失言,忙跪地告罪。
漪乔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僵硬地转头看他一眼,挥手示意他去跟着汪机开方子。
她拨回目光,见祐樘又扯掉了她刚给他搭上的薄毯,还无意识地揪住自己的衣襟往下拽。
她询问汪机这是怎么回事,汪机答说这是暑温的症状之一,医家谓壮热,即为极度恶热,自觉热甚,与汗多、烦躁、口渴是互相牵连的一组症候。
漪乔又给他擦掉一层汗,揪心道:“那能用冰块给降降温么?”
“当然能,微臣正欲提议娘娘取些冰块来,”汪机写罢方子后又拿给其他太医过目,而后回身一礼,“娘娘命人取来冰块后交给微臣,微臣做成大小合适的冰袋给陛下敷到相应位置。”
漪乔知道敷冰也有讲究,对于汪机亲力亲为表示感激,微微颔首道:“那劳烦汪先生了。”
汪机最后定下的主方是清热之力强大而持久的白虎汤。但是一碗药喂下去,祐樘身上的高热仍旧未退。
漪乔目不交睫地一直守到天亮,见他仍旧高热昏睡,询问前来换冰袋的汪机是否需要加大药量。
汪机说白虎汤清热效应已经很强了,里面的石膏、知母都是寒性,陛下眼下阴虚阳盛,但也不能过寒,否则伤脏腑。
漪乔急道:“那也不能总烧着啊!这样的高烧持续下去,不会烧出问题么?”
汪机思量了一下,道:“可再加一剂大柴胡汤。”
漪乔下意识地握住床上人的手,询问了安全性后,点头同意。
漪乔觉得天气一定是在和她作对,他的寒邪好容易驱了,眼看着只要集中将内里的郁热也清了就行了,但如今天气一日热比一日,还不到夏至便热得跟蒸笼似的,生生又让他的里热证变成了暑温。
不知是否因为天气实在太恶劣,加了药之后,他的高热仍旧不见消退。漪乔急得几乎要将冰窖里的冰块全部搬过来给他降温。
一直观察到晌午依旧不见好,汪机意识到这回的高热怕是不同于往常。他虽然疑惑为何平时都立竿见影的药剂此刻却全部失灵了似的,但眼下已经来不及追究这些。
汪机征得皇后同意后,命陈桷取来了他从祁门带来的一套毫针,施针捻刺于陛下的曲池、合谷、大椎、少商等穴位。
汪机全神贯注地针灸完毕,累得满头大汗。他又查看了陛下的脉象,说再耐心等等。
漪乔不好让汪机师徒也和她一起干耗着,便让他们先行用饭。她自己虽然也腹中空空,但一点吃东西的心思也没有。
她望着窗外炽盛的日光,内心焦灼似焚,第一次觉得阳光是那么可憎。
不要再热下去了。
她见他身上敷着的冰块又化了一大半,学着汪机的样子为他换了额头、腋下和腹股沟等处的冰袋,顺道帮他擦了擦汗。
她昨晚只睡了两个时辰,然后一直担惊受怕地折腾到现在,如今实在有些顶不住了,给他全部更换完冰袋后,趴在床头便睡了过去。
虽然是倦极入眠的,但她仍旧习惯性地保持着脸颊朝外、侧对着他的姿势,以保证她一睁眼就能看到他。
祐樘醒来时,瞧见的便是她这个万年不变的趴睡模样。
他打手势示意一旁打扇的宫人噤声,随后又将目光转向漪乔。
他知道她的很多习惯都是因为他,比如眼下这个睡姿。她每回趴着睡觉时都是同一个姿势,就是因为他病着的时候她总守在他床前,即使睡着了也挂心于他,大概睡梦里也不安稳。
她每回都是这么执着地守着他,等他醒来。那如若有一日他再也醒不过来呢?
他无声苦笑。
才不过几日的光景,她的脸颊就明显瘦削下去。他抬了抬手,却在即将触到她的面容时停了下来。
她近来都睡得浅,他的触碰可能会惊醒她。让她多休息会儿吧。
为免扰醒她,他也没有坐起来,只是稍微侧了侧头,一面静静凝视她,一面暗自思量着事情。
不一时,他又觉着口渴难耐,轻声吩咐宫人去端杯水来。
那宫人刚点头转身,漪乔便一下子醒了过来。
“你醒了?!”她晃了晃头清醒一下,“怎么都不叫醒我……”她说着话又去探他的额头,立马惊喜道,“哎,没有刚才那么烫了啊!”
祐樘无奈笑道:“我说话声音那么轻居然还是把你吵醒了。”
“我睡得警醒着呢,”她将他浑身上下都扪了一遍,发现他身上的热度也降下来不少,不由扑上去抱住他,声音沙哑道,“你昨晚不知何时就开始发烧,还好我半夜醒来发现了……你都烧了一整夜了,喝下去几碗药都不顶用……吓死我了,”她眼眶红通通的,挠痒痒似的轻打他一下,“你知道不知道你身上烫得都能煎鸡蛋了……我都害怕你烧傻了……”
她搂着他说了半天话却没听到他出声,松手一看,见他脸色又开始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气息急促,似乎有些上不来气。
她慌忙给他顺了顺气,听他说要喝水,又接过宫人手里的茶杯给他喂水。
这时,汪机带着陈桷回来请脉。见陛下已经醒来,高热也退下去不少,刚要松口气,但是切脉之后,脸色又沉凝起来。
祐樘见汪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众人暂且退下。他看了看站着不动的漪乔,示意她也姑且回避一下。
“我不走,”漪乔坚决道,“有什么话不能让我听到?”
他微笑看着她,道:“乔儿先下去吃点东西吧,你若是也累垮了,还怎么看护我呢,是不是?”
“那也不急在这一时,你也还没吃,一会儿我和你一起吃。”
“我这几日都昏昏沉沉的,也没顾得上仔细询问自己的病况,眼下只是想问几句话而已,”他拉了拉她的手,轻声哄道,“乔儿去帮我看看午膳,我现在又渴又热,嗯……想吃些清淡生津的。”
漪乔忖度一下,又端了杯水放到他手边,帮他擦了擦脸上的汗,嘱咐道:“那不要说太久,我去帮你看看午膳的食谱,等会儿传膳。”
“嗯。”祐樘眼下肢倦神疲,勉强撑着点头应了一声。
目送着她走出暖阁,他转头对汪机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汪机知道陛下因为久病而亦通医理,便大致将他这几日诊查的情况陈说了一番。末了,他也道出了他自己的疑惑。都这个时候了,不能再藏着掖着了。
“微臣行医近二十年,从未见过这样蹊跷的事,”汪机想想就忍不住蹙眉,“陛下喝的都是良药,当初不过一个风寒而已,按说早该好了,但后来不仅风寒未愈,居然还因寒邪入里变成了寒包火……后来陛下喝的大青龙汤也是专治表寒里热的,可居然也只解了表寒,里热始终不能完全消除,以至于随后又感暑热病邪,变成了暑温。昨晚陛下高热不退,微臣用白虎汤和大柴胡汤都降不下,后来还是用针灸才缓解了一些。但也只是缓解了高热,微臣方才查看了陛下的脉象,发现暑热病邪依然亢盛。”
“所以所有医治的法子都只能延缓朕的病情传变,是么?”
汪机想了想,据实道:“似乎真的是这样。陛下的病况发展其实也不算没有原因,从风寒到暑温,都有依有据,环环相扣,但奇怪就奇怪在,平日里的良药这会儿好像都不怎么见效了。陛下的病情走到今日,若说是从未用过药,那微臣觉着再正常不过,可陛下一直都在按时服药,这就奇哉怪哉了。”
祐樘疲惫地靠在靠背上,忽然道:“会不会和朕本身有关?”
汪机道:“微臣也想过这一点,可陛下虽然身体底子弱,但以往得风寒时可没有这样棘手过。况且,陛下这几个月来天天请平安脉,微臣也来查过好几回,陛下龙体无恙,所以不可能是伏邪致病。”
祐樘合着眼帘,神思悠远。也不知过了多久,声音虚浮地轻叹道:“兴许真的是时候到了吧。天意,天意不可强……这是找朕讨债来了。”
汪机愣了愣,虽然听不懂他后面的话,但仍旧跪下劝慰道:“陛下不必忧思,陛下春秋正盛,怎会……”
“不必说了,”他想坐起身,却气力不逮,靠着歇了片刻,神容异常平静,“你尽力再拖一拖,朕还有些事要做。”
汪机怔住。他不明白为什么陛下认定了自己大限已至,他身为医者都没有悲观至此。
汪机虔心叩首,诚恳道:“微臣自当尽心竭力医治陛下。”
“朕当初同意让你去参加吏部考校,便是看重了你的医术和医德。你能瞧出朕当时一半病因是在心里,也是不简单,何况又是医者仁心,听闻你在家乡时常做义诊,”他若有似无地叹息一声,声音越发轻微,“你能帮朕救回小公主,朕心中已是感慰。眼下,尽人事听天命……”
汪机还要再说什么,却见陛下一下子歪倒在架子床上。
他忙上前查看,便听陛下低声说把司礼监太监戴义叫来,他有事要交代。
漪乔选好了午膳的菜肴,正准备问问他是传到东暖阁里还是传到大殿里,便瞧见戴义慌里慌张地从东暖阁跑了出来。她心下疑惑,拦下来询问他这是要去做什么。戴义急得满脸涨红,朝她草草施礼,说陛下让他速去召三位阁老来,刻不容缓。
她浑身一僵。
急宣三位阁老来作甚?是突然出了什么大事,还是……
漪乔不及多想,疯了一样往东暖阁里冲。
她赶到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扶到了软榻上,正靠在大迎枕上,双目紧闭。
她跑过去就要去唤他,却被汪机拦了下来。
“娘娘稍安,”汪机压低声音道,“陛下乏了,在小憩。”
漪乔歇了口气,转头见他仍旧容色泛红,额头上又积了一层细汗。她咬唇半晌,克制住上前的冲动,将汪机叫了出来。
刘健、谢迁、李东阳三位内阁大学士一到东暖阁,戴义便按照陛下先前的交代,叫醒了陛下。
刘谢李三人方才正在内阁班房票拟奏疏,忽然得急宣,都有些莫名其妙。路上听戴义说陛下眼下沉疴不起云云,三人心知不妙,可仍旧不愿往坏处想。
毕竟陛下不过偶感风寒,将养几日大约便没事了。从前陛下也大病过,但至多辍朝一个多月,就能恢复如常。
三人来之前还互相安慰着说陛下大抵是宣他们来议朝事的,但瞧见此刻龙榻上虚弱地靠坐着的人,三人心里都是一沉。
刘健三人远远地跪下来,却又听陛下令他们近前去。三人面面相觑,依言而行。
祐樘只觉自己此刻气力都要被掏空一样,虽然三人已经跪到了塌下,离得很近,但他仍旧担心自己的声音让人听不清楚,勉力道:“朕嗣祖宗大统一十八年……乃得此疾,殆不能起……”
皇帝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刘健三人闻言脸色一白。
这也太突然了!
“陛下不过偶感违和,何以言至此?”刘健心中酸楚,伏地道。
“是啊,”谢迁也反应过来,“臣等观陛下圣体神气充溢,安心调理便可。陛下也不必心忧外廷之事,且静心调养,臣等自当为陛下分忧。”
李东阳望了榻上人一眼,却是没有说话,无声叩了个首。
祐樘摇了摇头,吩咐备纸笔,记录所述。
太监扶安和李璋慌忙捧来纸砚,戴义执笔跪在榻前,萧敬与李荣心中悲戚,双膝一软扑通跪下。
祐樘靠着迎枕歇了会儿,缓缓开口自序即位始末。
他说上片刻便要歇歇,断了一会儿正要继续时,抬眸间便看见漪乔默默走了进来。
他淡淡笑了笑,目光若水温柔,继续道:“先皇厚恩,选配昌国公张峦之女为后,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又得长子厚照,册立为皇太子……”
漪乔僵立在原地,面上神色瞬息万变,又攥了攥手里握着的物件。
刘健三人不仅是辅政十八年的老臣,更是为当年还是皇太子的陛下授课近十年的授业恩师,有君臣之义又有师生之情,风风雨雨将近三十载,可谓一路看着陛下由总角到成年,个中情谊自是不必言说的。
最艰难的岁月都熬过去了,如今好容易盼来大明的中兴盛世,却要罹此大变。
刘健平日里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暴脾气,此刻心中哀恸难当,竟然伏地悲泣起来。
“此番召先生们来,其实主要是想交代一下太子的事……太子聪慧,但年纪尚幼,先生们定要对他多加规导辅弼,”祐樘见先生悲恸不能起,心里也是感伤。他压抑地嗟叹一声,拉着刘健道,“与先生们相交这么多年,先生们的能力和德行朕都信得过。太子仁孝聪明,但天性好动,望先生们对他多加督促。”
刘健饮泣道:“东宫天性睿智,又勤学知礼,陛下不必忧虑……陛下放心,臣等必定全力辅弼,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谢迁和李东阳也难抑悲伤,齐齐应声后,不禁伏地恸哭。
萧敬是最初跟着张敏一起庇护年幼的陛下的老人儿,从安乐堂一路跟到乾清宫。当年陛下喊他萧伴伴,后来也一直尊称他萧伴,情分是不逊于三位阁老的。
萧敬想想这风霜雨雪的三十载,一时间心头酸涩难当,一头栽在地上,泣不成声。
漪乔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眸微垂。
此时此刻,她想到了很多东西。
她想到当初好友琳雪和她讨论明孝宗时说的话,想到青霜道长那张画着半个圆的纸条,想到她当年血祭时看到的那个大限时间,想到汪机方才和她说的话。
她当时回到现代后,就知道他寿数不长,可她还是回来了。然后她开始拼命探询他的既定宿命,在机缘巧合下逐渐得知了更多。她曾经为了那个她不愿看到的答案惶惶不可终日,但她一方面又想,或许老天也是站在她这边的呢?不然为何要她走这一遭?
可是现在看来,他似乎正在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命定终局,而她的所有努力都是杯水车薪。
不能挽回么?
真的不能挽回么?
可她还不想认输啊。
漪乔抬起手腕,慢慢松开一直紧攥的手。
她的掌心上静静躺着一块温润通透的玉佩,在天光下愈显细腻柔润。
漪乔正兀自遐思间,忽闻暖阁内众人一片惊呼。她抬头望去,见祐樘榻前围上去一群人。顾不上许多,她一阵风似的飞跑过去,拨开人群。
她看到祐樘倒在榻上,似乎已经昏厥过去。
她咬了咬牙,上前扶起他,连声唤他,又使劲摇撼他几下,见他睫毛微动,她红着一双眼睛,在他耳旁咬牙切齿地道:“陛下要好好撑住了,我早先就和陛下说过的,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要是不想让照儿和荣荣变成孤儿,就给我撑着!你休想把孩子交托给我,我可不是你的顾命大臣!我告诉你,你到哪我都会跟着你,阳世阴间,碧落黄泉,至死不休!我们死生早有契阔,我生生世世都不会放手!”
她见他缓缓睁开眼眸,眼神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渊深。
漪乔略一犹豫,将手里的玉佩仔细戴在他胸前,尽量将神态放得自然,扯谎道:“我听说陛下之前佩戴的那块玉佩是趋吉避凶的宝贝,可惜遗失了,我后来就又寻了上好的玉料,命人仿照着重新雕琢了一枚。”
她将玉佩为他佩戴妥帖,转首吩咐内侍速将锦衣卫指挥使宣来。
她说话间听到他气促急喘,一回头就瞧见他神情痛苦地吐出一口血。
她心头一震,赶忙回头又命人去宣太医来。
她拿帕子给他擦拭嘴角血丝的时候,看着那刺目的血色,手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低头间见他衣襟上也溅落了一些血迹,但玉佩上居然干干净净,诧异了一下,却也顾不上深究。
“怎么会呕血呢,不是被我气得吧?那个……我刚才说话是有些重了,但也是想让你好起来,”她自言自语着,身体战栗着紧紧拥住他,在他耳旁柔声呢喃道,“没事的,那么多难关我们都过来了,这回肯定也没事的……如果我真的救不了你,那我就陪着你。我说过的,我再也不会离开你,我不会再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