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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媛哑然不语,贞秀仍在贞玉处住着。唯贞怡频频点头道:“好!”
贞书心里苦笑道:竟有人愿意哭着哀求着找罪受,可不是天大的怪事?
三房陆氏身体墩实经累,次日一大早便套好了马车前来辞行。钟氏此时也累瘫了强撑着点头,挥手道:“都快走吧,回自己家里去享清福,在这京里狭促地方叫你们都不自在。”
苏氏捏了方帕子左瞄右顾,见钟氏身边两个婆子皆出门去送三房陆氏一家了,才悄悄贴近了钟氏,悄言道:“老祖宗,贞媛几个舍不得您!”
钟氏岂能不知她意图,冷瞪了一眼苏氏道:“她们正是花容月貌的年级,贪新鲜都不够,不厌我这个老古董就不错了,岂有不舍之理?”
苏氏以为自己站了半月规矩,总算能在钟氏这里落点恩情,岂知她仍是这样阴阳怪气的口气,心中也是又恼又怯,却也只能苦压下去道:“贞媛如今也大了,这回时间短又没相到好人家,老祖宗您看,您是不是把她留到跟前朝夕侍奉着,顺便也……”
钟氏道:“我原就说过,要在京中为她几个择亲,本也不是你求的我,更不是我答应的你。既她们在我府中住了这些日子,我祖孙情也算尽到了。你这皆是成年未嫁的姑娘们,放在我这里出了岔子,影响贞玉闺誉不说,届时我于你也无法交待。”
她仍还是要拿广济寺那件事来说事。
苏氏咬唇半晌又道:“那您瞧着贞怡如何?年级又小,又惯会逗人乐的,老祖宗……”
钟氏拿了拐杖起身,重重捶着地面道:“罢了罢了,我也乏了,你们快走吧。这府中地方窄促,也不能容你们常住。”
苏氏还跟在后面轻声叫着:“老祖宗……”
钟氏头也不回,进内间去了。
贞书看不过眼,过来搀了苏氏道:“娘,走吧。”
苏氏前几日虽苦累,还撑得住,这回是真垮了,整个人软塌塌任由贞书贞媛两个搀回了小西院。才进了屋子,她两个将苏氏扶在床上躺下,贞书正要低头问苏氏是否那里不舒服,岂知苏氏一巴掌便刮到了贞书脸上,咬牙切齿道:“都怪你!若不是你惹了北顺侯府与贞玉生气,至少贞媛还能留在京中,你……”
贞媛见母亲扬着手又刮过来,忙回护了贞书道:“母亲,咱们莫要再吵吵嚷嚷,打打闹闹,好好儿的回家,好不好?”
苏氏那里肯依,推了贞媛道:“你是她孙女,她怎能不管你?你跪到随和居大门上哭去,就说自己执意要留下,她定会心软。”
贞媛摇头道:“我宁可嫁在徽县,也不跪。”
贞媛是长女,苏氏向来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头,此时气极,也只拿手指戳了戳她额头道:“我费了那许多心血培养你成材,你就在徽县嫁个农户,你能对得起我?”
贞媛垂头不语,贞书回道:“嫁个农户有何不可?这世上农户远比侯府多,难道人人家的姑娘都要嫁在侯府当侯夫人?那怎么也没见那农户都断子绝孙的?这京城又有什么好处,叫母亲一而再再二三这样低三下四的哭求?祖母明明是厌我们二房的,我们再这样闹,只会叫她更厌恶,为何不大家收拾收拾回了徽县,仍过我们的自在日子?”
苏氏气的脸都变了色,颤抖了手指道:“你懂什么?与我一般的妇人们,生活在京中,仆婢成群伏侍着,上好的胭脂水粉用着,绫罗绸缎穿着,仍娇艳的如二八年华一般。我却在那穷乡僻壤连件好衣服都寻不到,胭脂水粉都是最劣质的,比在人家跟前,立时便矮了一大截。我无子本已是苦命,若在老死穷乡,不如就此一头撞死算了。”
她越说越激动,照着床栏便撞了过去,贞媛贞书两个尽力拉扯回护,又是一阵哭求。几个正闹着,就见贞怡推门进来高声道:“母亲,四姐姐在老祖宗那里哭,要老祖宗留下她,叫吕妈妈和苗妈妈两个送来了。”
才说着,房门大开,两个妈妈果然拖着个满脸泪痕一身尘土的贞秀走了进来。这两个妈妈何等精明的人,见苏氏蓬头乱发的坐在床上,又屋中两个姑娘亦是满脸泪痕,便知这二房今日又在家中作妖,是而冷冷道:“四姑娘怕是失心疯了,在随和居门前又滚又闹的,吵的老祖宗不能安歇。老祖宗特地叫我们来说一句,你们本是来祝寿的,寿既已毕,早早的原回乡里去呗。莫要再在这里鬼哭鬼闹的,把那点恩情都闹成了仇,往后可就更不好走动了。”
苏氏听了这话,心中仍存的那点火星顿时成了灰烬,在床上伏首道:“你们回老祖宗的话,就说媳妇知道了,明年这时候还来给她祝寿。”
两个妈妈冷冷扫了她一眼,回身出门去了。
二房母女们皆是望着被人抬进来的贞秀,就见贞秀擦了眼泪把头发略拢一拢,仍起身跑出去了。
苏氏长叹一声道:“也罢,咱们收拾收拾走吧。”
随他们而来的赵和早起就备好了马车在外候着,因昨夜贞媛贞书两个就收拾打理好了包裹,是以此时也只是把妆台上的簪花钗粉略作收拾,便可以出门了。
待到她们几个上了车,贞秀仍未出来。苏氏以为贞秀总算找到了方法留下,便催那车夫道:“咱们快走吧。”
车夫才要加鞭,就见门里哭哭啼啼走出个蓬头乱发的贞秀来,怀里抱着个鼓鼓的包袱,边走还边往府里回望,只是竟连个送她的人都没有。她委委屈屈上了车,又把个贞书挤下了车。
苏氏见贞秀上车来倒头便睡,她又生的胖壮,一人足足占了半车去,气的踹了两脚道:“你不是攀上了高枝,怎的不留在京里?”
贞秀向边上挪了挪,高声道:“还不是怪贞书?若不是她惹了二姐姐痛恨,定会留下我的。”
苏氏道:“那你了?你把……”
外间车夫就坐在车沿上,而赵和也走在另一侧。贞书怕外院男人们听到这些话,高声道:“这是街上,回家再说呗!”
苏氏气的不行,暗拧了贞秀两把。贞秀知外间有外男在,故意捏着嗓子尖叫了几声,把个苏氏气的止不住翻白眼,低声道:“孽障!”
贞书二八年华头一回来京,就此便要离开了。此时日头也才刚升起来,马车行过一处街市,行人颇多,人声沸壤。赵和指了一处店铺道:“当年我曾在那里学徒,一晃竟有二十年了。”
贞书回望,见是一家银楼,笑道:“瞧不出来赵叔竟还是个银匠。”
赵和摇头道:“不是,那里当年是个字画装裱铺子。”
贞书见此恍然大悟道:“怪道咱们家里的书画皆不送到外面装裱,原来是宋叔有这手艺。”
赵和道:“这些日子在京中,我也逛了许多装裱铺子,见如今的装裱技艺也未有多大进步,反而不及原来。许多祖传手艺俱已失传,真是可惜。”
这赵和原不是家仆,只是他与苏氏陪嫁的丫环成了亲,又兼在外漂泊不定,便定居在宋岸嵘家中,平常只以兄弟谦称。前年那陪房故去,如今这赵和仍还是孤身一人。
因来往车辆较多,车行渐慢,贞书边走边瞧了瞧四周店铺,忽见一家成衣铺中走出一位成年女子,端着盆水泼到了地上,她还未及归拢头发,脸上也未着脂粉,显然是方才洗过脸的样子,是而恍然大悟道:“这些店铺里,人怕是住在上层或者内院,外面一间直接用来做生意,倒是省了再寻住处。”
赵和道:“古往今来的商户,皆是如此。”
车行过东市,再行的半个时辰,便是城门。出了城门,仍有三十里时断时续的繁华,如今天下大定,北蛮安稳,又值名君治世二十余年,京中一派升平繁荣景象。
贞书土生土长在徽县,自幼见的也顶多不过蔡家寺那片天空和渭河那一弯水,此番到京是她走过最长的路,见过最多的世面。
在她心目中,世界不过头上那方蓝天,脚下那弯清水和后山那片槐树林,如今见这山外一重山,楼外一重楼,又见侯府金银珠饰堆砌的富贵锦绣乡。再一路出京,三十里繁华渐止,贫村僻乡渐多,来往行人身上的长衫曲裾上满是灰尘,面上亦无水色。她思起苏氏在床上那番话,虽则自己不能赞同,却也终于能理解为何苏氏一心要几个女儿留在京中。
这一行出京,经历县,过文县,方能到达徽县。自出京城往西北一条官道,历县最为平坦,仍是京城一般丰丽富饶之地。文县有崇山竣岭,是难行之地。是以过文县便要二日光景,过了文县,一到徽县境内,蔡家寺便近在眼前。
她们在历县境内歇了一夜,次日到了文县,车行半日,便到了五陵山附近。这五陵山险竣难行,她们却不翻五陵山,而是环山绕山而过。绕山而过必要三个时辰功夫,此时已是未时末,等绕过山,只怕天就完全黑透了。这路上唯一的客栈在山那边,赵和不知苏氏意下如何,特来问苏氏要翻山否。苏氏在车中颠的骨酥人乏,巴不得早日回家靠在炕上好好歇一歇。
再者,她将银子全花在京中绸缎庄首饰铺子里,如今身上的银钱也险险够支付个路费,这许多人多走一日就要多一日的盘缠,况且赵和与那车夫两个皆是家中可信之人,赵和身上又是带着功夫的,等闲走些擦黑的路也不用怕。当下便道:“一股作气绕过这山,咱们再好好歇息吧。”
赵和听了,只好吩咐车夫给马喂些干粮,休整一番后继续赶路。
这路虽是绕山而过,毕竟渐走人迹渐稀。又两边皆是密林重重,五月的天气,背阴的地方仍是有些寒冷。贞书在外望着葱岭外的晚霞正自出神,隐隐便见那一侧山的山林似有异动。这荒岭险路上,劫路匪惯常出没,不得不防。
贞书绕到车另一侧指了山林对赵和言道:“赵叔你瞧那片山林,怎瞧着有人在上面的样子?”
赵和腰间本就常佩着把剑的,此时解了下来拿在手中护住贞书,顺贞书所指的方向望去,果见那里林动木摇,不像是风吹过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