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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一辆骡拉青布蓬顶大车在车夫“吁、吁”的呼喝中,停在奉天城署衙街的盛京将军府门口。
不等把门的戈什哈过问,车夫一边掀起蓝底细白花的帘布,一边道:“大人,小心。”随即扭头向戈什哈道:“我家大人袁观察使奉召拜会裕制帅,请二位弟兄速速通传。”
府内早有招呼下来,盛京将军裕禄大人正等着秩比三品道员衔的袁观察使呢!两名戈什哈不敢怠慢,在袁大人刚刚从车篷内伸脚踏在绣墩子上时立即扎马请安,由一人恭恭敬敬地引领着客人直奔后院。
裕禄把接待袁世凯的地方选择在自己书房内,以显示自己对客人的尊重。二人同在盛京城里,为辽东、辽南的战事时常会面,故而只是略微寒暄一阵,待下人奉上香茗退出后,即转入正题。
“两个消息。”裕禄伸出右手二指道:“旅顺陷落为一,连山关收复为二。”
袁世凯闻讯一脸惊讶之色,却不是为旅顺陷落,那地方在日军第二军的围攻之下,加之指挥事权不明,各部各行其是,失守是迟早的事儿。他所惊讶的是辽阳东路战场居然又传捷报!在朝鲜办理通商税务外务藩务诸事多年,也曾率军击退过日军,对日军战力极为了解,对依克唐阿、聂士成所部也是极为了解的袁世凯实在不相信距离赛马集大捷之后不过十余天时间,两军又击败日军,收复重地连山关。
裕禄却不理会袁世凯的惊讶,在他看来,连山关的胜仗远远不能抵消旅顺失守带来的影响,当然,这个影响首先是指对现任盛京将军的影响。旅顺在盛京将军辖地,参与辽阳南路战事的有盛字练军各营共七千余人,战事失利,朝廷当然要问盛京将军之责任了。四年前,倒霉的湖广总督裕禄因为反对修筑卢汉铁路而被降了半级,出任盛京将军。好不容易用镇压金丹道起义的功绩坐稳了位子,这番又遭遇清日战争全面爆发而旅顺失陷。
显然,这个位置是坐不长了!不过,事关满人祖宗之地安危,在位一日就得尽责一日,即便麾下的八旗练军其实都是豆腐渣子不经打。
见袁世凯惊讶归惊讶,却是静等主人发话,裕禄心中有些嘀咕这家伙的年轻老到。对啊,此时的袁世凯正当壮年,不过三十六岁就是秩比三品衔道员,在汉官中也算前程无量!更重要的是,袁世凯在朝鲜表现出来的文武全能,颇为引人瞩目。听说,这些天观察使在奉天城里不太关注战局了,而是整日阶躲在屋子里写什么兵书?为啥?不管了,先劝说这个一心著书立说的道员去一趟聂士成军中,把那个杨格要过来整治一下盛字练军新营再说!否则,战局糜烂而盛京将军无将可用、无兵可派,一旦日军兵临奉天城下,那时候朝廷的那些人要的就不是将军之位,而是裕禄的人头了。
奉天之于朝廷,乃是根本之地啊!
主意打定,裕禄拿起手边的一张字纸递给袁世凯道:“袁大人,这是依尧山、聂功亭给李中堂、兵部拍发的电报抄纸,您请过目。”
深知中日两军差距的袁世凯生怕被人差遣去收拾什么残局,却见裕禄并不拿旅顺的事儿说话,乃放心一半,又着实好奇连山关大捷何来?忙伸手接过字纸,又略微躬身表示礼貌,这才细细阅读。
“嗯?啊!喔......噢!这个杨格不就是前番依帅亲折请赏的功字军防勇吗?!”袁世凯惊叫起来,实在有些失态却不自知,尚且在脑子里转悠“杨格”二字。对那事儿,他是清清楚楚的,杨格之所以得到一个六品衔天津镇西沽守备的职分,乃是满汉大员们较劲的结果,只是便宜了那防勇而已。
试想,功字军防勇何须你黑龙江将军专折请赏啊?那是人家聂功亭聂镇台,噢,不,聂军门的事儿!直隶总督衙门准不准?聂军门的折子是否递给兵部?那也是李中堂的事儿。越俎代庖!越俎代庖啊!莫非依克唐阿想借这个事儿申明自己在辽阳东路军事上对芦榆防军的管辖权、指挥权?幸而,李中堂为官老道,应对得当,既然无法阻止依克唐阿的专折给兵部,那咱直隶总督衙门也上一个专折去!依克唐阿给杨格请的是实授从六品绿营千总衔,直隶总督衙门请的是六品守备衔!如此,依克唐阿若是要夺聂士成之军,自然直隶总督是不答应的!如此,若那小兵儿确实有能耐,也在直隶军中任职,跑不远;如此,若是那小兵与旗人将军有啥名堂,直接调回原防就是!
兵部部堂大人一看,乖乖咧!两省同奏一事、旗汉共保一人,罕见,罕见!铨叙文书立马就办了下去......就这么着,那杨格就凭着“微末之功”得了个守备。
一边看到了旅顺战事败在指挥事权不一,责任不明;一边,袁世凯又从自身立场出发,对依克唐阿欲图“窃取”芦榆防军指挥权的行为嗤之以鼻。矛盾啊,在大清国做官儿,哪有不矛盾的呢?只有矛盾存在,袁某人兴许还有往上走的机会。真要万事大吉、天下太平了,谁他娘的鸟你一个没事儿瞎逛逛的观察使啊?这不,盛京将军深夜召见了吧!
“正是此人呐!”裕禄有些感慨,深深地叹息道:“唉......如依帅尧山、聂军门功亭二人所奏事实,杨格此人乃是收复连山关、细河大捷的首功之臣,其才实堪大用!袁大人,你说呢?”
袁世凯心道:大用也是直隶督署的事儿,你起什么哄啊?哦,对了,聂桂林、丰升额才能平庸,节节败退,日军第三师团有进攻海城之势,莫非,盛京将军想......用杨格!那,对了对了,明白了。找出身淮军的袁某人来是去摩天岭当说客的,把杨格从连山关借过来用一用,捧着将军令箭去析木城前线参赞军机也好,留在盛京整训新营,预作城防准备也罢,都有大用!只是,袁某人去当这个说客,注定就会得罪死聂功亭,还会招来天津的李中堂不满。
这事儿,傻子才会去干!不过,看来这杨格着实有几分本事呢!值得结交。
“大人若有怀疑,可遣使去摩天岭查问。”
知道袁世凯在装疯卖傻,顾左右而言他,裕禄眼中掠过一丝羞恼,又很快微笑道:“袁大人误会了,收复连山关、细河一战,歼灭日军六百余人,此乃清日交战以来的第一大捷,比之赛马集一役更为夺目。依帅、聂军门皆以杨格为首功,绝非无的放矢,杨格之才自然是真的喽!实话说吧,袁大人,裕禄想请您走一趟,请聂军门借杨格予盛京将军衙门办差三月,若能成事,裕禄必有重谢!”
瞧着盛京将军大人,给逼急了,啥人都想用啊?唉......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袁某人早就说过,清日之间不能开战,不能开战,李中堂也再三警告朝廷衮衮诸公,淮军和北洋舰队经费短拙,若无三、五年整备时间,实在不堪一战!哼哼,那些满族权贵们看着淮军碍眼呐!硬要借日本人这把刀杀了淮军、杀了北洋舰队,杀了李中堂啊!妈拉个把子的,那时候他们可曾想到大清国会败得如此之惨呢?
“裕帅请鉴谅,中堂大人令袁世凯驻在盛京,时刻关注电报局,但有战报立即转发天津。故而,卑职实在是走不开啊,还望裕帅另请高明。”
裕禄内心怒极,面上却露出嘲讽的微笑来,略略歪斜了头看着一脸诚惶诚恐之色的袁世凯,半晌,才道:“旅顺陷落,龚照屿及淮军各部将领首当其罪,李中堂嘛......想那旅顺军港耗资千万,历时经年方才建成,一朝落入敌手,令人痛心万分呐!哦......裕禄耳闻日军广发传单告示,宣称此次战争乃是为华夏万民恢复国家,真是荒谬之极!袁大人呐,开战以来,裕禄与你同在一城,也算有些交情缘分,在此送您一句话。”
裕禄故意打住只等袁世凯的反应。
袁世凯心机玲珑,早已明白盛京将军的话意,猜到即将赠送给自己什么话了。
北洋舰队战败、淮军战败、日军侵入满洲、攻占旅顺,朝廷里那个年轻的皇上哪能不找个事主子出来顶罪?那些蛊惑着开战的清流们肯定会借此攻击中堂种种是非……中堂难喽!裕禄虽然也要倒霉,可终究是满人,是上三旗出身,在别省转圜个一年半载又可出任方面大员。我呢?我袁世凯如今脑门上顶个斗大的“李”字,以后怎么混?还不趁早另谋他路?!不,是预留他路。
“裕帅,卑职愿往摩天岭一走,不过您的交代的事儿能不能办成,卑职不敢包票。”
“呵呵,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明日正午本官在花厅为袁大人设宴送行。喝茶,喝茶!”
事儿谈完了,所谓“喝茶”,其实就是端茶送客的意思。袁世凯赶紧告退,溜出盛京将军府,直奔电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