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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一早,汾陵城之中就驶出两辆马车,一路北上,正午时分已经到了罕见人烟的地方。
“门主,再往前就是澂水了。”马车停下,第一辆马车的门帘从外被掀开,容貌秀美的女子低垂臻首,恭敬地说。
车内斜卧着一红衣男子,一对鸦眉,一双凤眼,斜斜睨过来便似含着无限风情,却又让人不敢接近:“那便歇一歇,红衣,取些干粮分了。”
“是。”门帘重新合上,红衣从始至终都未曾抬头。
长歌门行事诡异,门主的四位贴身侍女:红衣、潇青、江兰、雪洺四人,竟长着一模一样的脸。红衣那时潜伏在楼心月的时是戴了人皮面具的,等她将面具撕开,面具下的脸与其他三人也是一模一样。直看得婧儿与清风瞠目结舌。幸好此次出发前去关外只有红衣和江兰两人跟着,对外只道是双胞胎,也不至于那般显眼。
“其实我们脸上这张脸也是假的,”江兰是四姐妹中最活泼的,趁着中午休息,她悄悄告诉清风,“不过门主只爱这张脸,清风大哥没去过我们门内,那才可怕呢,所有人都是这一张脸。”
清风想了想那场景,头皮一阵发麻。
另一辆马车上走下三人,正是杨榆、苏邑还有婧儿,红衣给每人都分了干粮后去打水,婧儿和她一起去了,而江兰正拉着清风笑嘻嘻地聊天。杨榆四下看了看,趁人不注意悄悄拍了拍苏邑,问:“苏少盟主,我帮你做的事也算完了,解药呢?”
苏邑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个白底青花的小瓷瓶,从中倒出一粒药丸,他却不将药丸给杨榆,而是放在掌心,双掌相合,轻催内力,再摊开手时药丸已经一分为二,切口光滑。苏邑把其中一半拿给杨榆,温和一笑:“你先吃半粒,每日只会在半夜子时发作一次,另半粒等所有的事结束后再给你。”
杨榆目光渐冷,他接过那半粒药丸,勾起唇角,慢慢道:“你说话不算话。”
苏邑油盐不进地笑了笑:“你并未将事情做完,我为何还要信守承诺?”
“也是,”杨榆叹了口气,“我只是不明白,你看,你们所有人武功都比我好,和你们相比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你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吗?”
“没有。”
“既然没有,为何不能把解药全给我?”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也想不明白?”苏邑微微一笑,眼中寒芒刺骨,他静静地说,“我恨你啊,当然不想让你好过,看到你受折磨,我也能开心一点。”
杨榆眨眨眼,将解药吞下,时间尚早,他百无聊赖地问:“你恨我,是因为我杀过你两次?”
苏邑眼神冰冷,他一挑眉,讥讽道:“难道还不够吗?”
“那你杀了我不就行了?”
苏邑沉默了一会,他咬了一口干粮,淡淡地问:“尖吻,人命在你眼里究竟是什么?可有可无的东西?赚钱的工具?”
谁说不是呢?杨榆面无表情地想。死了活着有什么区别?
“你杀了我后,我母亲受惊,突发心脏病也死了,父亲本来身体也不好,苏家快垮了。我能看到那边的情况,我却不能回去,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倒下,看着父亲倒下,看着苏家倒下,我却不得不在这里做莫名其妙的任务,回不去。”苏邑平静地说,“你说,我该不该恨你?我每一次看那边世界的情况,对你的恨就多一分。对你们这种草菅人命的人的恨,就多一分!我恨你,却不会杀你,因为我不想变得和你一样。”
“你将我引入陷阱,差点被大皇子捉到关入天牢,不也是草菅人命吗?”
“你说得对,”苏邑叹道,“其实我只是觉得让你死太便宜你了。所以想多折磨折磨你,让你恨我,我才稍稍解气。”
一阵沉默,两人背对着靠坐在马车车辕上,红衣和婧儿取来了水,他们沉默地吃完干粮。就在即将上路时,杨榆忽然淡淡地道:“你问我你该不该恨我,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父母,我的师傅,是被我杀死的,我一点也不难过。就像你想折磨我解恨,但恐怕要让你失望,我不会恨你。我已经很久,都不知道恨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了。”
苏邑怔然,许久许久,才慢慢笑了起来:“尖吻,以前我觉得我们还挺像的,你知不知道商场上大家都喊我什么?和你一样,他们都喊我毒蛇,因为我总是潜伏在没人察觉的地方,一点一点蚕食我想要的东西,很多公司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被我吞并。我以为我们一样都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人,但现在我想我错了。我不择手段是因为我想得到想要的东西,我的心虽然是黑的,但它还活着,它在跳动,它是热的。但你的心,已经死了。我们最大的不同,就是我还是个人,你却已经不是人了。”
“你说得对,”杨榆欣慰地勾起唇角,他将手抚上胸口,“我和你最大的不同,就是我的心已经死了,但我也比你更无顾忌。你说,如果现在我们俩处在的游戏是同一个游戏,最后谁能赢?”
苏邑进入马车的身形一顿,他握住车壁的手微微收紧,关节隐隐泛白。
当天傍晚一行人来到澂水,这是一条横贯东西的长河,长歌门早有门人候在这里准备好船。船上一共有六个房间,门主、苏邑、婧儿以及两名侍女各住一间,清风和杨榆合住一间。
白天赶了一天的路,入了夜后众人早早睡了,午夜子时,清风忽然被一阵床与木板相撞的声音吵醒,他迷迷糊糊分辨出是杨榆那边发出的声音,于是起身摸了过去。
“初七公子,你没……”话音未落,清风借着窗户里照进来的月光看到杨榆蜷缩成一团,不受控制地浑身颤抖,连带着不甚结实的床与地板相撞,发出轻微的响声。清风吓了一跳,伸手去摸杨榆额头,却只摸到一手冷汗。他又推了推杨榆,却只见他双目紧紧闭着,一点反应也没有。
清风吓得手足无措,连忙去找苏邑,苏邑一听就知道是“佛不语”发作了,存着看好戏的心思,他命清风在他房里歇息,自己披衣去了杨榆房里。
推开门,走近杨榆床边,忽然闻到一股血腥味,苏邑一怔,扳过杨榆的头,只见他脸色苍白,额前的头发全部湿漉漉地粘在脸上,唇上一片血肉模糊,竟是他怕叫喊出声咬的。也不知道疼了多久,杨榆意识已经模糊,却还是紧紧咬着嘴唇,一丝一毫呻/吟也不愿发出。
没想到佛不语真正发作起来居然这么厉害,连尖吻这样意志的人都被折磨得神情不清。
这样的他看起来少了平日里的锋利冷漠,多了几分脆弱。苏邑忽然有些不忍,他犹豫着捏住杨榆下巴,强行让他松开嘴唇。与此同时握住杨榆的手,催动内力帮他顺着体内血脉。渐渐的,杨榆慢慢平静下来,十分安静地躺在床上。
难得和他能这么和平地处在一室,苏邑看着他这幅样子,心中居然慢慢也平静下来。借着月光,他第一次仔细地打量这个冷血无情的杀手。没了清醒时冷漠的伪装,苏邑很诧异地发现尖吻的眼睫毛比他印象中的还要翘一点,鼻子低一点,嘴唇线条柔一点,脸部轮廓也清隽一点。
过了一会,杨榆眼睫毛微微颤动,似乎要睁开来了,苏邑心中一惊,连忙站起身就要离开,冷不防一只手猛地握住他手腕。
手心冰凉,像是一块冰,能一直冷到心里。
“师弟……”
虚弱的声音传入苏邑耳中,苏邑浑身一震,愣愣地低下头,只见杨榆一只手紧紧拽着他不放,神志还未曾清醒,眼睛半睁半阖,里面居然有一丝水光,嘴唇微微翕动,似在呓语,似在乞求:“师弟,别怕……疼也不能叫……别怕……”
有那么一瞬,苏邑以为这个躺在他面前的男人不是尖吻,尖吻是漠然冷酷的,这个男人却脆弱得仿佛一捏就能碎。
迟疑了片刻,苏邑想要抽出手,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了,面前的男人眼神慢慢清醒过来,冷冷地盯着他,那目光让他觉得遍体生寒,想动也动不了。
“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声音虽然依旧虚弱,却已经听不出丝毫脆弱的感觉了,坚硬得仿若一块冰,将所有的伤痛都冰封起来,放在了连自己也看不到的地方,这样自欺欺人地活着。
真可怜。
苏邑低头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恨不动他了。
“这是另半粒解药,”他想了想,从怀中将瓷瓶掏出来放在床沿上,微微笑道,“你晚上发作声音太大,吵得大家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