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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风虽然冷,那被掰成两半的烧饼却是热的,外面包了一层泛黄的油纸,裹不住温热的烧饼香。
傅铮言有些舍不得吃,他把两块饼小心地包好,默默揣进了怀里。
丹华并没有说什么,她只是紧紧盯着他的手。
在傅铮言被看到手足无措的时候,丹华又低头凑近了几分,她凝视着他手上的冻疮,微蹙眉头轻声问道:“长了这个东西……是很疼的吧?”
“倒不是很疼。”傅铮言答道:“总觉得痒,想多抓几下。”
丹华想象不出来又痛又痒是一种什么感觉,然而傅铮言的语气却是这样稀松平淡,倒叫人觉得满手冻疮是一件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事。
丹华轻叹一声,随口说了一句:“你娘怎么不给你做一双手套……”
傅铮言把衣袖往下拉,挡住了手上狰狞的疮疤,他分外平静地接话道:“我娘走得早。”
然后又补了一句:“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爹是谁。”
丹华怔然抬头,过了半刻左右,她才缓缓应道:“我娘也走得早。她走后不久,我爹又娶了一个后娘。”
她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往巷子外走去,脚步一顿回过头,看着傅铮言道:“你快跟上来啊,不是说好了要带我四处转一转吗?”
傅铮言完全不记得自己答应带她闲逛,可是丹华用那样一双清亮的眼睛看他,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抬步直接跟了上去,“我带你去西街集市吧,那里还有人卖年货。”
傅铮言成长的十年,是颇为艰辛的十年。他常常吃不饱饭,却还长得比同龄的男孩子高,比同龄的男孩子好看。
极少有哪个孩子愿意和傅铮言玩,他一直是被孤立的对象,今次乃是他头一次带着另一个孩子上街闲逛,傅铮言的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热乎。
傅铮言领着丹华穿梭在西街集市里,他们看了半晌的街头卖艺,又去观摩捏泥人的小贩。那泥人比较别致,用热水一浇,口中就会喷出水来,傅铮言见过很多次,并没有什么感觉,倒是丹华小姑娘,始终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些泥人,仿佛是生平头一次见。
东俞的国风比较开放,平民百姓家的女孩子时常结伴出来玩,捏泥人和街头卖艺之类,实在没什么好新奇的。
然而丹华却是瞧什么都新奇,看起来像是比傅铮言还没见过世面。
傅铮言不禁想起刚刚丹华所说的话。
她说,她娘也走得早,不久她爹又娶了一个后娘。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丹华,心想那后娘……该是对她不怎么好吧。
街尾有一间勾栏瓦舍正在唱戏,唱的是一出才子佳人花好月圆的戏,傅铮言想了想,牵过丹华的衣袖一路小跑到了后院的墙头边。
岁末冬寒,墙边的几棵槐树掉光了叶子,干枯的枝桠又被昨日的雪压断了一小截,落在已经结了冰的泥塘上。
丹华看着傅铮言拉着自己的那只手,出声问他道:“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傅铮言后知后觉地松开手,两只耳朵都有些红,他把满是冻疮的手背到了身后,看向那堵挡在他们面前的高墙,“你听,墙那边的歌姬和伶人正在唱戏。”
此时刚好唱到戏中的那位小姐,她给心上人写了一首藏头露尾的表白诗,却迟迟没有等来回音,因此心中很有一番苦楚和纠结,担心那少年郎瞧不上自己。
台上青衣芙蓉钗的小姐一甩水袖,一方丝帕半遮了娇颜,跟着丝竹和琵琶的拍子,细声细调地唱道:“香尘芳径过庭院,落花流水愁无限,痴痴缠缠惹人恋,酸酸楚楚无人怨……”
傅铮言没上过私塾,也从来不会认字,他其实根本听不懂园子里的人在唱什么,却还是兴味盎然地问丹华,“喜欢听吗?”
丹华捡了一根树枝,握在手里转了转,她侧着脸看向傅铮言,反过来问道:“你从前听过这出戏吗?”
“听过。”傅铮言诚实的答道:“但是听不大懂,只知道最后有一个好结局。”
“好结局到什么地方?”丹华拢起衣袖,又伸手扶了扶发髻,有些严肃地正色道:“你别回答,让我来猜猜。是不是到这位小姐和那位少爷成亲的地方,这出戏就唱完了?”
傅铮言点点头,心悦诚服地望着丹华。
丹华用手中树枝戳了戳墙,抬起脸看着墙头道:“依我看,这出戏并没有一个好结局呀。戏里的小姐心中念着的都是那个少爷,可那少爷接了她亲手送来的信笺,却只是当成一个玩笑,甚至拿到酒场上当做笑料……他从一开始就这样不珍惜她,往后即便成了亲,也不一定能待她多好。”
傅铮言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应该接什么话,最终,他扶着墙问道:“你想看他们唱戏的样子吗?”
丹华点头,又有些狐疑,“你能让我们两个都进去吗?”
傅铮言拍了拍自己的肩,答道:“你站在我的肩膀上,就能看到里面的人唱戏了。”
丹华扭头就走,顺便扔了手中树枝,额前的碎发被冷风吹得微乱,白嫩的小脸却是红扑扑的。
她道:“我见你走路都有些晃,怎么受得了我站在你的肩上。”
傅铮言抬步跟了过去,“没事,你看起来很轻。”他口舌笨拙,说不出别的话,只低声唤道:“丹华……”
丹华转过身,却见傅铮言从怀中掏出那两块藏了半日的饼,小心翼翼递到她手上,“你觉得饿吗?”他搓了一下冻疮发痒的双手,薄削的唇线绷紧,又道了一声:“这饼我一直捂在衣服里,还没凉。你想回家,就在路上吃吧。”
丹华的手中握着那两块饼,她握得很用力,说话的声音却很轻:“谁说我要回家了?”
黄昏时分,丹华站在墙边听完了整出戏,她虽然看不见墙那边唱戏的花旦有多美,也猜不出翻跟斗的武生有多厉害,却不觉得有任何遗憾。
“你看过戏吗?”傅铮言问道。
“没有。”丹华低头咬了一口烧饼,等到全部嚼完咽下去,才开口接着道:“因为我后娘不喜欢看戏,所以宫里没有戏班子。”
她这话说出来,才恍然觉得自己说漏了嘴。
傅铮言有些呆愣,他缓了一会神,低低问道:“你说的宫里,指的是王宫吗?”
丹华没有回答。
此时广阔的天幕已暗,栖在树上的鸦雀振翅飞走,渐渐有细末般的小雪降下,远处传来的马蹄声惊破长空,隐约还有禁卫军开道的号角声响。
傅铮言听不清到底有多少匹马正在往这里奔来,他急忙拉过丹华的手,想带着她离开这个地方,却在这一瞬发现她的手滑嫩到不可思议。
丹华抽回了手,“现在跑也来不及了。”她捧着烧饼,抬眸看着远方,“其实回去也挺好的,不用偷别人的东西吃,还有睡觉和洗澡的地方。”
纷飞的白雪不知不觉落了一地。
一匹产自西域的壮硕骏马停在了傅铮言和丹华面前,马背上坐着一个戎装铠甲的男人,神情无比端庄严肃,正是定京城内的禁卫军统领。
禁卫军统领的身后,跟着一队同样戎装铠甲的人马,皆是选自禁卫军大营里的精兵。
眼前的这一幕已经脱离了傅铮言所能想象的范围。
就在下一刻,禁卫军统领翻身下马,带着他所有的部下跪在地上,齐齐高声呐喊道:“臣等参见丹华公主殿下!”
丹华把烧饼递给傅铮言,淡定地回话道:“起身。”
禁卫军统领缓慢站了起来,却仍是躬身低着头道:“臣等奉陛下旨意……”
“要我回宫可以。”丹华打断他的话,清亮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禁卫军统领,伸手指着傅铮言道:“我要带上他。”
傅铮言动了动嘴,没说出来话。
丹华公主静默看了他半晌,又低头咬了一口烧饼。
这场降于傍晚的雪似是越下越大,漫天白雪飘落时,他脱下粗布外袍挡在她头上,木讷地说道:“烧饼已经凉了吧。”
东俞国的国君膝下只有一子一女,长女即为丹华,次子才刚满三岁。国君在丹华的母亲去世后不久,举行大婚又立了一位新后,这位新后也是让人敬佩,嫁给国君的第二年就生下了儿子。
国君知道丹华多少对此事介怀,但又觉得她年纪小,并不会真的闹出什么事,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今天早晨,国君他突然发现,宝贝女儿不见了。
仿佛有一道惊雷正好劈在脑门,心惊肉跳的国君派人翻遍了王宫上下,也没有谁看到丹华公主的影子。
他立即动用了全城的兵力,搜查定京城内所有街巷,终于等来了女儿的消息。
却不料女儿回来的时候,后面还跟了一个灰头土脸的男孩子。
丹华公主的宫殿内,静的能听见银针落地的声音,宫灯折出的斜影明明灭灭,映得白瓷地板微光恍惚。
国君一口闷气强压心头,屏退所有侍奉在一旁的奴仆,目光慈爱地看着丹华,斟酌着开口道:“今日在宫外玩得如何?”
“挺好的。”丹华公主答道。
这个回答听起来友善,但是仔细一想,却让人觉得没有话可以接下去。
国君有些尴尬。
“父王不是不准你出宫,”他把责骂的话咽了下去,转而语声温和道:“下次出去,记得带上几队卫兵。”
尔后,国君将话题转移到最重要的点上,他扬眉看着衣衫褴褛的傅铮言,直截了当地问道:“这是谁?”
“是我以后的侍卫。”丹华微抬下巴,接着道:“弟弟的侍卫已经有几十个了,我连一个都没有。”
“也不能这样算。”国君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应声接话:“你弟弟才三岁,他母亲放心不下……”
丹华咬着嘴唇不再开口,眼中似乎泛起了星点泪光,国君拗不过女儿又不想让她哭,最终竟然违背初衷地答应道:“竟然你想要这个侍卫,就让禁卫军统领把他带去练几年,练好了再给你送来吧。”
傅铮言就这样被带去了禁卫军的大营。
临走前,国君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冷冷淡淡地对他说:“你若是在军营里练不好,就一辈子别踏进东俞王宫。”
反倒是丹华偷偷塞给他一个包袱,里面有几套换洗的衣服,还有用丝绢手帕包好的糕点,以及一封上了红漆的信笺。
丹华公主对他说:“就算混几年也没关系,等我长大了,就把你接进宫里。”
傅铮言接过那包袱,并没有说出话来应答她。
他在军营里的那几年,每日起早贪黑,不曾偷懒懈怠过一分,旁人背着二十斤的重物跑上十圈便回去休息,他却总要背上四十斤的东西跑五十圈。
禁卫军统领渐渐开始提拔他,甚至给他配了专门的剑术老师,傅铮言每日回到房中,几乎沾上枕头就能睡着。
他满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出落成一个俊朗英武的少年,在禁卫军的大营里颇有名气,无论射箭还是跑马,都是数一数二的好手。
那日他回到房间,却见桌边坐了一个素衣白裙的娇俏美人,红唇贝齿,黛眉若柳。
她出落的比小时候还要漂亮。
“丹、丹华……”傅铮言结结巴巴道。
他又在下一瞬忽然反应过来,弯身下跪道:“参见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