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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子白沉默地望了他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个储物袋,低着头开始在里面翻找。
老头儿好奇地盯着他:“哎,你在找什么?”
话音未落,萧子白已经从储物袋里取出来几瓶治疗神魂损伤的药,递到那老头儿面前,语重心长道:“有病就要吃药,神魂损伤是大事,千万不要放弃治疗。”
白胡子老头儿瞪着他手里的药瓶,那模样就好像药瓶随时会长出森森利齿、跳上来咬他一口似的。
“好吧,好吧,我早知道你不会信。”他嘟囔着,突然伸出手,向着萧子白的肩头一按。
萧子白觉得自己应该躲,但奇异的,那一刻他心中全然没有生起躲开的念头,只看着那老头儿将手伸来,然后轻轻按上了自己的肩膀。
——下一瞬,他看到了整个世界。
他看到青原界里,有一只灵敏的小鹿正轻巧地跃过草丛,颀长的草叶拂过它的前蹄,而它毫不在意地踏过,踩断了一根草茎;他看到赤火界中,一尾鱼儿正自沸腾的河水中跃出,它的尾鳍惊慌失措地摆动着,下方的水面波澜震荡,有什么庞然的阴影正迅速接近。
他看到日升月落,他看到潮涨风起;他看到一朵小花正在静悄悄地开放,他看到阳光穿破乌云落在大地。他看到无限黑暗的宇宙,三千世界在黑暗中漂浮,如同发着荧光的气泡。
他同时看到了过去、现在和此刻,他看到断折的草茎将流下汁液、沾染上小鹿的后蹄,也看到鱼儿在水妖的追赶下慌不择路,终于拼尽全力、一跃而起。
他看到凌山之上、水潭之下,唐临正温柔地将他搂在怀里,蓝黑的长发垂在他的背上,如此安静。
“放松。”他听到天道的声音在他耳边说,此刻那声音听上去依然像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儿,但他开口说话的时候,萧子白能感到三千世界齐齐应和的低吟。
“往那边看——当心,别让他注意到你在看他。”
天道并没有指明“那边”究竟是哪里,但就是有那么一种明悟自萧子白的心头升起:多么清晰明了,他完全没有理由抗拒。
萧子白抬起头,他的目光穿越过无数世界,穿越过重重星海,一直落到了虚空之中的某一个点上。
那里生着一棵通天彻地的梧桐树,正燃着熊熊烈火。
下意识地,他往烈火深处看去。
萧子白以为自己会看见一只鸟,或者一个充满反派气息的人,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会看见这个。
颀长的身段,白皙的肤色,瀑布样披散在肩头的长发,甚至是那种懒洋洋半倚在树下的姿态都令人眼熟,除却红衣红发,乍一眼看去,这个人完完全全就是另一个人的翻版。
“——唐临?”萧子白不可置信地说,随即就意识到那个人不可能是唐临。天道的话也证明了这一点,悄声细语地,他提醒萧子白:“不,那不是唐临,是朱雀……别看他的脸!”天道的声音突然变得焦急起来,但他说话时却已经来不及了,在发出那声惊呼的同时,萧子白已然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了朱雀的面孔。
仿佛有所感应一般,梧桐树下的朱雀突然抬眼,冲着他微微一笑。
无垠无尽的宇宙向着他轰然压来。
天道猛地踏前一步,急急伸指往虚空中一点,沉沉碾压而来的无穷宇宙骤然崩散,就像是有人轮着重锤狠狠一记打在萧子白的元婴上,他闷哼一声,猛然自之前那种玄妙的状态下脱离,踉跄着连退数步,额前渗出细密的冷汗。
“朱雀……怎么会……唐临……”萧子白犹自迟疑,天道叹息一声,只说:“冤孽。”
他拍了拍萧子白的肩膀,笑眯眯地转移话题道,“怎么样,还怀疑我是天道吗?”
萧子白抬头看着他,后者看上去依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儿,甚至有那么一点儿滑稽,眼角的笑纹多得几乎能堆起来。
“如果你真的是天道。”萧子白最终说:“那么你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啊,这就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天道沉吟着:“很长很长……”
……
如果可以选择,天道其实并不想成为天道。
老实说,天道并不是什么吸引人的职业选择:首先,它没有工时限制,只要你还有意识,你就要一刻不停地工作、工作、工作;其次,它没有薪水可拿,你也找不到给你发钱的老板。当然啦,理论上这宇宙里的一切都归天道管辖,但那也仅仅只是管辖而已,如果你敢伸手去拿哪怕只是一块石头,你的职业道德规范都会提醒你:“不要破坏天地和谐!”
没有休息,没有薪水,没有人会为你的工作成果欢呼喝彩,反而会因为这样那样与你无关的事情而背锅。
“这样的日子我三万年前就过够了!”天道义愤填膺地对萧子白说:“我曾经以为我不可能更倒霉了,毕竟一出现就被迫要履行天道职责的意识并不多……但实际上我错了,六千年前我发现,我还真的可以他娘的更倒霉!”
比做一个天道更倒霉的事情是什么?
做一个不完整世界里的天道。
“那天,我和平常一样,睁开眼就开始忙忙碌碌——”天道说着,做了个夸张的手势,以表示自己究竟有忙碌到什么程度:“——想想看,三千个世界啊!每个世界无时无刻都有各种生灵在试图破坏规则。你只有一个道,而你要对付的是亿万……亿万万众生!”
他露出了一个极度痛苦的表情,萧子白犹豫片刻,把手里的药瓶收回去,从储物袋里翻出了一小袋糖渍山楂来,递给天道:“尝尝看?”在天道疑惑的目光里,他强调:“挺甜的。”
天道半信半疑地接过山楂,摸出一颗吃了,然后整张脸都被酸得皱成了一团。
“谋杀天道是会触犯规则的!”他警告萧子白,接着他品咂了一会儿,又摸出来一颗山楂扔进了嘴里,边嚼边说:“不过仔细尝尝倒是挺好吃的。”
萧子白忍着笑点头。
“对了,我刚刚说到什么来着?”天道停止嚼山楂,目光在虚空里游移着,萧子白提醒他:“你刚刚说到你很忙碌。”
天道默默地点了点头:“对……我很忙碌,不过我每天都很忙碌。”
萧子白以为他又要开始大吐苦水,但天道却只是说:“所以那天一开始,对我来说也就是平平常常的一天,完全没有什么地方不对。”
“但既然我这么开头了,那接下来肯定是有什么‘不对’的事情发生。”
“不过我也说不清这事儿是怎么发生的……就像是嫩草钻破泥土,或者微风垂落树叶,就那样自然而然地,那件事情发生了,然后我突然就意识到,这个世界——这个宇宙——有什么地方不对。”
这个世界不完整。
“其实也不能算是不完整,理论上来说它还是蛮完整的。”天道说着,皱了皱眉毛,又吃了一个山楂:“就是有一些漏洞……像是世界缺失啊,规则不自洽啊,这些小毛病我每天都要处理,但是那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本来不应该处理这些的。”
“这不应该是天道的职责。”
天道手拈着一只山楂,没剩几根眉毛的眉头拧得很紧:“可能是这个世界的创世者比较懒?反正这个世界没有被他创造完整。我花了无数年的时间来补全这个世界,然后才发现这不是我的责任,我只是在收拾那个创世者留下来的烂摊子……”
他深深地蹙起眉:“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的创世者不把事情做完?”
作为天道,他在某种程度上是全知全能的,但是他的认识依然局限于这个宇宙。所以他当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创造者、伟大又神秘的造物主、岚尾贞人大神,在充分意识到这本书自己已经写不下去了的情况下,非常果断地烂了尾。
所以,当然啦,他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烂摊子。
如果天道找来的人是唐临,那么唐临说不定会好心地给他解除疑惑,可惜他找到的人是萧子白。因此他们一人一道只能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这一切的起因,仅仅是因为那个创世者写不下去了而已。
“不过,管他呢,反正我都已经是天道了……创世者不管自然是我来管啦,不然这个世界运转不下去要炸了,我也没有什么好处。”天道放弃了和萧子白对视,他摇了摇头,叹一口气,说:“看,天道这职业的又一个坏处,终生制,彻底捆绑,无法辞职。”
他举着那只山楂看了一会儿,然后恶狠狠把它塞入口中。
在遥远的宇宙之外,正坐在某台电脑前打字的岚尾贞人猛地打了个喷嚏。他揉了一下鼻子,嘟囔道:“好像感冒了……大概是这几天卡文熬夜熬的。算了,卡得这么狠,干脆烂尾好了,身体才是码字的本钱嘛。”
说完他便啪啪啪地敲打起键盘,开始放飞自我地烂尾,完全不知道在宇宙之外的某一个角落里,正有一个天道在以最诚挚的感情诅咒他。
天道咬牙切齿地嚼着那颗可怜的山楂,萧子白几乎可以听见山楂外裹着的冰糖在他的牙齿下吱吱作响。为了活跃一下气氛,不让整体氛围变得太过阴测测,萧子白勇敢地开了口。
他问天道:“所以……这个和你找我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了。”天道想也不想地说:“不然我也没必要让你想起来那些破坏规则的记忆……唔,不过,说到这个嘛……”
他略微犹豫了一会,可能是萧子白给他留下的印象不错,也可能是那袋子糖渍山楂起到了作用。总之天道下定决心地开了口,悄声对萧子白说:“你的那个唐临也有类似的记忆,不过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唐临和朱雀长得太像,又有“破坏规则的记忆”。换了其他人很可能会忍不住刨根问底,萧子白却只是愣了愣,很快笑笑,道:“可是这也不是重点啊,你到底是为什么要找我?”
他绝口不提唐临的事。
天道看他一眼,又吃了一个山楂,含含糊糊地说:“那些记忆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你别想太多。如果真的很有问题,规则不会让他活下来的。”
萧子白的睫毛颤了一下,他没有回答,只说:“你吃的山楂是唐临做的,他只给我做了两袋子,你省着点吃。”
天道噎了噎,他使劲儿吞咽了下,然后悄悄用眼睛瞥了瞥袋子里:一整袋糖渍山楂现在只剩下孤苦伶仃的两三颗,正凄凉地聚在袋底,看上去依然非常好吃。
他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开始卷袋子,一边给袋子封口,天道一边说:“刚才说到哪了……对了,这个世界不完整。”
“这个世界原本是有天地四灵的,不过很多年前就死得只剩一个了。我之前一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死——因为那三只看起来都是自杀的——那天我才知道了答案:因为这个世界不完整,继续运转下去要崩溃,所以他们以自己的死亡来弥补天地规则。”
“……而我甚至没有想过要去问一问他们的死因。”天道沉默下来,他现在看上去更苍老、更疲惫了。
“六千年前我突然发现了这一切,然后我就……迫不及待地找到了四灵里最后剩下的那个,对他表达了我的愧疚。”他低声喃喃地道:“但我不知道,剩下的这个四灵……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兄弟的死因。是我告诉他的,是我告诉朱雀的。”
萧子白的心头微微一紧,他突然对天道接下来即将说出来的话有了一种极其强烈的预感——并且,那不是什么好的预感。
果然,接下来,天道对他说的便是——
“朱雀想要杀了我。”
他看着萧子白,眼里带着货真价实的沉黯。
“你是天道之子,也许你自己没有察觉过,但你确确实实是天道之子。”
萧子白抿了抿唇,坚决道:“我不会叫你爹的。”
天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急忙忙辩解:“这只是一个比喻,并不是说你和我有血缘关系——我们真的没有!”
萧子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盯着他,就像是盯着一个抛弃幼子多年不归的渣男父亲。
天道感觉自己压力很大,他努力地试图自证清白:“你看,我真的没有和任何凡人有过接触……我承认我曾经有过一段但……”
他一下子闭了嘴,就像是不小心说出了什么难言之隐一样,整张脸上写满了尴尬和懊悔。
气氛陷入了一种格外尴尬的沉默。
“所以呢?那个天道之子究竟是什么意思?”良久良久,萧子白终于打破了这僵硬的局面,天道略略松了一口气,赶紧跟着转移开话题:“其实天道之子就是气运所钟之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一个。上一个是三千年前还是四千年前?那个……嗯,那个人,一开始的时候身边也有一只鸟。”
“朱雀放在他身边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