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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在河岸边策马而行,船队在运河中缓缓相随。朱时泱在陆上的精力果然比在船上好上许多,一路穿花拂柳,好不自在悠闲,经过一片柳树林的时候,还折了一枝嫩柳条拿在手里当鞭子使,可惜抽在马身上不疼不痒的,也没有多大用处。
一行人行了盏茶时分,朱时济见朱时泱实在高兴,不禁笑道:“唐诗有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只怕就是像皇兄这样。”
朱时泱在马上回头看了他一眼:“人家金榜题名,进士登科,自是值得高兴庆贺一番,可朕身为帝王,却连那人生三大喜事都体味不得,又有什么可春风得意的?”说着,一撇嘴,竟有些郁郁。
朱时济本是好心却反惹得他烦心,不禁有些尴尬,但想了想也觉无奈。只因那人生三大喜事,金榜题名时,朱时泱身为帝王,不必参加科举,自是无法体会。他又偏好龙阳,洞房花烛夜大约也不可能了。至于他乡遇故知,朱时泱平素连紫禁城都不踏出一步,更是无从谈起,也不怪他如此失落了。
朱时济不忍看着皇兄伤心,笑了笑,手指河上的舟楫宽慰他道:“皇兄人中之龙,何苦为凡人的喜忧所累?你看这河中舟楫,熙熙攘攘,往来穿梭,足可见当今天下之繁荣富强,国泰民安。皇兄身为帝王,还有什么能比国运昌盛更值得春风得意的呢?”
朱时泱被他说得心中一动,抬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运河河面上果然一片繁盛之景。此时正值午上巳时,正是一天中舟楫往来最频繁的时刻,巍峨壮观的皇家船队旁边,时不时地有货船擦肩而过,船上无一例外地堆满货物,以防水布整齐地捆紧扎牢,船头上有船夫和伙计来往穿梭。
朱时泱看得兴起,不禁驻下马来,在一旁点数着河中船数,只短短盏茶时分,就数出了大小路过船只几十条,还有好多漏数了的。朱时泱也道纳罕,方才的郁郁不快早已一扫而空,转头四处看了看,道:“朕看前方不远有座小山,不如我等一同策马上山,从高处一览运河盛景如何?”话犹未了,早已一扯马缰,当先向小山奔去。
朱时济一向紧跟皇兄脚步,很快便策马追了上去,陆文远却是体力不支,骑马的技艺也生疏得很,被远远地落在了后头,一迭声地大喊:“等等我。”
骁骏的青骢马走起山路来如履平地,朱时泱和朱时济很快便登上了山头,等着陆文远过来。陆文远硬着头皮紧抓住缰绳,随着骏马在陡峭山石间跳跃颠簸,过了好久才接近了皇上与王爷驻马的山石,三人一起向最高的山巅走去。
山巅走到尽头便是悬崖,崖壁竖直陡峭,直插入运河水中,沿途无遮无拦,只有几株崖松的树枝横斜在半空。三人催马前行了几步,立于悬崖边缘。座下的青骢马惧高,便有些不安分起来,倒腾着前蹄喷着鼻响摇头晃脑。朱时泱胆子却大,站得格外靠前些。
从此处看去,视野果然非同一般。只见这座山头足有十余丈高,运河上的舟楫都成了小小的一片,像是浮在水上的落叶。朱时泱的船队排列整齐,倒也不失恢弘气势,此时正如一条长蛇般自悬崖下逶迤而过,在河中拖出一道道泛白的水浪。周围的舟楫,有同向而行的,也有迎面而来的,互相缓慢地错身让过,如同大大小小的蚂蚁簇拥环绕在船队的周围。阳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使得大船周身都散发出堂皇的色泽,远远看来十分耀目。
这般壮阔迤逦的景色使人心境辽远。朱时泱极目望去,仿佛能看到运河来处喧嚷繁荣的盛世京中,沿途秀丽苍茫的锦绣山林,和远处笙歌达旦的水上江淮。朱时泱不知怎地,心中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这壮丽的万里河山,竟为他一人所拥有,想来便有几分不可思议。
朱时泱静静看了半晌,渐渐回过神来,一左一右拉起了朱时济和陆文远的手,感慨道:“朕的江山能有如今这般秀美繁荣,少不了你们二人的功劳在其中,朕要谢谢你们。”
陆文远有些动容,朱时济笑道:“皇兄这就见外了,辅佐明主,匡扶朝政乃是我等为人臣子的本分。皇上若连这都要言谢,岂不是折杀了臣等吗?”
朱时泱道:“朕也希望从今往后,你们都能像今日这样陪着朕,你们愿意吗?”说着,将两人的手在手中握紧了几分,目光炯炯地望向两人。
陆文远感到皇上的手沉稳有力,轻易按压下自己纷乱的心绪,之前受过的冤枉、委屈、责罚、误解仿佛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他一双黑沉的眼眸在眼前无限放大。陆文远心头一热,与朱时济双双郑重地点下头来。
这日过后,三人感情更胜从前。接下来的几日平静无事,直到这一日,天下了大雨,雨势汹汹,打在舱外的雨檐上噼啪有声,运河水也被溅起无数涟漪,风声雨声乱纷纷地响成一片。朱时泱早上起来见此情景,便觉得神思黯沉,仍回榻上安睡。再醒来时已是午后时分,舱外的雨小了些,却没有停歇的意思,舱中静悄悄的,只有朱时泱一人。
朱时泱坐在榻上醒了会儿神,便推开被子下地去寻朱时济。朱时济的房中没有人,这大雨天的也不知去了哪里。朱时泱在他房中转了转,觉得有些气闷,便去了楼上风亭透气。
风亭中此时雨雾瑟瑟,朱时泱上得楼梯,却见朱时济早已在亭中了,正背对着自己坐在桌前,摆弄着桌上的不知什么东西。
朱时泱好生好奇,绕到近前去一看,原来是一缸红黑金鱼。那群金鱼正鼓着眼泡争相浮上水面,将缸中碧绿的水草搅得频频摆动,红黑碧三色相映,分外妖娆。朱时泱一时无趣,便也从旁边的鱼食盅里抓了一点鱼食喂鱼。
朱时济看着他往水中播撒鱼食,脸上却是暗沉沉的不高兴,含笑问他道:“皇兄何时醒的?”
朱时泱懒懒在桌边坐了,看着水中的金鱼抢食:“刚刚才醒。康平王真好兴致,大雨天的还到这风亭中来喂鱼。”
朱时济道:“哪里有什么好兴致,臣弟是看雨天舱中太过憋闷,怕金鱼翻白,便将鱼缸搬上来给它们透透气。”
朱时泱这才露出一丝笑意,看着朱时济道:“康平王真是有好生之德。”
朱时济笑道:“皇兄谬奖了,臣弟也是闲来无事,聊以消遣罢了。”顿了顿,又问道:“皇兄还没用午膳吧?不如臣弟下去舱中拿来?”说着,就要起身去拿。
朱时泱从早上一觉睡到午后,确实已错过了午膳时间,但却觉得并不太饿,便吩咐他不必了。哪知朱时济执意不肯,朱时泱便让他随意拿些点心上来即可。
朱时济下去了一会儿,端了一碟桂花莲子糕,一碟什锦玫瑰酥,和一碟糯米圆子上来,却忘了拿擦手的绢巾,又要转身下楼。朱时泱示意他不必了,拿了一块什锦玫瑰酥咀嚼道:“陆文远哪里去了?朕从方才起来就没有看到他。”
朱时济道:“陆大人今日身体不适,吃过午膳就回房睡下了。”
朱时泱一听他身体不适,点心也不吃了,急着要去探望,却被朱时济拦下了:“皇兄不必太过担心,臣弟已请随行的御医去看过了,陆大人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腰疼,想是近来太过劳累的缘故。皇上就让陆大人多睡一会儿吧。”
朱时泱微微点头,复又在桌边坐了下来。朱时济看他凝神间仿佛有些欲言又止的,便问道:“皇兄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臣弟说?”
朱时泱果然点头:“朕不想乘船南下了,想改从陆路骑马而行。”
朱时济沉吟了一下:“改行陆路也是可以的,此行出巡臣弟从宫中调了五十匹御马,现下都圈养在随行大船的船舱中,足够我等与侍卫骑行了。皇兄若是真考虑好了,臣弟即刻就去安排。”
朱时泱却渐渐露出一脸犹豫的神色道:“可是陆文远……朕还没有问过他的意思。”
朱时济听了略有些诧异:“皇兄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了?皇兄贵为天子,何必事事都要过问他人?”
朱时泱却道:“陆文远哪里是他人?他可是朕最忠心的臣子。他不同意的事,朕是绝不会轻易去做的。”
他说这话时虽只是盯着那缸金鱼,眼中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神色,那严正庄重的语气,也是朱时济从未听过的。朱时济望着皇兄俊朗的侧脸,半天没回过神来,一时只道纳罕。
两人在风亭中一直呆了大半个时辰,朱时泱觉得身上有些冷,便带着朱时济下到后舱中去探看陆文远。陆文远此时已醒了,正盖着锦被趴在榻上看书。朱时泱见他精神还好,便笑着在榻边坐下,伸手往他腰间揉了揉,道:“怎么搞的,年纪轻轻的倒害起腰疼来了?”
陆文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不知该如何答话,却听朱时济在一旁道:“皇兄方才与本王说想弃舟改行陆路南下,不知陆大人对此有何看法?”
陆文远一怔:“这……只怕是有些仓促吧?”转头看向朱时泱:“皇上为何忽然之间想改行陆路?”
朱时泱听得他话中有个“忽然之间”,心知他向来不喜自己这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脾性,只因身为帝王,务要端严稳重,凡事三思而后行,切忌轻佻儿戏。朱时泱忙故作深沉道:“陆卿此言差矣,改行陆路这事,朕已经考虑很久了,非是一时心血来潮。一来朕是北方人,坐不惯舟船,二来,朕此行虽名为微服,但那些地方官个个都是人精,这几日一定早把朕的行踪给摸透了。若咱们还是按着原先的计划南下,这些人为了应付朕的巡查,必定粉饰太平,朕还如何能体察民间疾苦?”顿了顿,见陆文远凝神,似是在认真权衡,生怕他不同意,忙转向朱时济:“康平王,你说是这个道理不是?”
其实他嘴上说得冠冕堂皇,想改行陆路,只是因为前两日骑马没有过瘾,又受不得舟船之苦罢了,民生疾苦不疾苦,他才不关心哩。朱时济深谙皇兄心思,忙在一旁帮腔道:“是是,陆大人,其实改行陆路也不算仓促,本王此行带了几十匹骏马,马车虽不如皇上宫里的好,却也是现成的,只要皇上和大人点个头,随时都可以上路。”
陆文远想了想,终于松口道:“也好,我们现下已接近河南,改行陆路可以经过河南境内,也好看看去岁大旱荒废的田产恢复得如何了,只是……现下时值仲夏,陆上远比水上燥热,坐车骑马又十分辛苦,皇上果真想好了吗?”
朱时泱听得他同意十分高兴,忙连声表示自己早已深思熟虑过了,当即便吩咐手下好生打点行装,只等一切准备妥当,便弃舟改行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