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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前查看的锦衣卫唯唯诺诺,不敢轻易答话,倒是朱时济在一旁道:“这大约是从山西逃难来此的灾民,不幸冻死了。”说着,扬手一指远处:“看,那边还有呢。”
朱时泱抬眼望去,只见灰蒙蒙的天幕下,大雪覆盖的平原依仗山势铺展,两侧的缓坡上、荒草里、树丛掩映间,果然到处都是类似的雪包,密密麻麻,漫山遍野,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仔细看时却是触目惊心。朱时泱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喃喃道:“怎么这么多?”犹豫了一下,往尸体蔓延的方向寻了过去。
身后一行人紧紧跟随,一路走过去,只见路边的尸体上覆盖的白雪越来越薄,到最后干脆没有了,也就是说这些人都是在雪停后才死的。着锦衣卫上前一检查,尸体果然还新鲜着。又走了盏茶时分,就见一个人影在地下挣扎。众人都吓了一跳,上前一看,原来是个将死未死的灾民。
朱时泱见他浑身生满了冻疮,心中不忍,开口问道:“你可是逃难来此的灾民?”
那灾民在夜色中挣扎着,眼神已经涣散,却还是强撑着最后的神志看了朱时泱一眼,艰难地点了点头。
朱时泱心中震动,又开口问道:“那其他的灾民呢?不会都死了吧?”
那灾民摇了摇头,伸出已经冻僵的手向前方指了指,嘶声道:“走……走了……”一语未完,声音却戛然而止,伸在空中的手臂沉沉坠落,打在雪地上发出“扑”的一声闷响,竟已气绝身亡了。
朱时泱眼见得一个活人死在了自己面前,心中所受震撼可想而知。他带着一行人在尸体前默立了半晌,再抬起头来时,面上已凝上了深重的肃穆之色,整了整衣衫,又继续向前走去,显然是想追上灾民的队伍。
朱时济见天色已晚,只恐再耽下去会出什么意外,在朱时泱身后劝道:“皇上,天太晚了,这又是荒郊野外的,那些灾民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追不上的,咱们还是快回宫吧。”
朱时泱却脚步不停,口中沉重道:“可朕看不到他们,终究放不下心来。”顿了一顿,突又补充了一句道:“是朕对不住他们。”
这后一句话说得语气晦涩,声音低沉,朱时济听得心里一紧,抬头去望朱时泱神色。原来帝王自古刚愎自负,少有能主动承认自己错误的,朱时泱也真真算是个异数了。朱时济此时望着他严正的侧脸,心中也道难得。
灾民队伍并没有走出多远。朱时泱一行人在夜色中只追了盏茶时分,便见眼前山势一转,出现了一小块空旷平地,平地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衣衫褴褛的灾民,他们或坐或卧于雪地之中,成群结队地挤在一起,借此互相取暖,抵御风寒。朱时泱在山脚处停了下来,借着山石的阻挡远远地看着。
山谷中风势尤烈,没一会儿就将众人的衣衫吹得透了,朱时济往手中呵了一把热气,瑟缩道:“皇兄何不过去和灾民说话?”
哪知朱时泱却摇了摇头,微微出神道:“朕哪有脸见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却又渐渐地回过神来,转头看了看朱时济。朱时济正缩着脖子,又是呵气,又是跺脚,一副冻得难受的样子。朱时泱苦笑道:“你就别装了。你今日把朕诓出宫来,恐怕不是为了买画,而是想让朕看看这些灾民的惨状吧。”
朱时济动作一滞,随即也笑了出来,放松身体拱了拱手道:“皇兄明鉴,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皇兄法眼。”
朱时泱重重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领着众人往城里走去。
回到城中,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紫禁城的大门早已落了锁。朱时泱这才想起今日同桂喜说过,不要将自己出宫的事透露给任何人,守门的太监自然不会知情。
朱时泱此时敲开宫门也是可以的,毕竟他是皇帝,只要一声令下,没人敢不听从,但他不想将动静闹大,遂领着一行人又转回了京城中。
一行人在城中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朱时泱心中惦着城外灾民,自然就想起了陆文远,又想到朱时济曾说过他与傅潜住在一起的传闻,便吩咐手下带路,打算去傅潜府上暂住一晚,也好看看那传闻是真是假。
却说傅潜与陆文远正在堂中用饭,突见府中门房慌慌张张地撞了进来,扑地跪道:“二位大人,不好了,府外来了一群人,气势汹汹的,煞是吓人。二位大人快去看看吧。”
傅潜惊了一跳,连忙询问是怎么回事,那名门房便道:“方才有人叩门说要借宿一晚,奴才开门去看,见他们锦衣华服的不像缺钱之人,身后又跟了一大帮侍从,只怕府中住不下,便让他们住到京中客栈里去,谁知他们不肯,为首一人还说自己是黄公子,指名道姓地要见大人您。我见他言语不恭,自然不肯,他身后的那些侍从就要硬往里闯,咱家的家丁们现在已经赶过去了,正在门口与他们对峙呢。”
傅潜心想自己何曾认得这么个黄公子,连和了陆文远一起赶到门口看是怎么回事。一路上还不断见到家丁们提刀拿棍地前去增援。傅潜急得不行,隔了老远就一迭声地大喊“住手”。
大门口已被一群家丁围了个水泄不通。傅潜和陆文远拨开人群挤到前面,就见府门大敞四开,门外也站了一群侍从模样的人,虽然只穿了普通百姓的衣裳,但个个身姿威武,虎目生威,显见都是练家子。傅潜心头微惊,定了定神,沉着地一抱拳道:“各位好汉,请问有何见教?”
门外的侍从并不答话,一齐向两侧闪开,露出了护在中心的人。傅潜定睛望去,只见为首一人长身玉立,面目俊俏,脸色却阴沉得可怕。傅潜大惊,屈身拜道:“皇……”陆文远也跟着失了颜色。
朱时泱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搀住了他俩,低声道:“进去再说。”带着朱时济跨进了府中。
众家丁见自家老爷对这个黄公子如此敬畏,一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好让门外的侍从也跟了进来。两方经过刚才那么一闹,都有些不服气,还兀自拿眼神在暗中较量着。
傅潜和陆文远却管不了那么多了,恭恭敬敬地将皇上和王爷引进了内堂,惶然跪拜。
朱时泱差他们起来,朱时济笑说皇上还没有吃饭呢,直把两人唬得连连叩头请罪,忙着人去厨房重新催做晚饭。伺候着皇上用过晚膳,又收拾别院安排住宿。一通忙活下来,已是二更过了,眼看着皇上和康平王各自进屋安歇,两人这才一抹额头,出了一口大气。
朱时泱和朱时济却是舒服得很,用热水洗过了脸,便凑在一起闲谈叙话。朱时济把那幅李成的《寒林平野图》拿出来观看了半晌,见朱时泱有些心神不宁的,便猜着了他的心思,笑道:“臣去看看傅大人和陆大人是不是睡在一起的。”
朱时泱假意嫌恶道:“去看那些作甚。”却也绝不阻拦他。朱时济便去了。
陆文远与傅潜的确住在同一进院子里,但却是分房睡的。朱时济躲在暗处看了个明白,转身刚想溜,却听陆文远在院中喝了一声:“什么人?”
朱时济身份暴露,只好乖乖出来相见。两人叙礼完毕,陆文远终是忍不住心中好奇,拉过他来暗问道:“皇上怎么从宫中出来了?”
朱时济与他并排站于廊下,听得此话,便得意地负了手,嘻嘻一笑道:“是本王把他哄出来的。本王只说在城中古董店中看到了一幅宋代的名人字画,皇上一听,就忙不迭地跟着出宫来了……”
陆文远听得大惊,打断他道:“王爷怎能如此?让皇上为着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轻易离宫,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可如何是好?”
朱时济苦笑道:“陆大人且听我说完啊。本王这次拉皇兄出宫,本意并不是看什么字画,而是要借着这个由头,将他带到城外看看灾民的惨状的。”
陆文远一愣,抬头问道:“皇上已经看过城外的灾民了?”
朱时济点头笑道:“不但看了,而且还深有感触。陆大人想为灾民争取救济的事,此番应该是*不离十了。”
陆文远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心中又是欣喜又是感激,只没想到自己屡次三番苦谏不成的烦心事,竟被朱时济如此巧妙地解决了,连忙一揖到底:“王爷胸怀大体,心思活络,臣望尘莫及,感佩不已,只替京中灾民谢过王爷了。”说着,又要掀袂跪拜。
朱时济连忙伸手扶住了他,口中笑叹道:“本王不是心神活络,只是比你们更了解皇兄一些罢了。要知皇兄自小居于深宫,这民间的疾苦,他若不是亲眼所见,是很难想象的。本王只有把他带出宫来,让他自己看看灾民的惨状,才能使他意识到情势的严峻。”
陆文远连连点头表示有理。朱时济又道:“所以本王也斗胆说一句,你们这班大臣与其整日严防死守地把皇兄圈在禁宫里,倒不如时常放他出去走走,一来可以让他对民间情形有所了解,二来皇兄他自己也高兴不是吗。”
陆文远颌首道:“王爷言之有理。说实话,臣也有过安排皇上出宫微服的想法,但如今流民起义刚过,天下大势未定,况且皇上自己也心意未明,臣想此事也许还得从长计议。”
朱时济摇手笑道:“这朝中之事你就不必对本王说了,本王听多了也不是好事。本王只问你,你为何与傅潜傅大人同住在一处啊?”
陆文远被问得噎了一下,随即才苦笑起来,抬手搔了搔头道:“说起来真是惭愧。臣本不是京城人氏,在城中没有房产,去年蒙皇上迁作京官后,又因为屡犯过失被责罚一年薪俸,因此手头拮据,只好借住于傅大人府上。”
朱时济真是听的比人家说的还要窘迫,只道国朝堂堂一品大员,整日鞠躬尽瘁,操劳不已,却连间像样的府邸都住不上,实在说不过去,当下连忙对陆文远好言安慰了几句,回头便去找朱时泱算账。朱时泱听罢也觉自己颇不像话,罚人薪俸的事早已忘了个干净,却还惦记着人家和傅潜不干不净,连忙阴沉了脸色沉吟不语,唬得朱时济连忙换过话题才算完。
次日,朱时泱携朱时济起驾还宫,陆文远和傅潜身着官服随行。一行人顺利地进入紫禁城,行至前朝内阁殿前,陆文远和傅潜便打算就此辞别皇上,直接入内阁公干,哪知朱时泱也下轿跟了进来,在内阁里里外外转了一圈。
内阁众人情知他是有事吩咐,便都各个恭敬地跪在地下候旨,果然不一时就听他沉了声气道:“尔等即刻拟旨,着户部尚书将朕万寿节庆典的预算拨出一半,用于赈济城外灾民;另外知会京城兵马司指挥使石守邺调遣五百工兵,在城郊为灾民搭建临时窝棚,待得天气稍暖,再统一送回原籍。”
众人接旨,都道皇上英明。朱时泱便又凝视了跪在地下的陆文远道:“陆文远一年罚俸之期未满,但朕念其劳苦功高,忠心为国,特准其每月初一至户部领赏银二百两,直至其薪俸恢复为止。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