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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文远这才整肃衣装,缓缓起身拜道:“皇上,臣有话要说。”
朱时泱沉声道:“你说。”
众官员跪伏在地,不知是何情况,傅潜却是暗叹了一声,只道该来的总是会来的。果然就听得陆文远清冷了声色道:“皇上所在的地方虽然繁华,但城外不出数里,冻死饿死的灾民不计其数,并不是都如城里这般安居乐业,臣希望皇上不但能看到眼前的繁华,更要看到远处的凄凉,这才是百姓之福。”说完,也不等朱时泱发话,就自行从地下站了起来,沉着地回到了座位上。
周围一时寂静无两,只有北风来回穿梭呼啸的声音。众官员伏在地下瑟瑟发抖,连朱时济也不敢轻易起身,只道这陆文远真是胆大包天,连皇上的冷水都敢泼,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一念未完,果然就听朱时泱的声音在头上冷冷响起:“陆文远,你非得挑这种时候来扫朕的兴吗?”语气阴沉,隐隐已现怒意。
陆文远却丝毫没有退缩之意,抬眼直视着朱时泱,冷声道:“臣若不挑这种时候,皇上听得进去吗?”
朱时泱气得浑身发抖,恨声道:“陆文远,你……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满腔怒火无处发泄,顺手便抓起御前的一盏琉璃小碗,“哐”的一声摔在了地下。众臣都被唬得连连后退,叩头求皇上息怒。陆文远如今位极人臣,况且前番赈灾有功,朱时泱虽怒极,却也不好罚他,憋气半晌,只得将广袖一拂,转身便往朝凤楼下去了。
朱时济怕出意外,急忙起身跟了过去。
上元宫宴就这样不欢而散。朱时泱回到寝宫,犹自怒气未消,一路走过摔玻砸盏,弄得四处一片狼藉。桂喜不敢轻易上前,焦急中却见皇上衣袖翻动间血光一闪,竟似是被瓷片割伤了手。天子龙体怎可损伤,桂喜情急之下扑身跪地,膝行匍匐到皇上脚边,死死拽住龙袍一角哭道:“皇上,气大伤身,您看您的手都流血了,快让奴婢给您包扎一下吧。”
朱时泱正在气头上,哪里肯听他说的什么,喊了一声“滚!”一把将衣角从桂喜手里拽了出来,兀自去砸桌上的茶盏。
桂喜却是身轻体弱,哪经得起朱时泱的一拽之力,当下就稳不住身子往地下倒,倒地的前一瞬间,桂喜眼角瞥到地下有一片碎瓷片被崩得立了起来,尖锐的一角正好对准自己的额角。桂喜心里一凉,只道自己要命归于此了,不由紧紧闭上了双眼。
哪知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桂喜只觉衣襟一紧,已及时被人拉了起来,睁眼一看,眼前这人眉若远山,面色如玉,不是康平王是谁。桂喜死里逃生,呆愣了一时,眼泪不禁流了下来。朱时济轻声道:“你先下去吧,这里就交给本王。”
桂喜感激地行了礼,领着其他宫人退下了。
那厢朱时泱还在乱摔乱砸,根本听不进人劝,只是力气已有些不济,口中连气带累,喘得呼呼有声。圣上龙体金贵,朱时济贵为王爷,也不敢随意触碰,只好寻了个空子绕到朱时泱跟前,趁他抡起花瓶往下砸的当口,生生用胳膊格了一下。那花瓶“当”的一下掉在地下摔得粉碎,朱时济也疼得捂着胳膊蹲了下去。
朱时泱吃了一惊,这才冷静下来,连忙也蹲下来问道:“伤着哪儿了?快给朕看看。”
朱时济苦笑着连连摆手,却是疼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头上冒了一层薄汗。朱时泱越发焦急起来,心疼道:“你见朕发疯怎么也不躲着点,若是伤了哪儿,可叫朕怎么向先皇母后交代……”顿了顿,忽而抬手打了自己一下,道:“都是朕不好,朕这臭脾气……”
朱时济缓过一口气,打断了他的话道:“不关皇兄的事,是臣弟自己撞上去的。”见朱时泱惊奇,苦笑着解释道:“臣弟若不这么做,皇兄何时能冷静下来。”说着,拉起朱时泱的一只手道:“你看,手割伤了都不知道。”
朱时泱凝神一看,自己的掌心果然多了道细长的伤口,鲜血淋淋漓漓地一直流到手腕处。这点小伤并没有什么。拉过朱时济到榻边坐下,撸起他的衣袖一看,却是连整条小臂都泛红了。朱时泱气得狠狠一捶床沿,咬牙道:“这个陆文远,真是要气死朕!”
朱时济叹了口气,柔声劝道:“陆大人也是为家国社稷着想,皇兄何必动气。”
朱时泱怒气冲冲地辩道:“他什么时候着想不好,偏偏非要挑朕高兴的时候来扫朕的兴,这不是跟朕对着干吗!”
朱时济劝道:“陆大人这也是居安思危,未雨绸缪,皇兄能得到这样的臣子,应该高兴才是。”
朱时泱“哼”了一声,不为所动。朱时济只好叹了口气,从桌上拿过丝巾来替他擦拭手上的血迹,见他已没有方才那么气了,便试探着继续劝道:“皇兄这段日子以来,设宴的次数也确实多了些,不怪陆大人看不过眼了。皇兄就算不为灾民考虑,也得为自己的身子着想不是?整日这么不加节制地饮酒作乐,身子哪里吃得消。”
朱时泱却还是一脸阴云密布,皱紧了眉头愤愤道:“可他也不能当着那么多大臣的面数落朕。朕好歹是一国之君,叫朕的面子往哪儿搁?”
朱时济温言笑道:“都是自家臣子,有什么丢脸不丢脸的。皇兄若真是气不过,臣弟替皇兄去说他几句就是,只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朱时泱这才稍稍消了些气,闷闷道:“也好,你就替朕去说他一说,也教教他什么是为人臣子之道。”朱时济连忙答应下来。
这一番闹腾下来,已接近子时时分,朱时泱发泄之后终于有些困倦,朱时济忙着桂喜找来御医替他包扎了伤口,又亲自服侍他更衣躺下,才自回侧殿去安歇不提。
转过日来,朱时济便去了内阁寻陆文远。其时陆文远正在桌案后票拟奏章,见朱时济到来,连忙下堂迎接,朱时济便顺手把他领至内阁外一处僻静的门廊下叙话。
初春的天气还很寒凉,陆文远在门廊下站定了,便袖了手,望着远处一言不发,神情间很是郁郁。朱时济看了看他,也转过头去望着远方,过了半晌,才苦笑了一声:“陆大人,皇兄昨晚可是生了好大的气,摔东西把自己的手都划破了。”
陆文远被寒风吹得微眯了眼,也叹了一声道:“臣知道。臣今早去给皇上送奏章,皇上说什么也不肯见臣。”
朱时济听他语气懊丧,转头一看,只见他眼下一片淡淡的青晕,神色憔悴,想来昨晚也是没睡好,便委婉道:“陆大人敢于直言劝谏是好事,可劝谏也要分场合。皇上昨晚正高兴,陆大人却突然冒出那么一句,弄得皇上下不来台,皇上当然要生气了。”
陆文远却渐渐听出了点端倪,苦笑了一声:“是皇上派王爷来教训臣的?”
朱时济叹道:“是皇上派本王来的,不过不是教训大人,而是跟大人聊聊罢了。”顿了顿,见陆文远垂着头侧耳倾听,便继续道:“陆大人肯定知道唐朝的谏臣魏征,他说自古以来,敢谏之臣多,善谏之臣少,而敢谏善谏又能常谏不懈之臣更是少之又少。可见劝谏君主也是一门学问。本王从未涉足官场,也不好妄加评论,但私心想来,能正确地选择时机大约也是善谏的一种。陆大人若能把昨晚的话选一个更恰当的时机说出去,说不定就能事半功倍,既不惹恼皇上,又达到规劝的目的。”
陆文远知道他这是委婉地指责自己不会劝谏,也不生气,只微微皱了眉头道:“臣也知道自己从来不是善谏之人,每每上谏都会惹得皇上龙颜不悦。但昨晚所谏之事,臣私下里已向皇上说过多次,皇上非但不理,反而更加铺张,置灾民生死于不顾,臣实在无法,才出此下策的。”
朱时济闻言也道无奈,看看左右无人,便将陆文远拉得近了些,低声道:“与你说句交心话,本王也觉得皇兄这段日子闹腾得过分了些。但陆大人有所不知,皇兄其实也有他的难言之隐。自从先皇和母后薨逝之后,逢年过节便是他独自一人守在宫中,别人都能和亲人团聚,他却只能听着宫外的热闹枯坐到天明。若不是皇兄亲口提及,就连本王也想不出,贵为天子也会有如此凄凉的一面。”
陆文远闻言果然受到了震动,抬眼看着朱时济,目光中满是悲悯。朱时济便继续道:“所以皇兄这段时间接二连三地设宴,是因为他实在怕了那独守深宫的滋味,只不过想借着宴席的热闹,压下心里的凄凉罢了。”
陆文远点了点头道:“皇上的苦衷,臣能理解,但为此设宴,一次两次也就够了,皇上未免太频繁奢费了些。有些话做臣子的说皇上也许不耐烦听,但王爷与皇上感情非同一般,若是能时时提点着,皇上也是能听进去一二的。”
朱时济怀了几分歉意道:“陆大人说的是。本王这些天来的确想过劝皇上不要如此铺张,但每次话到嘴边都咽了下去,只因想到自己的身份敏感,不宜轻易涉政。实是本王自私了。”
陆文远摆手道:“不,不,不是王爷自私,实在是臣说话欠考虑……”
朱时济却似被触动了心中隐痛,接过陆文远的话道:“其实本王何尝不知,那满朝文武并本朝其它亲王,虽然表面上对本王礼遇有加,但暗地里骂本王阿谀奉承,谄媚惑主的大有人在。可他们哪里知道,本王成日里在皇兄面前鞍前马后地跑,没皮没脸地笑,不仅是为了讨皇兄高兴,更是为了保命啊。本王自小在宫里长大,是亲眼看着先帝如何把皇叔们一个个流放斩首,削爵免职的。本王实在是怕,怕皇兄有一天也会如此。但万幸皇兄是个重感情的人,从未对本王有过一丝半毫的苛待,本王无以为报,唯有感念皇上恩德,更加恪守本分罢了。”
陆文远暗暗点头,心中也被他说得不是滋味。沉默了一时,却见他回过神来,清明了神色复又对自己道:“可陆大人方才的一番话却点醒了本王。本王明明看到了皇上的不是之处,却为了保全自身而故意隐瞒不说,美其名曰是恪守本分,其实就是自私罢了。陆大人放心,本王今后会尽量提点着皇上,让他事事以国事为重。皇上为人宽厚,想来不会因此怪罪本王的。”
陆文远闻言颇为动容,当下郑重抱拳道:“王爷深明大义,臣实在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