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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陆文远又奉命送奏章进宫。那范哲甫深谙溜须拍马之道,遇此机会,如何能不竭力奉承,挑选的奏章有一大半都是赞扬皇上如何英明神武,收服瓦剌,功盖先祖的。朱时泱倚在榻上,翘着一双长腿,一边翻一边乐得合不拢嘴。
桂喜见皇上高兴,也跟着高兴起来,竖起大拇指奉承道:“皇上这次收服瓦剌,不但造福边关百姓,更圆了大明几代先祖的夙愿,真可说是盖世之功勋。奴婢能有幸伺候皇上这么英明的君主,真是奴婢三生修来的福分啊。”
朱时泱闻言自然更加高兴,嘴上假意谦虚道:“这全仰赖先祖保佑。”心里却多少有些心虚,只因这一切毕竟是陆文远事先料到的,自己只是顺应他的建议而已,如今倒真怕他跳出来抢自己的功劳。
朱时泱高兴之余偷眼打量陆文远,见他还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垂着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丝毫没有居功自傲,邀功请赏的意思,便试探道:“陆文远,此次收服瓦剌,你也有功劳在其中,朕想封赏于你,进进你的官职,你可有什么想做的官啊?”
陆文远道:“皇上谬奖。此次收服瓦剌,全凭皇上决策英明,与微臣实无半点关系,又何谈功劳。至于升官,既无功劳,更无从谈起,只望皇上收回成命。”一番话,只将功劳全数推给了朱时泱。
朱时泱试探出了他的心意,终于放下心来,道:“你此番倒是嘴甜。不过升官一事,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陆卿到时可不要后悔。”
陆文远低头道:“微臣绝不后悔。”
朱时泱也乐得不再催他了,只心安理得地把此番功劳全揽到了自己身上。也难怪他对此如此看重,原来他登基以来执政不勤,从来耳边听着的都是指责之声,何曾听过这种朝野上下声口一致的赞扬。方才说是为陆文远升官,其实也只是客气客气,哪有几分真意,反倒怕他答应下来,来日公诸于朝野,抢了自己的功劳去。如今陆文远如此乖巧,朱时泱也就越发安心了,眼看着奏章批得差不多,便让桂喜整理了一下送回到陆文远手上,打发他道:“既这样,陆卿就退下吧。”
陆文远倒有些意外,平日里怎么也得罚自己念几个时辰的奏章才算完,如今怎地如此痛快就放自己回去。想了想,还是谨慎问道:“皇上今日不让微臣念奏章了吗?”
朱时泱道:“你这人真有意思,朕不罚你,你反倒自己来讨罚。”见他一本正经地盯着自己,笑意终于止也止不住漫到了脸上:“朕今日心绪好,就暂且饶你一次。拿着你的奏章,快滚吧。”
陆文远应声退了出去。
次日,陆文远依旧像往常一样,去内阁领当日应送进宫去的奏章,范哲甫正在内阁办公,见他来了,并不急着把奏章给他,而是把他领进了一处偏殿,掩了门说要与他谈谈。
这处偏殿正是陆文远上次顺走假圣旨的地方,范哲甫把门一关,他的心就怦怦怦乱跳了起来。只因这段时间以来,他为了以防万一,都是时刻把假圣旨随身带着的,如今那圣旨就藏在他的贴身小衣里,叫他如何能不紧张,只怕范哲甫是为此事而来。
然而范哲甫却并没有提起这件事的意思,只状似不经意地道:“我最近听说,皇上认为收服瓦剌一事你也有功,想升你的官,你为何不肯接受啊?”
陆文远闻言松了口气,却又立时警觉起来,只因皇上说这话时,明明只有桂喜和自己在场,范哲甫何以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桂喜也是范哲甫的……
陆文远没有继续想下去,转念斟酌了一下措辞,沉着应对道:“皇上肯承认下官有功,是皇上开明,但身为人臣,最忌居功自傲。况且皇上对下官向来缺乏好感,下官若一时居功贪进,更不会给皇上留下好印象,只会使皇上认为下官有意和他争功,如此一来,官是升了,但恐怕无法坐稳,来日皇上一旦反悔,下官只怕是摔得比升得更快。倒不如不贪这一时之快,以退为进,如此虽然失去了升官的机会,但却能将现在的官位坐得更稳。”
范哲甫暗暗点头,只道这陆文远年纪不大,城府却不浅,竟能想到这一层去,当下微微笑道:“陆大人思虑周全,连本官都自叹不如啊。”
陆文远说出这一番话却是刻意而为之,只为让范哲甫觉得自己是可用之人。其实他拒绝皇上升官的时候哪里想过那么多,只觉得皇上肯听自己的建议就已是对自己最好的奖赏了,更何谈以退为进地算计皇上,如今光说说都觉得难受,连忙结束话题道:“范大人谬奖了,下官仰仗大人提拔才得以有今日,自当好好珍惜才是。”
哪知范哲甫却冷笑道:“你既知道全靠本官的提拔才有今日,又何以做出对本官不利的事情来呢?”
陆文远心里咯噔一声,来不及细想,连忙跪道:“下官时刻感念大人恩德,如何敢对大人不利?”
范哲甫哼了一声道:“那你何以背着本官,私自带着沈纶去见严庸?你不知本官下令,严禁严庸与其同党接触吗?”
陆文远心里一沉,只道他原来说的是这事,其实当日在门口与两守卫周旋,就知此事早晚必为范哲甫所知,只因那两守卫俱是他安插在刑部的眼线。陆文远对此早有应对,当下答道:“大人恕罪,下官当日同意带沈纶去见严庸,只因他仅是想给严庸送些吃食,下官看他可怜,才执意为之。不过下官仔细检查过食盒,并无异样,两人见面的时候,下官也一直在一旁监视,并无任何差错,大人尽可放心。”
范哲甫不悦道:“妇人之仁!那严庸已是将死之人,有什么值得可怜,你难道忘了,当初是他害你丢掉状元的?如此寡断优柔,怎么能做成大事?”
陆文远道:“下官有错,请大人责罚。”
范哲甫皱眉道:“罢了。不过那严庸,活得也足够长了,如今瓦剌一事已过,也是他该死的时候了。你今日就进宫去,将本官请旨处死严庸的奏章递上去,看着皇上批了,此事若再办不成,你也不用回来见本官了。”
陆文远心里暗暗叫苦,连忙领命退了出去。
进宫的路已是走得熟了。陆文远径直寻到朱时泱平日里的常呆的偏殿,果见桂喜侍立在门口,请他进去通报了,便捧着奏章进入了殿中。
朱时泱正在案前作画,一副墨竹,倒真绘出了几分苍劲风骨。见陆文远进来,一时高兴,便将那新鲜出炉的墨迹赏给了他。陆文远连忙谢恩,仔细收在身边。
朱时泱志得意满地提笔批奏章。心里舒爽,看得也就格外仔细,看了几份,突然“咦”了一声。
陆文远正满心担忧着严庸的生死,见皇上出声,一颗心顿时拎到了嗓子眼,连忙接话道:“怎么了,皇上?”
朱时泱点点手中的奏章道:“这范哲甫上奏章说,严庸矫诏,要请旨处死他,还说自己前番为此事上奏了几次,朕都未批,问朕是怎么回事。”
陆文远暗暗叫苦,只因以前的奏章全都是被他藏起来的,今日实在躲不过,才呈了上去,本以为范哲甫会继续沿用以前的奏章,却没想到他新写了一篇,还将前几次没有得到批示的疑问添了上去,摆明了是不信任自己。一念未完,果然听朱时泱继续道:“这严庸矫诏一事朕倒是知道,但范哲甫何时给朕上过奏章要朕处死他?这段时间朕明明每道奏章都看了的,怎会没印象?”
陆文远一时不敢接话,但见朱时泱翻来覆去地看,一支朱笔在手,随时都要批下去的样子,也是担心已极,心想此时若不出声阻止,等御批一下,严庸恐怕凶多吉少,当下也顾不了多少,硬着头皮朗声道:“微臣有一不情之请,望皇上准奏。”
朱时泱抬头诧异地望他一眼,道:“你说。”
陆文远道:“微臣觉得,严庸矫诏一事颇为蹊跷,若草率将其处死,恐怕不妥。”
朱时泱疑惑道:“哪里蹊跷了?”
陆文远道:“这……臣暂时还不知道,但总觉此事与赈灾一事紧密相关,只怕没那么简单。微臣没有真凭实据就向皇上妄言是微臣的过错,但希望皇上能看在严庸尽忠报国几十载的份上,暂且饶他一命。”
朱时泱笑道:“朕还以为你跟范哲甫是一伙的,都巴不得他早死呢,如今看来,竟不是了?”
陆文远道:“结党营私乃朝政大忌,微臣断断不敢为之。”
朱时泱微微点头,兀自考虑处死严庸一事。自收服瓦剌以来,他对陆文远的话倒很有了几分重视,如今听他说严庸矫诏事有蹊跷,也不由得留心起来。再者,他本身也并不是很想处死严庸,矫诏虽是大错,但内容于己似乎并无利害关系,况他虽不理政,却也知道这些年来,全凭严庸在前朝牵制范哲甫,才使大权不致偏向一方,如果处死严庸,范哲甫失去牵制,真不知会闹出什么后果来。思虑再三,终于谨慎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