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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二嫂在搬去沙丫城之前,一直是西州蚕事房的一个领班,樊莺和谢金莲都知道,柳姐姐唤的是谢二嫂!
但谢二嫂早已葬在长安城东郊的乱土岗边了。
长儿“婕妤”早就准备好了,一待皇后有命便立即上前喂蚕。谢贵妃居然给了她这样一个、在内外命妇齐集的仪式上出头露面的机会,长儿都有些紧张了!兴许仪式过后,她便真的是婕妤了呢?
濮王妃阎婉一听——还有我的事,但我哪知喂了几遍!长儿愣着,皇后的目光这才从手上抬起来,扭着头四下里找二嫂。
阎婉不能再等了,硬着头皮回道,“娘娘,今日喂了……”蚕妇偷偷向濮王妃比划了个“七”,阎婉道,“……七遍。”
皇后没有找到谢二嫂,回神自语道,“喂了七遍,怎么旧桑叶也不及时清理呢?记得要用软刷子,不要将它们随旧叶子扔了!”
阎婉只能“嗯嗯”着答应。
谒者又提醒了一遍,“请皇后娘娘命婕妤喂蚕。”
皇后还是浑然不觉,再这样下去,濮王妃也不能替她圆了!谢金莲伸手到柳皇后的手上去蒱,要将东西拂回蚕匾里,“姐姐放下”。
但一下子未拂净,待谢金莲要再来拂一次时,皇后的手一抖,掌心里剩下的小蚕和细桑叶都扬到了她自己的脖领子里了!樊莺想制止哪里还来的及。
出了这样大的错漏,连谒者都呆了一下,皇后手上的一把小蚕都不见了。底下的命妇们大眼瞪小眼地看着,猜不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皇后对谢金莲怒目而视,随后皱眉。
能想到,在皇后的衣裙内,那些小蚕正在她胸口上蠕动。
贵妃和皇后两个人同时面红耳赤,一下子都呆住了。樊莺匆匆地代为命令道,“长儿婕妤喂蚕!皇后要到侧室中休息了。”
说罢扶着皇后便走,蚕妇连忙上前,引着三人离场,去相邻一间屋子。
长儿婕妤总算能够上场了,她轻轻将细蚕叶洒到匾里,场上场下各怀着心事,蚕室内静极了。
但从隔室里清清楚楚地传来皇后的啜泣声,“陛下怎样了?我想起来了!初五那晚我们都在丹凤门等着陛下,陛下骑着炭火驰进了丹凤门……他的伤要不要紧?”
樊莺则在安慰,“姐姐,师兄没事,没事!他很好!你先别哭了,我先帮你将衣服抖一抖。”
皇后则仍啜泣道,“本宫才不信,本宫不要在这里……走这些没用的过场了。莺妹,我们速回大明宫……去看看陛下在不在……”
谢贵妃道,“姐姐,要走也得将衣服穿整齐,你这样子如何出去。”
阎婉听了,眼里居然也转了泪,看来柳皇后果然从初五患了失忆之症,那晚她在丹凤门看到了什么?金徽皇帝直到现在,连一次面都未露。
如果樊莺只是在安慰皇后,而陛下真的遭遇了不测,濮王妃阎婉宁愿柳皇后一直失忆下去,而不要清醒在痛苦中。
但皇后似乎已经醒过来了。
命妇们从皇后亲蚕时的失态中,人人感到了一丝紧张,晋王李治已经以皇太弟的名义监国十多天了,皇帝是生是死,连一面都未露过。
亲蚕礼结束了,皇后同众命妇的车驾返回城中。
命妇们归府后,想起皇后的失态来无不喟然叹息。如果陛下无事怎么会有皇太弟这个奇怪的安排?褚遂良的前一任曾经奏请皇帝晋封皇太子,皇帝都没有应允。
……
在京的藩王、刺史们在正月十六那天纷纷起程,去他们的封地和任地,没有一个人关注在那日里行车裂之刑的太府少卿房遗爱。
但所有的人都有个期待——在他们离京前,金徽皇帝可能会见一见他们。
谁都知道这是妄想,金徽陛下要能现身的话,也等不到今日。
皇太弟李治在早朝时,代表皇帝勉励这些人,希望他们牢记身上的使命,在任地上勤勤恳恳,以社稷为重,不要辜负陛下的厚望。
除了提前离京赴任的凉州都督长孙润,在年后赴任的洪州刺史王茸,江州刺史王盛泰,岳州刺史褚惟春,庐州刺史赵昌贞,曹州刺史纪王李慎,戴州刺史郑叔矩,降了格的安州刺史蒋王李恽,降了格的许州刺史江安王李元祥,岐州刺史曹王李明,襄州都督吴王李恪都将在同一天起程。
他们不论升职的、降职的,不论是赵国公的人还是江夏王的人,个个面目严峻,觉着皇帝即便不在场,今日的分手也充满着神圣的意味——走的和不走的、在京的和不在京的,大家都是为国分忧。
在这一刻,没有人想到在皇帝撒手而去后,由皇帝刚刚升任的这些官员,会不会因为失去了最强有力的欣赏者而站立不稳,因为皇太弟同样对每个人热忱地相视——当初就是他,在朝堂上公布的每个人的去向。
每个人都极为小心地、不令自己的哪句话、哪个词与陛下沾边儿。
要随儿子们之藩的太妃们动身时,太极宫女学里已经很冷清了,女学生们已经随着延州刺史高审行先期去了延州。
一想到马上将离开女学,几位太妃相视落泪,她们可比不了那些坚强的刺史们。
她们曾在女学里共同为女学生们授业,虽然彼此之间偶尔小有个矛盾,但谁都承认,她们在女学这段日子,倒比在贞观皇帝的后宫时还和睦着许多。
但只要出了承天门,姐妹们将各行一方,从此再少机会回来。
杨太妃也要去襄州,她终于鼓起勇气向韦泽提议道,“姐姐,走之前,我们是不是该去拜别一下皇后?还有几位皇妃娘娘?”
另几个太妃立刻附和道,“正是该去!我们不能打扰陛下,但马上出远门了,总该去同娘娘们辞行。”
她们的要求合情合理,大明宫里应允了,几位太妃相携进了丹凤门,在紫宸殿见到了皇后及众妃们。
那时太妃们看到皇后还是先前所见的样子,只不过柳皇后真的不认识她们了,皇后一直当自己还是瑶国夫人、西州都督的妻子。
而贵妃等人的表现倒是正常,但当着多位太妃也不便纠正皇后。
太妃们就是带着这样的遗憾离京的,有些痛心疾首,又无法可想。
金徽皇帝给太妃们安顿了稳妥的去处,却将这么一群国色天香的皇后和众妃扔在了大明宫,自己撒手而去了。
她们可怎么办!
当然,太妃们这次的话别,已经是皇后出席亲蚕礼多半月之前的事了。如她们知道皇后在亲蚕的当日便已恢复了记忆,不知道该替皇后高兴还是忧伤。
……
亲蚕礼的次日,内外命妇须按礼节集会于含元殿,对皇后表示感谢——感谢皇后不辞劳苦、带领她们赴北郊饲喂小蚕,让她们在享受尊荣的时候,也不忘了女子从事蚕桑的本分。
这一天有如皇帝在元日的朝会,会曰劳。只不过主持集会的是皇后娘娘,参加者是内外命妇。
人人都以为皇后昨日于北郊猛醒之后,今日该是另一番气象。皇后或是因为得知了皇帝的噩耗而悲切难抑,或是因为清醒地意识到今后的处境而面带忧郁。或是已经知道了新的出路,而……
等皇后又在谢贵妃和樊淑妃的陪同下出来时,命妇们又有些不解了,因为皇后一开口,还是拿自己当瑶国夫人!
看来皇后娘娘的失忆之症很有些根深地固的意思,亲蚕之日皇后的短暂转醒丝毫没有解决问题。
那么,命妇们想,皇后在初五日夜晚所受的头脑方面的刺激,一定远远超出了她的承受极限。
……
李治有点随遇而安了,对于大唐新出现的局面一点都不着急。
按着赵国公的意思,身为皇太弟的李治正应该立刻着手、完成由皇太弟至皇帝的身份转换。
夜长了梦多不知道吗?假传皇命的手法不会用吗?自古以来据皇位者因为什么原因要禅让帝位的也不是没有。
如果晋王李治要这样做的话,赵国公认为,大明宫里的皇后及众妃们也会配合着演好这出大戏的。
金徽皇帝的长子李雄毕竟才几岁大,一个孩子又不能理政。皇太弟的这些失去了倚靠的嫂嫂们怎么都会摆正态度的。
亲王们都平静地离京了,赵国公认为是大明宫里所隐瞒的、皇帝驾崩的消息依然发挥着作用。但时间拖的再久也就不会好使了。
长孙无忌意识到,晋王一定还有些悲痛,才将登基的大事久拖不定。他决定从后边推一推李治,让晋王殿下往前迈两步。
随后在早朝上正好就有了个机会。
黔州刺史罗得刀的密信送抵大明宫,函匣上明白地写着“陛下亲启”,但大明宫里的樊淑妃却通过门下省,将密信送到太极殿来。侍中樊伯山将函匣呈上来时,上头的密封火漆没有动过的迹象。
赵国公起身奏道,“殿下,不知黔州有何要事,怎么陛下未看呢?”
密信是淑妃转交的,这说明了大明宫退居事外的态度,如果李治顺着赵国公的话挑明了大明宫里的实情,这便是一次机会。
但李治却很惊讶地看樊伯山。樊伯山道,“淑妃娘娘说,陛下无空看此信了,让晋王代为处置。”
皇太弟这才当着所有朝臣们的面、将黔州呈送皇帝的密函拆开了。
奏章里的内容别说赵国公、江夏王、御史大夫、中书令于志宁、侍中樊伯山等人不知道,李治都一无所知。
黔州刺史在秘信里说,“陛下,小臣按陛下密旨,在黔州征调能工巧匠,夜以继日在盈隆岭上建造皇家行宫,总算于正月中旬竣工。虽然小臣同这些工匠、民役们连过年都未停手,依旧耗时过久,有负陛下之命……”
众人想,原来黔州刺史罗得刀,一直在偷偷摸摸地干这事。
皇帝居然让他在黔州建一座皇家的行宫!
历朝历代都未闻哪家皇帝、将自己的行宫建的离都城那么远!
罗得刀除了自责还得讲些辛苦,因为这座远离长安的行宫因其占地广、又是修建于陡峭险峻的盈隆岭上,工程的难度可想而知。
别的什么木料、石料就不讲了,只说工程中必不可少的水,要运到岭上去也算一大难事。
——如果从盈隆岭下沿着山坡往上运水,距离太远。
——如果从盈隆岭一侧峭壁的深潭里打水的话,距离又太深,不说拴桶的绳索团起来比一桶水都沉,只是峭壁上一层层横生的树木便是个阻碍。
——原黔州长史李引在岭顶上建造的取水舀车,在当年便被雷击毁了。
罗得刀的密折一是报捷,二是请皇帝赐名。为了让皇帝在远离盈隆岭的地方先睹为快,罗刺史特命画匠绘了一幅工笔的行宫图,一并送到长安来。
李治和众臣们在惊讶里传看此图,无不为这一秘密完成的工程而赞叹。
画中的盈隆岭三面峭壁,岭后雾气氤氲,如有潜龙伏藏,在唯一一面登岭的缓坡上,修筑了一层层的石阶,随着山势蜿蜒而上,直通山顶的行宫。
行宫居高临下,有虎踞龙盘的气势,高耸的白玉石墙内露着数重楼阁,翘瓦乌檐,不知里面的格局。而盈隆岭下黄花遍野,小村阡陌,使众人看了都止不住地向往。
赵国公再问,“殿下,不知欲以何名命之?”
李治却道,“此宫乃是皇兄钦命所建,寡人不好擅定,仍要入大明宫请教一下皇兄、然后回复黔州。我们散朝吧。”
第二天早朝时众人才知道详细,看来皇太弟真去了大明宫。
赵国公猜到李治的把戏,他仍不愿捅破,于是明知故问道,“陛下可定了黔州行宫之名?”
李治道,“两位贵妃主张定为‘盈隆宫’,寡人以为不错,我们这便回复黔州,也好使黔州罗刺史尽快安排工匠,镌刻路标路记,悬挂宫门上的匾额,也好使皇兄交待的这件大事尽快圆满。”
晋王未提皇后是什么主张,盈隆宫的宫名是两位贵妃定的。
长孙无忌推测,大明宫里主事的已经换成了两位贵妃了。皇后失忆之症依旧未好,她一直认为自己是瑶国夫人、西州大都督和丝路督监的夫人。
那么皇后的命运也只能止于此处了。因为失忆,瑶国夫人这个身份会在皇后的心幕中更加根深地固,容不得变点改变。
给黔州刺史罗得刀的回复业已发出,随即大明宫里也有了动静。
朝臣们得知,大明宫里的皇后娘娘、樊妃、德妃、贤妃、婉妃、殷妃、蓝妃娘娘操持着起程,她们要去黔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