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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国公李靖絮絮叨叨,也不必看什么书,坐在病榻之上完全就是信口说出来,但条理性极好,高峻受益匪浅。
在终南山,高峻所学重在个人武艺修为,至于领兵战法虽然也有涉猎,但不是重点。在乙毗咄陆部、漠北等地的实战之中,他多半是随机应变。
但李靖笑着说,“我领兵打仗,说心里话,就怕遇到高大人这样‘随机应变’的,因为不知道对方下一步要指向什么地方。”
高峻道,“听了伯父的讲解,那么我带三百骑兵、在乙毗咄陆部的胜利也就有章可循了。”
他说,不论是西域还是漠北,均为开阔辽远之地,护牧队恰好拥有了快速、机动、来去倏忽的能力。
人少便于隐蔽,又自带了牦牛肉丝,那么粮草没有后顾之忧。再加上长短兵器搭配合理,虽然有时让人追得到处跑,但总是没有遇到真正的威胁,而我方的每一击,在阿史那欲谷那里便是亏本的买卖。
李靖道,高大人你还是谦虚了,如果不具备上将的素质,那么,凭什么临阵的所有长处都能够被你所掌握?
让敌人摸不透、猜不到,没有成法可循,这样的对手是令人畏惧的。正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有高大人主政兵部,真是大唐之幸!
两人谈得投机,卫国公拖着病体,居然与兵部尚书谈了一个多时辰。
柳玉如自始至终安坐着,也插不上话,但她在仔细地听着,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
最后,还是卫国公恍然道,“呵呵,我只顾与高大人谈兵,却把柳夫人冷落了!真是罪过!”他吩咐府上备饭,还说要与高大人好好喝上几杯。
柳玉如见高峻真有端着架子留下来的意思,便轻声提醒他道,“峻,你得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国公的身体……”
高峻这才醒悟,连忙婉谢。
李靖道,“想是与高大人相逢的缘故,老夫今天兴致好得很!”他竟然让人扶着,就从床上下来,执意步行到厅外相送。
还笑着对客人道,“高大人若能带夫人多到府上来几趟,老汉赏心悦目之下还能与高大人畅谈,说不定病好的更快!”
回来时,柳玉如说在去东市一趟。高峻问,“难道你要买什么吗?让下人们去买不就成了。”
但柳玉如也说不出要买什么,执意要去。高峻想起以前,自己曾用炭火载着她去柳中县玩的那次,中间还遇了雨,但她那次玩得很开心。
也许她只是要享受一下两人独处的趣味。
于是,在两名护卫的跟随下,高峻陪柳玉如从兴道坊出来,特意绕过了平康坊,从南曲背后的大墙下经过。
但远远的,他们看到在南曲南大街上有一大群人,在街边围了个圈子,密不透风,不时有喝好声传来。
高峻和柳玉如、两名护卫骑着高头大马,到了近前,越过人群头顶,看到圈子里面有位二十多岁、面孔黝黑的小伙子,正在耍一杆大铁枪。
这人衣服俭朴,肩头、胳膊肘处打着补丁,虽然破旧但还算干净。再看他手中的铁枪,足有四五十斤的样子,在他手中舞动起来像风车一样。
高峻看他年纪也不大,但铁枪的招式别具一格,凌厉中透着稳健,便有些好奇,因而勒下马来细看。
人们看到一位年轻的三品武官带着位绝美女子过来,纷纷让开个空隙,好让他们看得更真切。
人圈中的男子又舞了一阵,然后耍个枪花是个收式,人随即稳稳地站下,四下里暴发出一片叫好之声。
高峻也在马上鼓掌,能够将这么重的铁枪耍到这种程度,先不说他的枪法如何,但在膂力上一定不弱。
人圈中靠墙摆着一副挑子,一边是卖艺人的行李,一边是一只木箱。使枪男子冲四下里作了个罗圈揖,并特意对着高峻和柳玉如两人鞠了一躬,然后道,
“小人高成相,从高丽逃难过来的,刚刚到达长安,连个住店之处都没,列位好心人看我耍的如果还不算糟糕,希望助我些个!舍鸡——”他回身叫。
高峻奇怪他在叫什么是什么东西?话音方落,就见从挑子一头的木箱后边,跑出来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个子不高,手里端着一顶大大的斗笠。
刚才场上这样热闹,他竟然藏得这样好,一声不吭。此时跑出来,举着斗笠跑到人圈中。
有人开玩笑,“高丞相的公子收钱,我们当然要助一些!”
于是,有人将大钱三枚两枚、叮叮当当地投入斗笠中,男孩子见有人投得多的,便不忘给对方鞠个躬,很快跑到柳玉如的马前来。
柳玉如看他生得灵俐,准备多赏他些,但去身上摸时,却一枚钱也没有。平时她身上就不带钱,这次去卫国公府,新换的衣服,就更没有了。
她看高峻,高峻连忙去身上摸,居然也没有。
这就有些好看,一位三品高官,与夫人看了人家这么久的表演,面对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居然一个大钱也拿不出来。
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到这边来,发现这位美貌的高官夫人脸急得,都浮现出一层红晕来。
男孩子从未经过这样的情形,也有些不信的样子。他仰着脑袋、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往上边看着他们。
身后,马上有尚书府的一名护卫上前,他恰好带着半吊钱,掏出来递给高大人。
高峻接过来,准确地将那五百大钱投入男孩子的斗笠中,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啧啧”声。男孩子的父亲赶紧过来答谢,高峻摆摆手,带人出了圈子。
东市就不必去了,不然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尴尬。柳玉如说,往常都有谢金莲跟着,从来不操心钱的事情。
她说,人家谢金莲每次出门,身上总少不了一只鹿皮的钱袋,皮袋里头铜钱是铜钱、银子是银子,夹袋中还有钱柜上的手续。
他们一边说、一边慢慢往永宁坊方向走,而高峻仍然在想卫国公李靖所讲的地利之法。
他意识到,鲁小余到龙兴城牧场后,如若要组建护牧队,就不能再依葫芦画瓢了,不论是人员的构成、还是武器配备都得重新规划。
因为高丽地形多山多丘陵,与西州大漠旷野截然不同,在那些砾石遍布、马匹转个身子都难的地方,只凭着马队便有所短,要有步下护牧队,而且武器构成还要再丰富合理些。
几人马上便要一拐、纵穿宣阳坊内大街往家中去,但听着身后一片嘈杂,远远看到有几名皂衣人,朝着南曲高墙下的人圈子走去。
高峻等人勒下马,见南曲玉红笺的楼从高墙上露出来,楼上的许多窗子都打开了,隔着高墙看下边的热闹。
高峻对两名护卫说,“你们,去将那对父子领入府来。”又叮嘱他们不可与万年县衙的人做对。
说完,自已陪着柳玉如回永宁坊,而两名护卫飞马再回去。
来的正是万年县衙姚捕头手底下的一个副班头,他们接到了玉红笺郑举举的报信,说南曲墙外有人喧哗,已经吵到了王苏苏姑娘与老爷的休息。
姚捕头几天前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腰也隐隐隐而痛,他可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发誓要察访出打他的到底是何人。
但他的兄长、县令姚丛利对他道,“丛名,你还察访个屁!我听说兵部尚书府高大人和柳夫人,已经分头到清心庵、长安县致谢,感谢两方面冒雨协助寻找兵部尚书府的两位如夫人,而那天为兄恰与高大人同饮!算了,我们不能将好事变作坏事,这篇儿就揭过去吧。”
姚丛名再一想,在天子脚下,除了兵部尚书这样的高官,谁又能临时派得出上百名训练有素、打脸如削瓜、揍人如劈柴的骑兵!而且还没人敢问!
此次万年捕头姚丛名不便出面,就让他的副手出来。
副班头不敢怠慢,立刻领手人出发。但在宣阳坊的县衙一出来,便远远地看到兵部尚书高大人一行四人,正骑着马慢慢遛哒过来。
他们一缩脖子,不敢从当面走,不然少不了鞠躬问候,再把正事耽误了,因而飞快地绕着过去到了现场。
班头上去,先看看这对父子、再看看他拄着的大铁枪,便不来横的,而是打着官腔对他道,“你们哪里来的,知不知道此处需要肃静不许喧哗?”
高成相初来乍到,更不敢触犯了官府中人,连忙收拾着起身。
但班头的手下看到男孩子紧紧捧着的、装了大钱的斗笠,看样子里头足有五百多文,便对他们道,“你们该去东市,在那里辟个场子,再交一个大钱的场费也就是了。”
高成相连连应承,说就往那里去。但衙役道,“你们扰了商户正当的经营,而且已有不少人投诉你们——这样吧,你们先交了二百处罚,便可去了!”
男孩子却不大乐意,今天是四位骑马的给了不少,往常他与爹从辽东方向过来,一路上卖艺糊口、也没收到几个。他将斗笠的帽沿卷过来覆了大钱、再紧紧抱在怀里。
另一个人道,“你这孩子想怎地?这是正当的公务,还不快快交了罚钱走人!天子脚下最重规矩,我们是不会为难你们的——但是,规矩,懂吗?”
年轻人对儿子道,“舍鸡,快给钱!然后我们走。”
但舍鸡就是不给,眼睛里既有惧怕又有敌意。而再有一名捕快,则将锁人的铁链子虚张声势地抖落开来。
高成相央求道,“几位官爷,我们是高丽国逃难来的,家在鸭渌水东岸的古林城,我父曾是城中道使,被人谋害,一家人只剩我们父子!我们到了长安举目无亲,钱也不多,官爷可否少要些?”
班头道,“高丽来的……眼下大唐正与高丽开战,你们却恰恰跑过来,看来,只罚你们便不成了,”他问手下,“你们可还记得那个纥干承基吗?”
手下阵威道,“不就是那个高丽奸细,被兵部高大人剁了双腿,像狗一样牵回高丽去。这事谁不知道!”
高成相则加重了语气对儿子道,“舍鸡!还不快些拿罚钱出来,我们这些钱就都给了官爷又如何?!”
五百多钱,可以弄一顿不错的小酒喝喝了,但班头看到,玉红笺楼上有不少的窗子内有人往这里看,知道不能因为几个钱在这里再耽搁。
便道,“看你们父子不易,只掏一百五十钱吧,不能再少了。”
他对高成相示意大墙之内,“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有不少的高官大宦都在里面,再敢从这里喧闹不止,我便真要拉你们去仔细盘问了。”
但高舍鸡扔不撒手,紧紧护着他的钱。而人也越聚越多,都要看个究竟。
衙役们不便动粗,万一这个男孩子大哭起来,岂不更吵到墙里面的人?班头道,“看你这娃子也真是可怜……一百钱吧,不能再少了,我们也是有公事的!”
但高舍鸡就是不给,正在僵持不下,兵部尚书府的两名护卫就来了。他们对衙役出示过腰牌,对他们道,“兵部高大人与柳夫人刚从这里走的,想请这二人去府上耍耍铁枪。”
人群中有人道,“我说呢,原来刚才的便是兵部高大人,那么另一位准定是柳夫人了!柳夫人人好心地也好,一下子给了五百。”
护卫听了,客气地对高成相道,“衙门里维持秩序,说了罚钱,就是一定要交的,但由我们代你交。”另一人说着就往外掏钱。
班头连连拒绝道,“哪能呢,哪能呢,既然是高大人要的人,今天就免了吧!”
但护卫执意道,“官爷这是公务,你不要钱,高大人是不许的!”说着,又掏了二百钱,硬塞给捕快,然后领了父子二人、挑了担子起身。
人走后,班头当众感慨道,“还得是兵部高大人知道我们的难处!你们都散了吧,莫在此扎堆!”
玉红笺三楼上的一扇窗后,长孙冲把这些都看到了。
到玉红笺来消遣,在王孙公子们看来早已不算什么秘密,但是,若被高峻和柳玉如发觉了,长孙冲就有些不大得劲儿。
上次大雨之后,崔嫣与高尧在这里闹那一场时,长孙冲很快就知道了。
但长孙冲绝对不便出面替她们解围,她们不到最后的危险时分,他就立意连屋子也不能出。
后来,再见到高白带人到了,长孙冲就更拿定主意不再出去了。
因为高尧正是他老兄弟长孙润的夫人、他的弟妹。
而高峻的五夫人崔嫣,与长乐公主总有许多相像之处,让他一见了便浮想联翩。被她们看到自己流连在这种地方总不大好。
方才在墙外,高峻与柳夫人有片刻的时候在那里,长孙冲又看到了。
虽然被底下扰得心神不宁,但他并未安排谁去驱散。倒是正在陪他的玉红笺头牌——王苏苏小姐有眼利,悄悄告知了假母郑举举。
此时,王苏苏见长孙大人神情有些落漠,便拿过一张刚刚写就的诗笺,缠着让他看,上边是一首她刚刚写好的诗:
“夏日花香户边飞,王孙寻胜蕊沾眉。楼中仙子多情态,留住佳郎不放归。”
王苏苏二九年纪,俏丽可人,自入行后便稳坐玉红笺的头牌位置。原来,她一直是属于英国公李士勣的兄弟——司卫副卿李弼。
但长孙冲一到,李弼便自动退出了,而且再也不到三曲来。因为以他这样显赦的家世,也同样惹不起长孙冲。
自一见到她,长孙冲便将她指定下来,从此再不许她接待别人。
王苏苏常拿些诗文请教长孙大人,虽然在平仄上偶有不大通顺之处,但她情态娇俏,如小鸟依人,倒是解了长孙冲不少的寂寞。
不过,此时的长孙大人正由高峻的身上、联想到他家中的那些位夫人们,并最后将思绪再落到了五夫人崔嫣的身上,再联想到自己,长孙冲就有些委屈。
见王苏苏塞过来的诗笺,长孙冲一愣,随口道,“尚不错。”
然后再走神。人与人不能比,人家高峻左拥右抱,而自己只能跑到玉红笺来。王苏苏再好,也算风尘中人,逢场作戏可以,但终究不能娶到府上去。
从父亲与皇帝那里讲,娶一个头牌入府,他想都不要想。而眼前之人,同长乐公主更是无法比拟。